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台小妹看得入神,在电脑中翻找岑依洄的定金单时,眼睛不时地瞟向电视屏幕,生怕遗漏关键镜头。
岑依洄并非头一回来,对于前台小妹懒散的工作态度已然适应,她双手扶在台上,明知没用但还是礼貌地催促:“麻烦快一点,谢谢。”
“在找了找着了。”前台说着,又忍不住看向电视机。
此时进来一对中年男女办入住。
中年男稀疏的头发抹了香味浓厚、油光锃亮的发蜡,像是在模仿《上海滩》里的许文强。他熟练地递上身份证给前台:“老样子,401房间,开三个小时钟点房。”
与他同进门,浓妆艳抹的妇女,埋着头快步先上了楼。
前台见怪不怪,收下男人的身份证,“你等等啊,我先给这位小姑娘办业务。”
中年男一条手臂撑在柜台,侧身转向岑依洄,眯起眼笑着打量:“哟,好年轻的小姑娘,是和谁来的呀?”
前台白他一眼:“闭上你的嘴吧,别问了,人家是正经住客。”
中年男大笑出声:“你们旅店还能有正经住客?”
前台把房卡丢他怀里,笑骂道:“去你的,少败坏我们旅店名声。押金一百五,还是付现金吗?可别被你老婆发现咯。”
梁泽打完电话进门,就看到这副令人他不适的场景。
岑依洄不想搭话时,整个人呈现拒人千里冷若冰霜的态度。但柜台面积狭窄,与中年男人难免离得近,她脚步动了动,刚想靠边站,忽有一股力量抓住她的手臂,将她往后扯。
踉跄一下,刚站稳,手里就被塞了一把车钥匙。
岑依洄抬起头,梁泽吩咐:“去车里等我。”
-
“所以——”岑依洄认出眼前的路通往明诚高中,“我们现在去哪里?”
梁泽报了“建德花园”的名字。
建德花园的硬件设施,在申城只能属于中档小区,但房价和租金却高得离谱。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该小区对口第一梯队的明诚中学初中部。并且离学校非常近,相隔一条四车道的柏油马路。
岑依洄曾动过心思租在建德花园,去中介问价格,听到金额便立刻偃旗息鼓。
中介问:“同学,你来看房子,你父母呢?”
岑依洄随便找了个借口,声称父母在外地出差。
“如果想租,得尽快敲定,好不容易才空出两套房源。”中介说,“很多家长高三为了陪读,提前一学期就向我们预定房子了。”
跑车到达建德花园南门入口,机器自动识别到梁泽的车牌号,道闸杆子上抬。
梁泽将车停在七号楼地下车库。
岑依洄踌躇道:“梁泽哥哥,是这样的,我每月租房预算很有限。如果房源在建德花园,我不一定能负担得起。”
梁泽熄了火,看向她,手还搭着方向盘,“你能负担多少?”
岑依洄慢吞吞地竖起两根手指,“两千。不然我没办法生活到高三毕业。”
梁泽突然笑出了声,逗她:“先下车,看看房子,说不定你愿意多加五百。”
总高十七层的住宅楼,房间在第十六层。一室一厅格局,装修使用的板材和家具品质精良,看得出房主人以前是自住,而非投资出租。
台面柜子空空如也,很久无人到访,但家里保持得还算整洁,没有明显的积灰浮尘。
岑依洄进入卧室环视一圈,从窗帘颜色到墙壁挂画,洋溢着浓浓的男性审美风格。这间房子,应该曾属于某位男士。也许是梁泽的亲戚或朋友。
梁泽双手抱胸倚在门框,问:“满意吗?”
岑依洄回身,郑重其事地点头:“梁泽哥哥,我觉得我可以再加五百,就是不确定房东是否愿意。毕竟这个价格,和市场价相差太大了。”
话音刚落,一条大门钥匙凌空被抛入岑依洄手中。
她傻傻地看着钥匙,就听梁泽宣布:“房东同意了。”
岑依洄愣住,“这房子……是你的?”
“嗯。”
梁泽在明诚高中读书的三年,梁兴华特地在周边给他买了套小公寓,中午用来午休小憩。梁泽高三那会儿课业繁忙,偶尔也在这间小公寓过夜。
他指着客厅那只岑依洄带来的巨型小香猪储蓄罐,“房租就存里面,我抽空来拿。”
“哦。”岑依洄抿了抿唇,“梁泽哥哥,谢谢。”
梁泽自己也说不清,他帮助岑依洄,是因为短短一年不到的“兄妹情”,还是出于同情,亦或是听说周惠宣再次怀孕远赴美国,他生出了一些物伤其类的恻隐之心。
总之,还是出手帮她解决问题了。
然而他的照顾限度分明,只打算提供一间小小的住所,庇护岑依洄到高中毕业。至于她以后的路,便与他无关。
储物壁柜里有被子,岑依洄箱子里自己买过四件套,应付一下就能入住。
已经快半夜,梁泽看着岑依洄忙着与枕头套作战,便提议:“我帮你去楼下便利店买点生活用品。”
洗发露、沐浴露、护发素……,梁泽没花心思选香味,一股脑儿扔进购物篮速战速决。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再返回公寓,推开门瞬间,就看到岑依洄抱着保温杯,气息虚弱地窝在沙发。
梁泽顿了一下,塑料袋放在茶几上,走到沙发边,微弯膝盖:“依洄,怎么了?”
岑依洄五指按住胃的位置,“肚子不舒服,有点想吐,但吐不出来。”
梁泽问:“晚上吃过什么?”
岑依洄拧眉回忆。
她只吃了半个清淡的三明治,食材干净,应该没问题。然后和张左尧逛漫展,接着上楼看电影,她买了爆米花和——
“冰可乐。”
梁泽:……
“今天气温零下一度,建议你下次出门前看天气预报。”
这话有种冷不丁的幽默感。
岑依洄不合时宜地想笑,但胃里翻江倒海的风浪,很快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先前哭过的眼睛还肿着,她眼巴巴望着屋里唯一可求助对象:“梁泽哥哥。”
梁泽:…………
第21章 视频 瞬间打消了梁泽的顾虑。
岑依洄揪来一只抱枕, 嵌捂在怀里,“我的行李箱里有个红色急救药包,里面有胃药, 白色盒子那款。”
梁泽起身:“稍等。”
行李箱平摊在玄关处, 箱子里头, 一个个分门别类的收纳包叠码齐整, 赏心悦目。
梁泽拿起印有红十字的急救包, 拉开拉链, 低头翻找胃药。走至沙发边, 他一目十行地读完说明书, 取出一板铝箔包装药片递给岑依洄:“每日一次, 一次两片。”
岑依洄抠出两粒药丸盛放手心。她看看药片,又看看梁泽, 小声要求:“梁泽哥哥,吃药需要热水。”
区区两千五百块租金, 竟然还得伺候她吃药喝水。梁泽一想到这个麻烦是他主动开车带回家的,只能扯了扯嘴角认下:“我去烧热水。”
这套房子当初主要用来午休, 装修上没费太多心思, 客厅和厨房保持着开发商交付时的一体化初始格局。厨房以简洁的黑白灰为主色调, 万年不开火的不锈钢锅具光亮崭新,冰箱剩了半打已过保质期的啤酒。
高考结束当天, 靳平春拎了啤酒小吃, 非窝在梁泽的午休公寓里一起看球。看到半夜,靳平春把自己喝得烂醉如泥,赖在梁泽客厅沙发不肯走。
伴随嗡嗡的电流涌动声响,烧水壶身轻轻颤抖,顶端咕咚咕咚急切地冒出白色水汽。梁泽将过期啤酒一股脑儿扔进垃圾袋。
水烧开, 他兑了矿泉水端给岑依洄。
岑依洄就着温水吞服药丸。一股暖意顷刻淌进胃里,肚子不适的症状得到缓解。她双手捧着玻璃杯,闲聊:“梁泽哥哥,你在香港转机那次,送我去医院,我中途都没印象。”
梁泽望向岑依洄,就听她继续道:“在医院醒来后,我想找你,但你已经回申城。”
“找我做什么?”梁泽问。
“道谢呀。”岑依洄说,“当时我整个人几乎失去意识,如果再烧久一点,恐怕脑子都要烧坏掉。”
“不用谢,我还是去晚了。”梁泽不怀好意地勾了下嘴角,“否则你物理不至于考43分。”
岑依洄:……
有完没完,这段黑历史不是过去很久了吗!
梁泽被岑依洄见了鬼的憋屈表情取悦,他心情似乎不错,话锋一转,忽然问:“听说你已经不去舞蹈工作室训练,确定不申法国的舞蹈学校了?”
岑依洄稍稍讶异,梁泽竟然知道她原本打算去法国这件事。
“不申了,我打算考正常的文化类大学。”岑依洄装模做样端起水杯挡住小半边脸,幽幽道,“跳舞的事情我已经决定,班主任和赵澜老师都找我谈过话,梁泽哥哥,你可不要再劝。”
岑依洄的法定扶养权归属父亲,她的内地户籍一直保留着没被注销,有参加内地高考的资格。
梁泽不置可否,反问:“既然要读文化类大学,有心仪的学校吗?想学什么专业?”
岑依洄面露茫然,自言自语:“专业……还没想好,反正不会再跳芭蕾。这是妈妈的愿望,我不想帮妈妈实现。”
然后加了一句很轻、但梁泽听得见的话:“我总不能每一次都原谅她放弃我吧。”
梁泽盯着岑依洄彷徨又坚定的神情,不经意想起一些往事。
当初梁世达和周惠宣热恋交往,打算带周惠宣母女定居申城。回来之前,特意拜托他去和赵澜打招呼,给岑依洄留一个舞蹈工作室的名额。
“依洄学芭蕾好多年,只要看过她跳舞,就知道是棵好苗子。”
梁世达如是说。
为了展示岑依洄过往的卓越成绩,梁世达将岑依洄以往参赛照片、视频以及奖项,压缩打包发给梁泽,托他转交给赵澜。
梁泽心血来潮解开压缩包浏览,谁知文件数量过载,打开时电脑稍卡顿了一瞬。
周惠宣对岑依洄舞蹈生涯的周全规划堪称不遗余力。岑依洄日常训练、重要比赛、获奖现场,都请了专业摄影师详尽跟拍记录。任意摘一段跟拍视频,就能用作人物纪录片素材。
岑依洄的骨相很上镜,面对寸步不离的跟拍镜头,她始终乖巧耐心地配合。
梁泽漫不经心地点鼠标,芭蕾舞蹈视频坚持看到三分之一,忍不住点叉关闭。被梁世达吹得天花乱坠的芭蕾表演,他只觉枯燥无聊。
倒是其中一段香港芭蕾舞团在莫斯科大剧院演出的幕后记录引起他兴趣。
是个冬天。岑依洄随所在的芭蕾学校去莫斯科汇演交流,剧目是舞台风格极其华丽、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舞剧《睡美人》。
画面记录的是正式汇演前的彩排。中国人和俄罗斯人各占一半,岑依洄化了浓妆,模样却仍比现在稚嫩几分。她的淡绿色芭蕾裙边沿镶花卉,在聚光灯下起舞时,令人挪不开眼。
排练结束,现场俄语英语交织,闹哄哄混杂一团。岑依洄回到后台,不停地搓手呼气,嘴里用中文嚷嚷“好冷好冷”,边说边将自己裹入一件驼色泰迪大衣。
毛茸茸的大衣,长及岑依洄脚踝,肩膀也落下一大截。不合身的尺寸,想必这件衣服的主人是周惠宣。
岑依洄双臂交叉揪着衣襟,转身朝镜头背后的摄影师挥手:“段姐姐,听说莫斯科下雪了,香港从来不下雪,我们快出去看看!”
视频剪辑过,下一秒直接切到莫斯科大剧院的室外。
夜晚空旷森寂,岑依洄包得像只熊,一脚踏进白茫茫的风雪里,兴奋的笑声在俄罗斯显得过于活泼。
二月底,接近春季,但莫斯科尚沉睡在冬天。
这场不知何时降临的雪,将坚硬严肃的俄式建筑全部淹没在一片渺茫之中。四散的雪花落在红场匆匆归家的过客肩头,落在大剧院门廊上方阿波罗驾驭的青铜马车,也落在岑依洄仰脸望天空的眼睫。
岑依洄冻红了鼻子和脸蛋,仍然不愿离开,她模仿偶像剧里的桥段,弯腰在雪地里写字。
此刻时针指向午夜十二点,厚重悠扬的钟声从克里姆林宫的方向飘来。岑依洄冻麻木的手指停顿在半空,抬起头,循声望向声源。
视频画面出现摄影师的旁白:“依洄,又长一岁,生日快乐!”
“谢谢。我终于十五岁了。”岑依洄撅着嘴,显然兴致不高,她戳着路边积雪轻声抱怨,“妈妈为了陪那个新认识的梁叔叔,放我鸽子,都不来莫斯科看我演出,也不陪我过生日。”
摄影师委婉安慰失落的小姑娘:“她最近比较忙。”
“算了,今年二月份没有二十九号,也不算真正的生日。”岑依洄继续蹲在雪地里,完成她的画作,同时单方面宣布,“我原谅她了。”
摄影师大概觉得小姑娘可爱,情绪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还挺会搞自我安慰那套。
将镜头拉近,发现岑依洄在画一只生日蛋糕。她看得心都要化了,情不自禁哄道:“依洄,你妈妈人虽然没来,但记挂着你的生日,特地让我带礼物给你。”
岑依洄侧过头,眼睛带着期待,眨呀眨地望着她。
摄影师也蹲下来,视线与岑依洄齐平,伸手拂去她帽子上的积雪:“走了,回酒店,姐姐请你吃生日蛋糕。”
岑依洄嘴角上翘,拍掉手指粘到的雪花粒,“好呀。”
……
“梁泽哥哥,你已经读大学了,有什么院校和专业上的建议吗?”
梁泽心想,自己毕竟不是岑依洄的亲生哥哥,对于她个人的选择和因果,不方便介入过多。于是掌握着分寸,说了句无关痛痒的场面话:“每个人情况不同,你才高二,不着急,先慢慢了解自己的兴趣。”
岑依洄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好的,我记住了。”
如果有这么一个省心乖巧的妹妹,确实不错。梁泽不止一次生出这样的想法。
15/65 首页 上一页 13 14 15 16 17 1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