本是约在断崖下老地方见的,爬上来做什么?
她给的机会他不要,重来多少次都一样,他们不是一路人,至于那些早就不该有的妄念……
也就到这儿吧。
云英一咬唇,转身走向崖边,拾起树藤,却听见两处簌簌声响。
她指尖一勾,从袖口捻出暗器,目光在林间几处树丛间来回,试探道:“桃儿?”
等了会儿也没动静,云英想了想,转身慢悠悠地绑藤蔓,悉心听着身后。脚尖在崖边踮了两下,左膝忽地一弯,啊地一声佯作滑倒,左后方的树丛里果真有了动静。
她身子后仰,手一抖,暗器飞入树丛间,本该插入枝干,却没有声响。
“出来。”
云英站稳了看着那头,冷声道:“我不想说第二次。”
裴晏无奈从树丛间走出来,右袖破了道口子,鲜血顺流往下,从食指尖滴淌到泥地里。
霞光灼眼,他只能垂眸望着她脚尖 。
“谢娘子可还安好?”
“活着,很失望是吗?”
她顿了顿,冷哼一声:“裴詹事若是想跟踪我,趁夜偷袭的话,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我知道你不想见我。”
裴晏抬起头,朝崖边走了几步,“但我想看看你……没有别的意思。”
“你说对了,我不想看见脏东西。”
她瞥了眼那一直淌着血的手指:“老天爷指望着你回去和扬州那群畜生狗咬狗,你就该好好待在这儿把牙磨尖些。别再跟来,这里高,你这般废物下去了上不来,枉费桃儿为你哭死哭活。”
话音落下,她拽紧了腰间的藤条,后退两步,脚一踮,便跳了下去。
山崖虽峭,但峭壁只有一截,绑着树藤往下不远便有一横台。台边有缓坡,大抵是过去某一次山崩,落石碾出来的一条路,也是桃儿豁出命来寻着的生路。
云英顺着缓坡滑到底,浑身已滚满了黄泥。
昨天桃儿抱过她,身上沾了泥,回去平哥打量了她许久,许是念在她和程七本就是进山挖坑埋尸的才没多问。
刚换好来时便放在树根下的干净衣裳,身后便是一阵响动,很快就听见脚底打滑,也不知是什么位置重重地闷磕在石头上。
云英下意识看过去,双唇微动但没出声,犹豫片刻,三两下将脏衣服包好,转身就走。
“云娘!”
裴晏狼狈地追上来,他伸出手,看见手上血水被泥浆搅散,红丝如蛛网漫开,霎时又顿住。
身后忽地没了动静,云英顿足,眼尾暗暗朝身后扫,冷淡地说:“你要是不想活了,我现在就可以成全你。”
裴晏忙道:“宋朗和红樱还在小东岛上,卢湛说他走的时候岩洞里的吃食还在,应该能撑些日子。”
等了会儿,她头也没回地问:“说完了?”
他垂眸。
“我再说最后一次。别再跟来。”
远处的身影徐徐没入林霭,裴晏痴站在原地。
阿娘扔下他先走了,元琅也与他渐行渐远,他在这世上总是被人抛下的。
他望向天。
暮色将尽,余晖已被密林遮住,只在风动时露出几束光,于他满是血污的掌心上忽明忽暗。
心口如灌满了岩浆,灼热刺痛顺着心脉涌向四体百骸。
心跳得越来越快,呼吸亦跟着渐渐灼热,清风自她去的方向吹来,他只觉脑子里倏地一震,疾步追上那快要消失的白影。
身影渐渐近了,也再顾不得许多,他从背后紧紧抱住她,头低垂着埋进她耳后。
他不甘心,他舍不得。
她明明也和他一样……
“裴晏。”
她转过身,仰头看着他,他们离得很近,近到只需她踮踮脚,便能再吻上他。他们过去也曾这样望着对方,那时他眼底澄净,映衬着她的眉眼和那点好胜心。
他现在眼里心里都有她。
她赢了……足够了。
“我若是你,到江州第一件事就该去凿堤,等淹了田,起了疠疫,只封村不施药,寻些三教九流放流言,不出一个月,必生民变。取代了李规,再翻元昊的旧账,快则三个月,慢则半年,江州轻轻松松就到手了。”
“南朝昏聩,民不聊生,先帝南征,用杀戮换来十几年的太平安定,是对是错?”
她扬起头:“凡事总有牺牲,身在高位,就要高瞻远瞩,不能只向下看,只要结果是好的便够了,过程如何,并不重要。”
裴晏抿唇,元琅也是如此说。
道理他明白,但他没办法不向下看。
“这都是殿下教我的。”
云英见他听明白了,轻声嗤笑:“如今天下已定,你们想清吏治,想河清海晏,要屏除南北之别,要提拔寒门,还要彻底绝了如你,如卢湛这些高门世家的后路。这桩桩件件,哪一条不是要踏着血路才行得通?但你既要又要,所以你窝囊。”
他苦笑无言,他头一回觉得,她若是笨一点该多好。
“没有不流血的政令,也没有不吃人的权贵。我若想往上爬,做个吸骨敲髓的人上人,你如今兴许得向我行礼,叫我一声王妃。但我是砧板上逃出来的,我和那些灶底下的肉骨头说过话,吃过她们让给我的下水,才等到平哥给我穿上衣服,我做不到。”
她掰开他的手,指腹轻擦过他掌心磨破的创口。
“你想做辅弼臣,就好好待在高处,别往下看,也别为了一两只蝼蚁,耽误了大业。我有亲人有朋友,天高海阔,我自有去处。”
她踮起脚,轻贴上他冰凉微颤的唇瓣。
“别再跟来了,那些没了孩子的娘子可不懂什么帝王权术,她们眼里只有好人和坏人。”
裴晏倏地揽住她,俯身吻回去,紧扣着后枕不松手。
唇舌交叠纠缠,直至绞尽了气息,她才推开他,他抢先道:“我对不起她们,你给我个机会补救。”
云英稍定心神:“死都死了,如何能补救。”
“你不是有仇必报吗?你甘心就这么走了?”
她凝眸看着他,嘴角一撇,失笑说:“那这生死簿上可少不了你的名字。”
“可以。等该死的人都死了,你把我放到最后。”裴晏将她刚才扔来的暗器,放回她手里,“这是我的定金。”
他拉着她的手,贴上自己心口。
“我们做个交易。”
卢湛往火堆里扔了把半干的枯叶,手抓得太满,盖住了火势,青烟顿时氲满石洞。
“对不起……”
他忙挑开那些叶子,还好火没熄。
桃儿咳了几声,没心思怪他,只看着外面,忧心忡忡:“阿爷怎么还不回来?会不会出什么事了?”
卢湛想了想:“大人轴得很,你刚骂他这也不会那也不会,我看他必定是要抓到鱼了才肯回来。”
“这也算骂?”她低下头嘟囔,“这不是实话吗?”
“我知道是实话,但大人不是脸皮薄嘛。”
“也是……”
火势渐渐旺起来,挡在两人中间,卢湛偷偷抬眼觑看桃儿拿小树枝戳草木灰。
族中兄弟都早早成家,但他一出生便是残缺的,琴棋书画样样不通,模样也不够清润,门当户对的不好寻。可他阿爷是嫡长子,哪怕就是死了,往下寻个竹门肯定会惹旁人闲话,他无意中听见叔母向叔父诉苦亲家不好找,一气之下便说要和表兄去从军。
成什么鬼亲,他才不稀罕。
表兄笑他不懂,他那时是不懂,但现在……
他低下头,也折了根树枝戳灰。
还是当个傻子好。
洞外有声响,桃儿惊喜地迎出去,见裴晏满身脏兮兮地回来,手上都是已经干了的血块。
“阿爷你怎么……”
裴晏从断崖爬上来,累得有气无力,他靠着火堆坐下:“摔了一跤。”
见两人盯着他手上的伤,便又淡淡地补充说:“树上摔下来的。你说得对,我这也不会那也不会,什么忙帮不上,还倒添乱。”
桃儿愣住了,阿爷好像在生气,但她又不确定,只好眼神询问卢湛,卢湛挤眉弄眼地朝她点点头,她顿时有点慌。
“怎么会呢……我嘴巴笨,我瞎说的……”她干笑着递上早就备好的水,“阿爷喝口水吧。”
裴晏看着这下了药的水,想了想,接过来一口喝了。
睡一觉也好,至少心没有那么疼。
至少她还在他梦里。
水牢的门打开,一高一矮两个差役提着食盒进来。
“吃饭了。”
关循大半身子泡在水里,身子稍稍一动,便扯着锁骨上穿着的铁链,他冷哼了声,眼皮都没抬。
“这拴着也过不来啊,要不我给他拿过去?”高个子说道。
“拿什么拿?上头说了,死不了就行,管那么多?这水里不知道有多少泡发了的死耗子,你也不嫌脏。”
“也是。”高个子将食盒放在水边的石阶上,“我今儿弄了些好酒,喝一壶?”
矮个子笑道:“你这新来的,倒是挺上道。”
“那当然。”
高个子说着,回身看了眼关循,正对上他微微抬起的头,四目相交,彼此都勾了勾嘴角。
“你去了下头,可要多多保佑我。”
“什么?”
矮个子一愣,刚要回头,一双手捏上他的头,用劲朝右一拧,颈骨咔嗒一声,整个人便栽进了脏水里。
“瑾娘她们还好吗?”关循赶紧问道。
“好着呢。”
陆三蹚进来用力扯了扯钉在墙上的链子:“但孩子就剩一个了,红樱和宋朗还在小东岛。”
“脚下也有,我左脚废了走不了,你快带她们离开扬州,不用管我。”
陆三一听他脚瘸了,眉头一紧,又看了看他肩上的伤,的确是走不了。
“你以为我不想走?云娘想救你。”
关循一愣,咧嘴笑道:“我就知道她靠得住。你跟她说,照顾好瑾娘,人情我下辈子再还。”
“命就一条,有个鬼的下辈子,要还,就这辈子还。”
外面有些动静,陆三回头看了眼,从怀里掏出个药瓶抖了两颗,塞进关循嘴里:“我晚点再来。”
刚走到门口,通道里果然传来些声响。
陆三靠在门后,暗暗摸出刀。
“门怎么是开着的?”
一个熟悉的声音边说边探了个头进来,陆三猛地出手,对方却大叫:“哎哎哎是我!!”
刀尖在咽喉处划了一小道红痕,玄元子吓得念叨了半天阿弥陀佛。
陆三眉梢微挑:“你他娘的不是道士吗?”
玄元子白了他一眼:“兼收并蓄,不行吗?”
陆三冷哼一声,重新扬起刀:“那你叫一声,看看是菩萨先来救你,还是道祖先来。”
他手一扬,张令姿赶紧从后面跟上来:“陆郎君,刀下留人。”
陆三拧眉道:“你们何时跟踪我的?”
他竟没发现……
张令姿回身看了看:“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陆郎君随我来。”
“我凭什么信你?”
“我与陆郎君是来做同一件事的。”张令姿从怀里摸出两把铜匙递上,看了眼泡在水里的关循,“你先试试真假,但莫打开了,眼下还不是时候。”
陆三将信将疑地接过,跑回水里试了试锁匙,锁扣一响,东西是真的。
关循朝他微微点头,张开嘴,他将锁匙放入关循舌下。
“巡逻的过来了!”
玄元子催道,陆三看了眼泡在水里的尸身:“他怎么办?”
张令姿想了想:“我来处理,琰儿,你先带他回我房里。”
房里满是熏香,陆三戒备地贴在门边,忍不住搓揉鼻尖,这避子香他过去天天闻,他本以为云娘也和婉儿他们一样,只是喝凉药熏个香,晚香都生得出孩子,云娘自然也有机会。
当然生不出也无所谓。
可那白凤竟是下了狠手,彻底毁了她的身子。
玄元子悠闲煮着茶汤,倒上一杯,吹凉些抿了口:“我若要出卖你,早就告诉张康,让他们去离岛抓你们了。”
陆三眯起眼,掩藏杀意:“你怎么知道我们在离岛?”
玄元子一笑:“扬州十里八乡,到处都是青衣道的信众,岂有道爷我问不着的消息?当初你们的行踪,那也是我打探给那裴詹事的。”
陆三挽起袖子上前就是一拳,玄元子左眼顿时青肿,全是金光,他捂着眼忍痛道:“打我干嘛?你他娘有病吧?”
陆三冷笑道:“你不是会算命吗?不知道为什么打你就算算呗?”
玄元子愣了下,恍然笑道:“怨我有什么用?又不是我让你当王八的!”
他咂摸了会儿:“但你要说命数,人家可是咸卦,虽有些波折,好歹未来可期,你一艮卦……还是认命吧。”
陆三唇角一勾:“老子从来不向死人认命。”
玄元子想起嫂嫂说裴詹事不识水性,凶多吉少,叹了声:“也是,倒是可惜了。”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张令姿才款款归来。
玄元子凑上去:“他可起疑了?”
“没,我这么多年的夙愿都是要替徽之报仇,难得抓到了关循,叔父又怎会起疑呢?”
陆三没工夫听他们废话,忙问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想与云娘子做个交易,还请陆郎君替我带话。”
“我凭什么信你?”
“顾刺史就在城中。云娘子说得对,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要他们都替徽之陪葬。至于报酬……”
她看着他,眸光熠熠:“过去徽之答应关循却没做到的,我来做。双赢的买卖,她不会拒绝的。”
第一百一十一章 合谋·上
陆三在回来的路上着实犹豫了一番。
关循与他算是谈得拢,若不冒大险,他也愿意救。但眼下局势分明不在他们能掌控的范围内,难得他们几个命都这么硬,那狗皮膏药也总算是甩掉了,早些离开扬州是最好的。
可那些扬州兵不知道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城中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闲杂人一律不许外出就算了,周边诸岛也不许出船。每个村子都有人值守,查得比秦攸禁海时更严了。
宋九这便宜儿子不接回来,云娘是肯定不会走。他只能老老实实地将张令姿的提议转达。
瑾娘听闻关循还活着,顿时喜极而泣,宋平却睨着陆三问:“你看女人的眼光向来不太准,你确定她没有骗你?当俘虏时的那些话可不能当真。”
陆三刚塞了一大口鱼腹肉,嘴不空,便将竹箸一扔,挽起袖子就要干架,程七忙摁住他,两头说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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