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九华殿近在眼前,进宝才回过身来,道:“殿下,就到了。”
弄玉觑着他脸上的汗珠,不觉好笑。原来上一世威风凛凛的进宝公公,也有这样局促小心的时候。
也是,他自小在宫中摸爬滚打,不知受了多少气,拜了多少干爹才爬到九华殿来侍奉,却也只能被派做这些事,连陛下近前侍奉都不能。
她正想着,便见陛下身边得脸的大宦官顾问行走了过来,笑着道:“原是殿下到了,方才陛下还问呢。”
他说着,一甩拂尘,进宝便已退到了一边。仿佛方才根本没他这个人似的。
弄玉的眼眸扫过进宝的脸,到底没说什么,便随着顾问行一道走了进去。
进宝是个得用的人,只不过,该收服他的人不是她。
顾问行是陛下身边最得宠的宦官,也是他最亲近之人。细论起来,比之皇后、贵妃和宫中的皇子、公主,也许陛下倒与顾问行更亲厚些。
因此,宫中上下待顾问行都极客气,便是谢贵妃,也总笑盈盈地唤他一句“顾公公”。
弄玉对他印象不差,只不过,他既是陛下的眼睛、耳朵,必要的时候,便只得先除掉他。
弄玉想着,九华殿的殿门已被推开了。
顾问行笑笑,道:“安平殿下,请吧。”
弄玉笑着点点头,便款款走了进去。
伯英正要跟着,却见顾问行已微沉了脸色,命人将殿门阖上了。
*
偌大的宫殿,便只有弄玉一人。
陛下远远的隔在屏风之后,这是他所居住的地方,龙气聚得久了,便有高处不胜寒之感,而这里,便是那高处,自然冷得骇人。
从前弄玉来这里总是怕的,后来,这里成为了陈顼的宫殿,她如入自己家般进出,便再也不怕了。
她那时才知道,不是这里可怖,让她怕的,是那份无法掌控自己,又无可奈何的感觉。
这人啊,到底是要去高处的。
她沿着绵延的地毯,一步步向前走着,直到陛下出现在她面前,她才跪下身来,道:“父皇万安。”
陛下的语气难得的轻松,道:“起来吧。”
他正坐在案边批奏折,见她来了,便将奏折放到了一旁,道:“你可知错?”
他的眼睛眯着,灼灼盯着她,只一眼,便足够令人胆颤。
弄玉站起身来,道:“弄玉不知。”
“纵容奴才将你哥哥打成那样,你不知错?”
弄玉冷声道:“若非三皇兄先对我不敬,季风也不会出手。”
“你啊……”陛下叹气道:“谢贵妃来哭诉了好几次,都被朕挡了回去,便是朕知道你与睿和的脾气,他呢,性子张扬,行事勇毅有余,却不计后果,也该长长记性。你呢,性子冷,嘴也毒!”
弄玉不说话,只直直看着他。
“怎么,心里不服?”
弄玉道:“儿臣不敢。只是此事无论如何,父皇只罚儿臣,于季风无关。”
“你还敢护着他?”
弄玉道:“他是个有本事的人,跟在儿臣身旁儿臣本就觉得埋没。若他因为护着儿臣被罚,儿臣便再过意不去了。”
陛下幽幽道:“他对你倒是忠心。”
弄玉轻笑一声,道:“他是个死脑筋,不过因着儿臣是他的主子,他便帮着儿臣些罢了,哪里懂得忠心不忠心的?”
陛下道:“那也未必。也许他就认定了你,也未可知。”
弄玉道:“他是沙场上惯了的人,哪里能囿于宫廷?便算是做奴才,也只会认父皇是他的主子。”
陛下眼眸阴沉,道:“季氏一族谋逆,他岂会忠于朕?”
弄玉一字一句道:“季氏一族之事,儿臣不懂。可为人臣子的道理,却没人比季风更明白。”
她言罢,便不再开口,只跪下身去,低头道:“求父皇,给季风一个机会!”
第29章 帝姬之谋(二) 他眼底翻滚,低下头……
半晌, 陛下道:“安平,你懂得朕心中所想,是不是?”
弄玉不敢抬头, 只道:“父皇的心意, 儿臣不敢胡乱忖度。”
陛下冷笑道:“朕看你倒是大胆得很, 光天化日便想把你宫里的人往朕身边送了。”
弄玉道:“父皇明鉴, 儿臣并无私心, 只是不愿宝剑蒙尘,更不愿北魏如斯嚣张罢了。”
陛下敛了笑意, 沉声道:“季风虽有些本事, 可到底是宦官,无法上阵杀敌了。”
弄玉抬起头来, 道:“父皇错了, 宦官更好。”
陛下盯着她的眼睛, 许久,突然溢出一抹笑来, 道:“是啊,宦官更好。”
他说着, 将她扶了起来, 道:“安平,你是个女子,是你那些兄弟的福气啊!”
弄玉抿唇笑笑, 道:“儿臣无福,不懂得这些,只想为父皇分忧罢了。”
陛下从前只觉得她沉默寡言,毫无主见,后来又觉得她太过伶牙俐齿, 半点不饶人,如今,倒看出了她几分好来。
“明日便让季风来朕这里当值罢。”陛下道。
弄玉低眉道:“是。”
弄玉早知他想要季风,心中也无什么不舍,便痛快应了下来。
也是,能让北魏太宰都忌惮的人,怎么能留在一个无宠的公主身边呢?自然是要攥在自己手里才安心。
陛下命人斟了盏茶给弄玉,弄玉便知,他是要详谈。因而,她并不起身告辞,只静静地捧着那茶盏吃着,等待陛下去批那些奏折。
他的朱笔落下,便轻易定了一个人甚至是一家子的生死。
这权力于她,实在是太大的诱惑。
弄玉记起上一世时,陈顼无论做何事都要与她商量,他们姐弟俩便经常这样。她陪着他批奏折,他不时抬起头来,问问她的意见。
那时,她觉得是绝好的时光。可没想到,于陈顼来说,却是折磨。是强忍着的毒药。
“啪”!
陛下将奏折扔在她面前,道:“看看。”
弄玉忙道:“这是朝政大事,儿臣不敢看。”
陛下道:“你既无私心,便无妨。”
弄玉只得将那奏折拾起来瞧着,只看了一眼,她便放了下去,道:“这是奏请封舅父为右丞相的折子。”
陛下冷笑道:“还有不少呢。”
弄玉微一思量,道:“昨日宴席,为着此事,群臣已争吵过一次了。”
陛下道:“可不是?那位置金贵,全天下的眼睛都盯着呢。”
他说着,声音陡然一凛,道:“安平,你想让谁坐这位置?”
弄玉道:“儿臣的母亲是萧氏之人,平心而论,儿臣自然盼着舅父去做,却也怕舅父当真坐上了这位置。”
“为何要怕?”
“古话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这个道理,也许烈火烹油时不懂,可真走到下坡处,便再也回不了头了。”
“那你的意思,是盼着谢顺去做了?”陛下目光阴沉,如狼般,狠狠咬着她。
弄玉苦笑道:“谢大人一旦坐了右丞相之位,凭着他的手段,只怕萧氏一族便万劫不复了。于外人看来,儿臣亦是萧氏之人,更何况如今添了儿臣与三皇兄的瓜葛,细算起来,只怕儿臣也无法幸免。”
“既不选萧平也不选谢顺,你是何意?”陛下沉声道。
弄玉笑着道:“这位置极好,可好就好在没人去坐,不是么?”
陛下幽幽看着她,道:“此次谢顺立下大功……”
“立下大功,父皇可以赏他金子银子。父皇此次就给了他这位置,下次他再立功,父皇赏他什么?”弄玉浅笑道:“更何况,如今朝堂只有萧、谢二氏,儿臣已觉冷清,将来若只剩下萧氏或谢氏一族,也太过寥落了!儿臣不懂朝政,只知道些摆弄花草的道理,一枝独秀虽有几分雅致,可于种花人来说,便不大好看了。”
陛下听着,微微颔首,道:“朕的安平喜欢热闹,朕便给安平这个热闹。”
弄玉笑着道:“父皇宠爱儿臣,儿臣感激不尽。”
陛下握着弄玉的手,拉着她坐到自己身边,道:“安平如今多大了?”
弄玉道:“儿臣是去岁及笄的。”
陛下沉吟道:“是了,比持盈大一岁,正是花骨朵的时候,也该议亲了,可有中意的男子?”
弄玉笑笑,心中已明白他是要说裴玄之事,便将头轻轻抵在陛下膝上,道:“儿臣不愿拘于小情小爱,只想为父皇解忧。”
陛下道:“难为你有这份心。依着你说,嫁给谁最好?”
弄玉道:“自然是要能与花园里那两朵花争艳的人家。”
“裴氏?杨氏?抑或是什么旁的人家,你可有打算?”
“儿臣没想过,”弄玉摇摇头,道:“只是裴氏虽是文坛领袖,却到底少了实权。杨氏是皇商,富可敌国,可到底于朝堂上差了些,若要培养,只怕还得些时候呢。”
陛下听她说着,也不觉道:“如此,一时间倒想不出什么合适的人家了。”
“父皇就这么急着要把儿臣嫁出去么?儿臣自小跟着皇祖母长大,承欢父皇膝下的时候少,倒不似宣德妹妹与父皇亲近。儿臣只盼着能晚些出嫁,也好弥补这些年想与父皇亲近的遗憾。”弄玉敛眉道。
陛下听着,亦有些动容,道:“那时候你母后身子不好,又因着你皇姑母害病去了,你皇祖母心里难受,朕便想着让你皇祖母抚养你,聊以慰藉。却没想到,你是个心重的孩子,这么多年,当真是委屈你了。”
弄玉道:“皇祖母待儿臣尽心竭力,儿臣比旁的姐妹吃穿用度都好些,算不得委屈。只是父母之情,到底是珍重的。儿臣私心想着,无论如何也要等宣德出嫁了,儿臣再议亲,这样宫中就儿臣一个女儿,父皇不疼儿臣也不能了。”
“你啊,真是孩子气。”陛下笑着道:“朕心里待你们都是一样的。”
弄玉笑着道:“儿臣当然知道父皇的心,可父皇是天子,泽被天下,儿臣就想要那一抹子不同罢了。”
陛下道:“那便依着你也就是了。”
弄玉笑道:“多谢父皇。”
*
两人又说了会子话,弄玉便自九华殿中走了出来。
与从前她独自离开不同,陛下命顾问行一路送了她出来,直到走至宫门前,顾问行方住了脚步。
顾问行笑着道:“安平殿下今后若是得了空,也可来陪陛下聊聊的。”
弄玉笑着道:“有公公这句话,本宫便安心了。”
顾问行道:“殿下折煞奴才了。”
弄玉道:“公公愿提点本宫,是本宫之福。”
弄玉言罢,只微微欠身,便转身离开了。
及至云光殿,季风已回来了。
他面色微凝,弄玉不必嘱咐,他便径自随弄玉入了寝殿。
伯英和遣兰等人不敢多言,只由伯英守在寝殿门前,其余人各去忙各自的,再不许议论。
*
弄玉坐在梳妆台前,伸手拆着自己头上的步摇,见身后殿门掩上,不觉轻笑,道:“本宫劳乏了这一日,本想省力些,偏巧你来了。这倒好,只得本宫自己收拾了。”
季风探下身子,伸手握住她正在拔步摇的手,笑着道:“这有何难?奴才侍奉殿下也就是了。”
他微微弓着身子,鼻息正巧缠绕在她耳垂上。
她耳垂陡然一红,手指轻轻擦过他的手,道:“九千岁大人许久未侍奉本宫,今日正巧看看,大人的手艺是否进益了。”
季风道:“好。”
他望着镜中的她,极利落地拆下了她发髻上的步摇和钗坏,取下最后一支钗子,她的鬓发便如云朵般披了下来,正漾在他手上。
他眼底翻滚,低下头去,反手抬起她的下颌,轻轻吻了上去。
只差一丝一毫,他便可触到她的唇。
只差一步……
他停了下来。
弄玉抬眼看他,只见他眼底沉如秋水,深邃得让人看不清。
弄玉笑得灿烂,伸手勾住他的脖颈,道:“怎么,堂堂九千岁大人也会怕?大人比前世多了些东西,这胆子倒小多了。”
季风眼底一沉,猛地一拉,便将她紧紧揽入怀中,握着她腰间的手掌瞬间滚烫。
“你知道的,孤不吃激将法。”
弄玉浅笑一声,伸手划过他的下颌,直划到他胸膛上去,她察觉到他的战栗,道:“如此说,大人现在……算什么?”
季风勾了勾唇,道:“孤吃女色。”
他喉头微滚,眸子里是她前世见过的东西——那种着了火一般的极致到病态的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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