皙白如葱的玉指已经落在他头部穴位附近,就像他说的那般,倘若谢枝意有任何异心,现在就能轻易取走他的性命。
“阿兄,你我这般于礼不合,不如……”停顿片刻,谢枝意这才将另一想法脱口道出,“不如让林大人来?”
他这么堂而皇之躺在她身侧,若非她拥着被衾、又是在东宫之中,但凡传了出去,定会惹人非议。
“孤只信你。”萧灼眼皮都未曾掀开,从以前到现在,但凡他所坚持的事情,总是照着他所预设的方向发展。
他这般坚持着,谢枝意着实无可奈何,想着或许早日如此人所愿日子还能安稳些。
不由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她认命将玉指搭了上去,温热的掌心贴着肌肤,带着异样迷离。
不知怎的,她竟恍然回想起那一场荒唐古怪的梦境,梦境里三年前那个夜晚发生过的事情不断闪过脑海,脸颊连着耳珠早已绯红一片。
好在萧灼并未察觉这些,谢枝意呼吸错乱了瞬很快摈除杂念,心无旁骛帮他揉摁着穴位,手腕平稳,力道均匀,这些都是她刻意练过的,更是多年前入宫后被太医指点过,而这些,都曾经是萧灼的要求。
初入宫那段时日她日日胆战心惊,甚至萌生出逃离宫阙的想法,可萧灼是何许人也?那时候尚且不能遮掩任何心绪的自己在他面前不过是张白纸。
“想要出宫?好啊……”年幼时的萧灼似笑非笑,漆黑瞳孔暗沉如夜,“何时学会何时孤就准你离宫一次。”
面对固若金汤的宫廷,谢枝意别无选择,一边担心他会不会戏耍自己一边又怀揣着归家的渴望。
“你……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萧灼随手揉乱她的青丝,笑得意味深长,“有些事情你总要学着尝试。”
谢枝意信了他的这番话,认认真真从太医那里学来按揉穴位的指法。萧灼不喜旁人靠近,年幼的她第一次颤抖着手摁揉好,迎着他晦暗的眼神,终于迫不及待说出口,“殿下,我已经照你说的做好了,我……我现在就能出宫吗?”
她的目光澄净明亮,隐隐藏着希冀的光芒,那样夺目耀眼。
随着萧灼淡淡点头,她稚嫩的脸庞涌起雀跃的喜色,像是一只终于飞出金笼的雀鸟,甫一打开笼门,就要飞向九霄。
彼时的她第一次体会到何谓给了她一种希望,又轻易将其碾碎,湮没尘土。
萧灼陪着她一并离宫,车轮粼粼驶过喧嚣闹市、车水马龙,直直来到谢家的宅邸。
荒凉的青石板路寥寥无几,就连门口都空空荡荡一片,连个守门的仆役都无。
谢枝意没有深想飞快跳下马车,扬着笑脸飞奔进谢家,口中欣喜喊着:“爹、娘,我回来了……”
然而,院中杂草高度早已过了小腿,地上散落的灰尘和落叶被清风卷起,她错愕望着这片空荡的宅邸不知所措,揪紧的心脏像悬挂着一颗巨石忐忑惶然。
“几日前谢大人携着家眷去了江南道任职,阿意,谢家已经没有人留在盛京。”萧灼玩味地说着,视线凝着她,似是张罗着一张巨网拉扯着她不断坠落,共同浸染这片墨色黑暗。
谢枝意惊惧地后退一步,一个不小心被枯枝绊倒摔了一跤,灰尘沾染她的珠玉绣鞋,就连掌心都磕碰破皮出了道口子,而她早已顾不上这些,看着面前之人犹如在看一个可怖的厉鬼。
“骗、骗子……”
偌大的绝望如同浪潮奔涌而来吞噬着她,眼泪一颗颗落下打湿衣裙,她再也克制不住数日里的恐惧放声大哭。
萧灼就这样居高临下看着她,没有哄劝,目光凉薄而讥讽,不含任何温情。
天色渐渐昏沉,她亦不知哭了多久,只知最后眼泪干涸,喉咙更是沙哑,眼眶红彤彤一片,可怜至极。
“哭够了?那就跟孤回宫。”
方才她哭了多长时间萧灼就在她面前站了多久,直到这时才朝她的方向伸出大掌。
谢枝意没有回应,憎恨撇过头去,忿忿骂道:“我讨厌你。”
萧灼不为所动。
谢枝意更气了,似乎积压的所有愤怒在这时候倾巢而出,再也控制不了半分。
“讨厌你讨厌你……”稚嫩童声不断重复着这句话,甚至敢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萧灼,我最讨厌的人就是你——”
他垂下眼睫,扑扇睫羽化作阴翳,淡淡挑眉,“说完了?”
太过平静骇然,像是蔚蓝深海下隐藏的涡旋,稍有不慎,粉骨碎身。
她已惊颤到几近说不出话来,泪水凝在眼睫降落未落,对比于她的忿然,萧灼显得太过冷静。
冷静得叫她心悸,惶恐。
她彻底哑了声,眼睁睁看着他纡尊降贵弯下腰轻柔擦拭眼尾泪花,随后再次伸手,“阿意,该回家了。”
家?
现在的她哪里还有家?
那座冷冰冰的宫阙宛如牢笼,禁锢着所有想要从中飞出的雀鸟,她不过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萧灼任由她暂时飞出去瞧了眼外面的世界,等见到了尤为残酷的那一面她才会彻底死心留在他身边。
可惜那时候的谢枝意,第一次才明白这个道理。
她已经没有家了,萧灼要她,把他当成自己唯一的“家”。
-
窗外清风吹拂而过伴着花香,花香和屋内香味杂糅,太过浓郁。
摁揉许久谢枝意手指酸麻,收回手后萧灼已然熟睡。
他无疑外表出众,长眉入鬓,睫如羽鸦,面容清隽棱角分明,生得一派好相貌。
视线未再过多停留,她小心翼翼从他身边绕过下了榻,从一旁取过薄衫披在肩头,将窗牖合拢,又望了眼渐渐熄灭的香炉,不再往里添香。
倏然,她似是灵光一闪想到什么快步朝外走去,并未惊动熟睡的萧灼。
候在殿外的林昭本以为谢枝意和太子一并歇着,未料刚安排好护卫的差事抬首就瞧见谢枝意走了出来。
“公主怎么不多歇歇?”林昭见仅她一人出来难免感到诧异。
“阿兄已经睡了,林大人,我有桩事要找沈姑姑。”
只要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性谢枝意拢紧禾眉迅速朝着沈姑姑和绿禾的房间走去,林昭生怕被她察觉慌忙将其拦住,“沈姑姑方才被尚宫局的人叫走了,公主若是有别的事情可以同卑职说。”
谢枝意并未疑心,沈姑姑向来事务繁忙,若有要事在身也没什么。
“先前落水的那件衣裙,还在吗?”
第二十九章 句句谎言
这只是谢枝意的猜测,一旦那身衣裳被处理掉就麻烦了。
林昭登时了然,“公主这是怀疑那件衣裳?”
谢枝意也是方才嗅到花香和香炉的香料杂糅后才恍然想到这种可能性,毕竟此事发生后萧灼最先开始怀疑的便是她身边的那些人,可若是,这些人当真没有问题呢?
那日她离开东宫去的那处僻静之地,沿途并未见到可疑之人,要是人没有问题,那就只剩下物了。
其中最有可能的就是她身上的衣裙,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何白虎只冲着她而来,又能那么恰好和陆乘舟遇见。
“林大人,烦请找出那日我穿过的那身裙裳让人查一查。”
事已至此也只有这桩最为可疑,林昭自是领命照办,至于查找出来的结果还要再等几日。
此事暂且搁置只要静待结果就好,谢枝意隐隐有种预感,或许真的和裙裳有关,不过眼下她并不想回到房间面对萧灼,纵然只是睡着的他,也不想共处一室。
她索性坐在院中石凳上,边上生长着一棵桃花树,但凡清风吹拂而过总能伴着淡淡花香,翩跹坠落的花瓣落在肩头跌坠裙摆,不由的,她抬起手去接,正好一瓣桃花落在她掌心。
卢氏和谢浔安刚进院子见到的就是这幅画面。
她肩上披着单薄的薄衫,禾眉轻蹙,青丝如瀑垂在婀娜盈盈的腰间,纤瘦柔美,人比花娇。
谢浔安一见到她已经迫不及待喊出声:“阿姐……”
谢枝意豁然回首错愕望见他们二人,紧蹙的禾眉拂走所有忧虑,像远山群峦染着一重青黛,逐渐迸发出喜意,面上的惊讶被笑容取代,“娘,浔安,你们怎么来了?”
卢氏见她的身子似乎又瘦了一圈,忍不住轻叹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和我们说一声?”
语气里又是怜惜又是心痛,更是隐含着更多的自责。
卢氏深知自己这个女儿并不似表面上那般柔弱,而是个极有主意的,这么多年从未抱怨过任何事情,即便遇到麻烦也都是自己解决,可正是因为知道这些她的心才更加难受。
她想,阿意应该还是怪他们的吧!为人父母却只能迫于强权退缩不前,将唯一的女儿留在吃人不吐骨头、可怖阴寒的深宫之中,而后更是离开盛京,把她一人孤零零留在那里,否则这些年为何从未诉过苦楚?纵然相处,母女间也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可卢氏不知,这么多年,谢枝意早已习惯将诸多事情藏在心底,不愿宣之于口。
“娘,太医说已经没事了,只要休息几日就好。”
“那白虎差一点就将你吃了,若非乘舟在,我都不知还能不能见到你?更遑论春水寒凉,你的身子骨本来就弱,平白无故受了这一遭罪,恐怕也是因那人受的牵连……”
卢氏越想越觉得心悸,她可不认为这是一桩意外,扣押在御兽园的猛兽脱笼而出险些要了女儿性命,女儿性格良善不会轻易同人结仇,恐怕是那位阴晴不定的太子惹下的仇敌,到头来还要谢枝意遭罪。
太过冲动未曾多加考虑身处何地,卢氏多半怨怼将此事道出,惊得谢枝意眼睫轻颤,忍不住回首望去那扇紧阖的房门,压低嗓音提醒,“娘,这里是东宫。”
寥寥几字顷刻间唤回卢氏所有理智,瞬间噤声。
是她糊涂了,纵然当朝太子有着再多错处与不堪,也不是她区区一个妇人可以谩骂和埋怨的。
这是宫廷,更是东宫,只要一朝不慎说错了话,届时恐牵连谢家都算轻的。
卢氏的脸色很不好看,煞青煞白,这段时日生着病歇息太久反倒越活越回去了。
她没再提方才的话头,小心翼翼问起另一件事,“阿意,他……可有说何时放你回谢家?”
闻言,谢枝意唇角笑意滞住,“娘,我可能没这么快回府。”
这几日发生的事情这么多,还有武安王牵扯其中,现在纵是是能够回到谢家她也不愿,在没有处理好这件事之前回到谢家的话只会给家人带去更多的麻烦。
一旁的谢浔安静静听着生母和家姐的谈话,他不明白分明只是去了趟松山书院,怎么就碰上这么多的事?
“阿姐,是我不好,给你带来麻烦了。”
谢浔安自责不已,若非当时他执意想要去听岑夫子的课,也不至于叫谢枝意滞留宫廷这么长时间,更不会让她遇到危险。
“浔安,此事和你无关,你不要往心里去。”
谢枝意当然不会怪他,甚至抬手抚了抚他的发顶,心底暗叹,即便不是此事也会是其它的事情,她似乎没有了别的退路。
卢氏听罢女儿的话心头愈发酸楚,更是怨恨自己无用,再想到陆乘舟送至府上的书信和玉佩,这才从荷包里将那枚玉佩递了过去。
“这是陆大人亲自送过来的。”对于此桩婚事卢氏很是满意,本以为他们二人今后定会琴瑟和鸣,未料婚事还未走完就解除了婚约,只能说二人确实没有缘分。
玉佩带着温热,和谢枝意身上的正好合成一对,她凝了眼那枚玉佩没有再看一眼,将其和自己的那块放在一起递给了卢氏。
“娘,既然这桩婚事已经成不了,那我的这块也还给你。”
卢氏没有多说什么将其收下,打算回府后收到私库里,这东西也只能压到箱底里,见不得天光。
因顾及东宫里的那位,卢氏和谢浔安没有多加停留,临行前再三嘱咐谢枝意好生歇息,若有要事可随时去谢家寻她。
只是说完后又不禁哂然,有那位太子在,恐怕也轮不到她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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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卢氏二人,谢枝意这才回了房间,本以为萧灼应当还在熟睡,怎料他竟已起身端坐于桌案前默着道经,神情专注认真,直到耳畔传来她的推门声方才抬手。
“谢夫人难得入宫一回,怎不留她用膳?”萧灼落笔有神,蘸取墨汁徐徐落下最后几笔,方才搁下笔净手。
手中沾了水湿漉漉一片,他也并未用悬挂在上的干帕去擦,反倒目光落在谢枝意身上,似是等待什么。
谢枝意认命走上前,像过往做过无数次一样取过帕子低下头将他修长的手指一根根擦干。
他的手很是漂亮,净白修长,掌背宽大,指腹处还有一层薄茧,薄薄皮肤下脉络分明的青筋蓬勃有力。
他擅文亦擅武,样样精通,似乎没有什么是他不会的,耳力更是惊人,没有出门就能知晓卢氏就在外头,显然都听见了方才的谈话。
而她也没有刻意避开的必要,既然他听见了也好,总归和陆乘舟的婚事已经了结,他应当也不会去寻陆乘舟的麻烦。
不过,她也不会刻意提起陆乘舟这三个字,他现在的心思藏得太深,她以前还能靠着猜测揣摩一二,而今,看不出任何别样情绪。
“娘的身体还没恢复好,若是用了膳再回谢家已经天黑大半,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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