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色凝重,淡淡道:“安平殿下,前方便是洛阳城,臣已与北魏太宰议定,将在洛阳城歇脚两日。”
弄玉的脸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道:“小裴大人做主便是。”
裴玄道了声“是”,目光却凝在弄玉脸上,固执地不肯离开。
弄玉道:“小裴大人还有旁的事?”
裴玄道了声“无事”,只冷冷看了季风一眼,便调转马头,策马而去。
季风浑不在意地望着裴玄的背影,道:“洛阳繁华,殿下倒可随处去看看。”
弄玉点点头,道:“本宫早就想来洛阳一游,只是有些怕生,到时,还请季大人随本宫同游。”
季风笑着道:“是。”
*
临近傍晚,众人便入了洛阳城。早有洛阳的官员在城外十里处迎着,一路将众人迎至驿站,方向裴玄禀明,洛阳城上下官员在此处设了宴席,以接风尘。
司马瓒待陈持盈并不如何热络,只径自入了驿站,全然没有在意她。
陈持盈由谢念扶着下了马车,她惨白了一张脸,道:“念姐姐,他如今便如此待我,等将来我入了太宰府,他还不知要如何折辱我。这日子如何挨得过?”
谢念道:“事已至此,殿下能做的也唯有忍耐罢了。”
两人正说着,便见裴玄走了过来,道:“宣德殿下,房间已准备好,还请殿下稍作休整,沐浴更衣。洛阳刺史已备下宴席,晚些时候臣会去请殿下下楼用膳。”
陈持盈点点头,她向前一步,却觉脚下虚浮,直直摔在了裴玄怀中。
裴玄向后一步,她却伸手攥住裴玄的衣襟,红着眼眶扬起头来,道:“大人救我!”
弄玉甫一下车,这一幕便直直撞在她眼中。
裴玄抬眸见是弄玉,赶忙伸手将衣襟拽回来,行礼道:“安平殿下。”
弄玉眯了眯眼睛,轻笑道:“大人不必顾虑本宫。”
她说着,便看向身边的季风,道:“还请季大人引路。”
季风道了声“是”,朝着伸出手来。
弄玉便伸手搭在他手上,款款朝着驿站走去。
陈顼在不远处瞧着,眼底一寸寸地冷了下去。他一手随意将缰绳丢给侍从,走到弄玉身侧,冷冷地看了季风一眼,默不作声地跟在了弄玉身后。
弄玉也不在意,只径自跟着季风一道离开了。
裴玄站在原地,正要进去,却见陈持盈款款跪了下来。
裴玄赶忙去扶她,厉声道:“殿下这是作甚么?”
陈持盈不肯起身,只泪眼朦胧地望着他,道:“大人从小与我一同长大,难不成要眼睁睁看着我入这豺狼窝吗?”
裴玄面上有些不耐,道:“殿下,事已至此,再无回旋。”
他说着,道:“来人啊!扶宣德殿下去歇息。”
“等等!”陈持盈挣扎着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从袖中掏出一个香囊来,道:“大人或许知道,持盈自小便倾心于大人,只是……再无缘分。此物算是断绝了我的念想,还请大人收下。”
裴玄面色一凛,道:“殿下,今日之事臣只当没发生过。还请殿下好自为之。”
“大人……”
裴玄没有等她说完,便大步离开了。
谢念走上前来,道:“殿下……”
陈持盈将那香囊塞在她手中,柔声道:“姐姐,这东西我见了只觉伤情,还请姐姐替我收着罢。”
谢念望着那香囊,低低的叹了口气,道:“殿下莫要太过伤心才是。”
她说着,便将香囊收在袖中。
陈持盈微微颔首,与谢念一道入了驿站。
*
这还是弄玉他们自出了京城之后,住到的最好的地方。
遣兰笑着道:“奴婢待会替殿下打一桶热水,殿下好好洗洗身子解乏。”
弄玉望着镜中的自己,只伸出手来,将鬓发上簪着的钗子拔出来,如瀑的长发便瞬间落了下来,迷了季风的眼。
季风望着镜中的她,一时间,倒分不清是前世是今生。
弄玉将梳子递到他手中,季风顺手接过,轻轻在她发丝上梳着,道:“从前不懂,听家中长辈讲起‘结发受长生’,只当是他有多少丘壑抱负。”
弄玉笑笑,道:“这仇才报了一半,你便要沉醉温柔乡了么?”
季风眼底微黯,道:“见过一次结局,这过程便没那么重要了。”
弄玉眼底一冷,道:“本宫刚好与你不同。见过一次结局,才更期待过程。”
两人正说着,突然听得门“砰”地被推开来。
遣兰应声叫起来,道:“小裴大人!您这是作甚么!”
弄玉和季风齐齐朝着门外的方向看去,只见裴玄正站在门外,眼中惊涛骇浪,冷意骇人。
裴玄强压着怒意,道:“安平殿下,臣有事想同殿下单独说。”
弄玉淡淡道:“小裴大人但说无妨。没什么是他们不能听的。”
裴玄扫过季风的脸,目光停在他手中的梳子上,他再也按耐不住,大步走上前来,道:“殿下到底懂不懂,甚么是结发为夫妻?青丝之于女子再珍贵不过,怎可让旁的男子随意触碰?”
伯英看不下去,忍不住提醒道:“小裴大人误会了,季公公也只是尽本分侍奉殿下而已。”
“怎么?裴大人还未娶本宫,便已要尽为人夫的本分了么?”弄玉站起身来,由着发丝披散下来,走到裴玄面前,道:“还是说,裴大人霸道,连宦官都不许本宫用了?”
“可笑!”裴玄恨道:“臣只问殿下一句,在殿下心中,果真当季风是宦官么?”
季风听着,不觉心里一紧,他不可控制地看向弄玉,忐忑不安地等着她的答案。
弄玉反问道:“不然裴大人以为,本宫当他是甚么?”
她一步步迫近他,迎上他的目光,道:“是男人,是禁脔,是面首,还是……夫婿?”
“殿下!”裴玄几乎是怒不可遏地盯着她,道:“殿下别忘了,陛下赐婚,殿下已是臣的未婚妻子。”
“还未成亲,便做不得准。不是么?”
“殿下当真执意如此?”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直直地望着她,目光寒冽。
“殿下!”说话间,季风已到了她近旁,好像只要她一个眼神,下一瞬他便会将裴玄赶出去。
弄玉没说话,只是望着裴玄。
上一次见到这样的目光,还是上一世时,她命人要了陈持盈的命。
时移事异,如今这目光,是给她的了。
弄玉眉头微蹙,略略回头,道:“伯英,你们先下去。”
伯英有些担忧地望着她,终究没说甚么,便带着遣兰走了出去。
“季风,你也下去。”弄玉道。
季风抿直了唇线,到底没说什么,便猛地将门推开,大步走了出去。
门被重重阖上,弄玉知道,季风是动了气。
她微微闭上眼睛,又很快睁开,幽幽道:“裴大人方才还与本宫的妹妹谈笑,现在又摆出一副忠贞的模样,这是何必呢?”
裴玄道:“方才宣德殿下只是……”
弄玉冷声道:“裴大人,明人不说暗话,本宫不管你们今日如何,你们从前的恩爱却全在本宫眼前。裴大人以为,经过上一世的你和本宫,还能走到一起么?”
终于,终于等来了答案。
裴玄虽早已知道,却还是忍不住浑身战栗起来。
他痛苦地望着她,半晌,他终于开口,道:“殿下,若臣说,臣从未想伤过殿下,殿下可信?”
弄玉勾唇一笑,苦涩地摇了摇头,道:“本宫只是觉得,信不信都没那么重要了。”
“那季风呢?他当初……”
“那是本宫与季风的事,与裴大人无干!”
“难不成,你是愿意的吗?”裴玄厉声道。
“啪!”弄玉狠狠打了裴玄一个耳光,冷声道:“裴兰辞,你我缘尽于此。”
第41章 黄粱一梦(三) 你信么?将来那个与皇……
“吱——”门被缓缓推开, 像是拉开了一场好戏的帷幕。
裴玄神色惨败,款款走了出来。
有侍从迎上来,急道:“大人, 您这是怎么了?”
裴玄摆摆手, 回头看着弄玉房间的方向, 眼底到底流露出一丝不甘。如苦酿的果, 明知是苦的, 可就这样荒废掉,仍是不忍, 仍是不愿。仍是, 做不到。
季风在一旁站着,望着他如此模样, 眼中并没有甚么欣喜之意, 反而带了些许悲悯。
他太明白弄玉会对裴玄说什么, 太清楚在弄玉心中,他们到底算什么。
裴玄望着他, 冷声道:“季风,你以为我输了吗?”
季风淡淡道:“棋局还没开始, 谈何输赢?”
裴玄强撑着站直了身子, 走到季风身侧,在他耳畔道:“就算我赢不了,那个赢家, 也不会是你。”
季风斜斜看着他,冷笑道:“这句话,我也送给裴大人。”
“你怎么敢!”裴玄恨道。
季风没说话,笑着摇摇头,只拍了拍裴玄的肩膀, 便径自走入了弄玉房中。
裴玄死死盯着他的背影,突然剧烈地喘息起来,他一手撑着地,一手捂着胸口,人低低地伏下去,像是要把这些年的苦楚都怄出来似的。
周遭的侍从吓坏了,赶忙围了上来。
“太医!太医!”有人喊起来。
裴玄摆了摆手,由着侍从扶起来,道:“不必传太医了,我没事。”
陈顼听得动静赶了过来,道:“先生,你这是怎么了?”
裴玄道:“殿下放心,臣无事。”
陈顼担忧道:“是不是皇姐又给你气受了?”
裴玄的喉咙有些干涩,却仍是勉强一笑,道:“臣想问殿下一件事。”
陈顼道:“先生但说便是。”
裴玄道:“于殿下看来,是坠欢重拾难些,还是断钗重合难些?”
陈顼不知他问这个作甚么,却还是答道:“自然是坠欢重拾难。”
裴玄心头微窒,面上却强忍着,道:“为何?”
陈顼停下了脚步,道:“先生要问的,是我皇姐吧?”
裴玄没说话,只静静等着他开口。
陈顼也不避讳,只道:“因为皇姐骄傲,于她看来,很多事错过了便是错过了。她认定的事,再难悔改。”
他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眼底有些凛冽,道:“先生若是将来娶了皇姐,必定要待她如珠如宝,才衬得上她这般人物。”
裴玄眼底浮起一抹苦涩,道:“殿下放心,臣必会待她……如珠如宝。”
他望着远处的天空,冬日里,太阳便落得格外的早,如今才刚过申时,天色已渐渐沉了。只露出红色的一抹晚霞来,美丽壮阔,又婉转凄哀。
朦胧间,他仿佛看到弄玉。她的脸庞明明和现在一样妩媚明亮,眼底却满是哀伤。
她痛苦地望着他,眼底满是挣扎。
可他呢,他只是转身离开了。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却还是说出了那句话,“臣与殿下,再难同路。”
“先生?先生?”陈顼轻声唤他。
裴玄猛然回过神来,道:“殿下。”
陈顼担忧道:“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裴玄道:“无事,不过是想起一桩陈年旧事罢了。”
陈顼道:“方才洛阳刺史派人来请了,这宴席要开了。”
裴玄道:“也好。”
*
半个时辰后,便开宴了。
司马瓒和陈顼、弄玉、陈持盈坐在上首,裴玄、季风、洛阳刺史并着一众官员和北魏使臣坐在下首。席间,早有歌舞伎应着丝竹管弦跳些舞曲,虽不跳得很好,却也不错了。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些心不在焉,只有司马瓒喝酒喝得痛快,有了几分醉意,颇有兴致地看着面前的歌舞伎们,道:“这南楚女子婉转,倒与我们大魏女子不同。”
洛阳刺史笑笑,刚要开口,又顾忌着陈持盈,便只道:“是,是。”
季风看不上他那般曲意逢迎的模样,便只闲闲吃着酒,不多言一句。
谢念坐在陈持盈身侧,见她默然不语,只当她是不喜司马瓒如此,不觉低叹。
纵是她这位表妹再如何标致聪慧,于姻缘一事上,都再无转圜余地了。女子嫁人惯常如二次投胎,一朝踏错,便是半生尽毁了。
她想起当初,姑母也曾暗示过她父亲,要她去和亲。因着他父亲极疼她,当时便梗着脖子不肯答应。后来有了北魏要迎娶公主一事,才算绝了她姑母的心思。
谢念想着,不觉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如今想来,仍觉后怕……
也不知他日,她会嫁给谁。可凭着她父亲待她的心,总会为她选一位良配罢。
陈持盈全然不知谢念在想什么,她只是小心觑着裴玄,见他面色深沉,只当他是因着自己的事,心中便欢喜了几分。
当初谢贵妃有意撮合她与裴玄之时,她也并未有多喜欢他。可如今,她却越来越想得到他。
有时候,她都不知道她是因为爱慕他,还是因为,他是弄玉的男人。
陈持盈站起身来,款款走到裴玄身边,道:“裴大人,这一路辛苦,我敬你一杯。”
裴玄赶忙起身,他不自觉地看向弄玉,只见她正巧笑着,不知在与身边的人说什么,好像全然没有因为下午的事情所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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