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院子里进屋的时候起了风。
淅淅沥沥的雨丝,紧跟着足音飘进门扉,泷见冬青回头看一眼,怏怏地咕哝起来。
“雨还没停啊……”
从19:00开始落下的细雨, 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反倒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屋久岛向来有“一个月下三十五天的雨”的俗语, 但即使在这个日本降雨量最多的地方呆了八年, 她仍然不喜欢雨天。
至少希望生日这种重要的日子天气晴朗……她耷拉着眉眼把雨点关在门后,走进客厅。
已经是夜晚, 家里开着灯, 坐在桌边的泷见奶奶招招手。
“要吹蜡烛了, 快来坐好哟。”
泷见冬青笑逐颜开,将遗憾抛之脑后,快乐地小跑过去, 坐在了奶奶对面。
插好最后一根蜡烛,五条悟转去关灯, 泷见奶奶抬手点火,灯光熄灭的刹那,十团火苗亮了起来。
有人在她身边落座。
20:31, 时钟滴答作响。
借着微渺的火光, 她看了看身边的五条悟和对面的奶奶,眉眼弯弯,交握双手, 阖上了双眼。
要许个什么愿望呢?
无忧无虑的她思绪散漫, 黑漆漆的视线却忽然一亮――绝非生日蜡烛能点亮的光辉中, 视线蓦然拉高。
.
“她”撞到了一个陌生男性。
高速移动停止时的冲击,即使有术式中和仍然让对方一个踉跄。
【抱歉。】
简短地留下一句话, “她”继续向前。
.
“怎么了,想不出愿望来吗?”
奶奶笑呵呵的声音拉回她的神智,泷见冬青仓促睁开眼,晃了晃脑袋。
20:38,繁华商场与拥挤人群从视野里退去,她还是好端端坐在垫高的凳子上。
“咦……?”
纤细的生日蜡烛烧掉一半,火光越发黯淡。
“涩谷……”
不知为何从胸臆中流淌而出的地名,让在场的其他两人一怔。窗外闪电跌落云脚,撕裂越发紧密的雨幕。
“啊呀,”泷见奶奶有些惊讶地问,“是想去东京玩吗?”
迷茫的她闻言双眼一亮。
资讯发达的时代,即使蜗居偏远小岛的人也能通过互联网见识大都会的景象,要说不期待去东京旅行肯定是骗人的。
她立刻把茫然扔开,用力点头。
“哇!可以去吗?”
泷见奶奶沉吟,在她闪闪发亮的眼眸注视中爽快回答:“好哟。”
兴奋的她欢呼着从凳子上跳下来,一把拉住正皱眉的男孩子,连声说。
“带悟一起去吧!”她晃了晃牵着的手,“一起去东京!”
五条悟有些沉默,似乎陷入某种思索,心不在焉地点头。
泷见奶奶笑着提醒:“好、好,快把蜡烛吹掉,要融化在蛋糕上了……”
泷见冬青笑嘻嘻地深吸一口气,鼓起脸颊,吹向只剩一点残余的生日蜡烛――
火光熄灭,树根封闭的现代化车站覆盖视线。
.
【我如果逃掉,你们会杀死这里所有人吧?】
“她”站在轨道中央,对面的敌方有着非人的怪异外表。站台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那个人在说什么?】
【不对,是四个人吧?】
怪物在嘈杂中张嘴大笑。
【就算你不逃、也一样――】
车站轰鸣,连带大地也震颤,人群如布偶般拥挤着跌落轨道,潮水似的向“她”涌来,下一秒,血肉飞溅!
.
泷见冬青惊恐尖叫,客厅灯光在叫声里“啪”地打亮,身边的五条悟伸手抱住了她肩膀。
“冬青!”他冷静安慰,“不是你,不用看!”
从血腥场面里勉强回神,她瑟瑟发抖,睁大眼睛看他。
五条悟似乎明白了怎么回事,松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一直等到她惊魂甫定才停下。
开灯的泷见奶奶却浑然不觉有异,还是笑呵呵地招呼她切蛋糕。
“冬青,来,分蛋糕了。”
她咬着嘴唇看老人把蛋糕分成一大一小两块,然后将大的那块推给她。
“奶奶,你忘记分给悟了……”搞不清楚状况的她下意识开口,没有得到回应,只好在泷见奶奶催促“快点吃吧”的声音里,自己动手切开了蛋糕,递给五条悟。
又皱起眉的男孩子接了。
甜津津的奶油融化在口腔里,可她味同嚼蜡,看看吃得很沉默的身边人,再看看已经念叨着什么时候去东京旅行、要提前安排杂货铺工作的奶奶,渐渐地也开始恍惚。
时钟滴答滴答,转过21:15,窗外风急雨骤,响起雷鸣。
“轰隆隆”――列车进站了。
.
扭曲得几无人形的乘客从车门里倾泻而下,推挤着想乘车逃命的人尖叫返回。
“她”站在人潮里,终于动容。
脸上有着缝合线的咒灵冲来眼前,“她”在惊疑里冷冷抬眸,与对方战斗起来。
无法攻击到“她”,被打退的咒灵反倒露出满怀恶意的笑。
【告诉你人类特别令我作呕的地方之一吧……数量实在太多了。】
封闭车站的树根展开,活人犹如大雨倾盆而下,接着,被敌方接二连三的术式割裂斩断,化作死去的残肢断臂。
“她”在满目猩红里仓促四顾。
.
“怎么样,蛋糕好吃吗?”
泷见奶奶慈爱的询问穿过雨声传来她耳畔,泷见冬青呆呆抬头。
视线里有红色,红莓色的长裙,比血液更温柔鲜艳,旋转起来的时候,像盛放的花朵。才缝制好不久的新裙子,提醒着她转头去看身边。
但那里没有人。
空空荡荡的身侧,只有虚无。时钟还在旋转,21点已经过半,指针向着22点移动。
雨幕滂沱,吞没她的急切呼唤。
“悟――!”
.
2018年10月31日晚,屋久岛开始大雨连绵,仿佛本已远离的雨季卷土重来。
随着永远不停歇的雨水到来的,是不断诞生、增加的咒灵。
这段晦暗潮湿的回忆断断续续,从泷见冬青十岁生日当晚,就被她的情感起伏冲击得几乎断绝灵魂连接的五条悟,只从零星画面里捕捉到部分信息。
出现失踪事件的岛屿。陆续被发现的尸体。人心惶惶的居民。日渐恶劣的天气。
港口封闭前,小岛阳子的父母带着她逃离了屋久岛,女孩子没能跟泷见冬青道别就消失不见。
寄钱的渠道中断运行,平内汤丸得不到接济,涨红脸来敲杂货铺的门,得到泷见奶奶包揽三餐的承诺。
12月24日,天简直像被撕开了口子,大雨漫灌,海洋都呈现一片铅灰色。
约好来吃饭的平内汤丸错过了早餐、午餐,到接近晚饭的时间还没露面,让泷见奶奶变得忧心忡忡。
老人在天黑前决定出门找人。泷见冬青不安挽留,甚至自告奋勇想要自己去,都没能阻止泷见奶奶披上雨衣、在玄关撑开伞。
郁郁葱葱的冬青树遮风避雨十分有效,但也让视野越发昏暗。
枝叶摇晃,同泷见冬青一同送别了泷见奶奶瘦小的背影,她扶着门框,因为恐惧不停掉着眼泪。
可是没有办法,她太过年幼,是被视为除了玩耍学习做不到别的的年纪,只能目送自己唯仅的亲人走进无情冷雨。
不肯进屋的她缩在门边等到夜幕降临,饥饿、寒冷、黑暗,她牙关发颤,被淋得半身湿漉漉,而后,有惶乱的敲门声远远传来。
她一跃而起,忘记拿起手边的伞,直接冲进雨里,浑身滴着水跑过寂静的杂货铺,一把拉开店门――
不是泷见奶奶。
瑟瑟发抖、同样湿透了的平内汤丸衣服上到处都是泥痕污渍,脸颊蹭破一道长口子,血已经被冲没了,剩下翻卷的皮肉,看着十分可怕。
脸色惨白的他嘴唇颤抖,嚅嗫几下,嚎啕大哭。
“有、有怪物……我不是故意……对不起、对不起……”
摇摇欲坠的男孩子跪坐下去,跌在她脚边。泷见冬青的脸也一点点失去血色。
她沉默地俯视他一眼,一声不吭就要往外冲,被惊恐的平内汤丸抱住了双腿。
“泷、泷见……!有怪物啊,不能去、会死的――”
她来不及避开,僵硬的身体被带得也倒了下去。两人滚做一团,落在雨水几乎汇聚成河流的街道上,她抢先直起身,揪住还在战栗的他的衣领。
“该死的是你!”
和冰冷的雨不同,有滚烫的液体溢出眼眶,淌满脸颊,她咬牙切齿、声嘶力竭。
“你怎么不去死――!”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的平内汤丸崩溃大哭,被扔进水流里,然而,当泷见冬青重新站起想要迈步时,一只发抖的手还是紧紧攥住了她的脚腕。
别去、别去。
失去语言能力的人哭着仰头看她,执拗且坚持,反复开合嘴唇。
――【泷见,别死】。
第44章 南去⑥
平内汤丸很讨厌自己的名字。
他出生时, 屋久岛的旅游业还没有现在这样萧条,母亲含着期许,希望他能好好继承家里祖传的汤屋,为他起名“汤丸”。
一开始他很为其中的寓意感到自豪, 然而, 同龄的孩子总嘲笑他“名字老土”、“像江户时代的人”。
这样的话听多了, 慢慢地, 他也觉得“汤丸”十分难听,被叫名字时会下意识皱起脸来。
别扭了几年, 嘲笑他的同龄人被他挥舞着拳头赶走, 唯一坚持称呼他“汤丸”的母亲病逝, 再没人会叫起这名字后,他又恍惚。
不是孤儿却胜似孤儿的生活到来,他辗转邻里间, 也学会为衣食发愁。
好在住得不远的泷见奶奶是个和蔼可亲的老人,对关照他十分上心, 几乎像第二个家人。
“平内小子!”老人常常在他放学路过杂货铺时开口招呼,塞给他新鲜的玩具、零食,让他记得准时来吃饭。
独自一人的生活逐渐不那么难熬, 但与此同时, 嫉妒心在暗处日夜增长,让他走上曾经厌恶的欺凌者的旧路。
泷见奶奶当然有自己的亲人――在他受到照顾之前,名为“冬青”的女孩子就已经成为了杂货铺的小主人。
干净整洁的新衣, 齐全漂亮的文具, 仔细包好的书皮……栗发绿眸的女孩子, 被爱滋养着,在岛屿上自由自在地成长。他每次在学校、在杂货铺见到她, 总忍不住怒气。
“泷见”的血缘纽带紧紧牵系着老人和孙女,他不过是偶尔由于怜悯得以拾捡爱的残余的过客。
无法遏制的嫉妒,不可理喻的愤怒。
讽刺,排挤,绞尽脑汁说出恶毒的嘲笑,泷见冬青哭着跑开的那天,也成为他被泷见奶奶扫地出门的日子。
总是微笑的老人满脸失望,让他不要再来杂货铺吃饭。
他垂着脑袋,慢吞吞地走下街道,眼泪糊住声带。
独自一人的生活卷土重来。
小学毕业了,又升上初中部。他依靠着父亲寄来的钱胡乱敷衍,得过且过,偶尔拒绝左邻右舍的接济。
值得一提的,大概是和泷见冬青仍未断绝的纠缠。
他数年如一日,致力于在每次遇见她时嘴贱招惹,略过有关父母家人的话题,嘲笑她爬山潜水脏兮兮的脸颊、常常不上不下的考试成绩、没什么朋友的人缘,就算总是被揍得鼻青脸肿也不放弃――结果反倒因此成了彼此最常往来的人。
毫无新意的日常,本该不断延续……直到那场大雨降下。
宣告2018年结束的铅灰色冷雨,夺走了泷见奶奶的生命。为了寻找被怪物追逐的他,老人冒险出门,最后又毅然拦住怪物,交换他唯一的生路。
平内汤丸失魂落魄逃出山林,回到杂货铺,在夜色里死死拦住想去找人的泷见冬青。
雨幕滂沱,居然无法吞没女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
他肺腑震颤,在这哭声里找回几分理智,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连拖带拽将人拉回屋。
雨还在下。
越下越大的雨,让海面一天天漫涨起来,围困了屋久岛。
水灾,断电,物资告急,愈加频繁目睹的怪物。
远离繁华的岛屿,如今也正远离人世,幸存者穷途末路,终于撕裂道德皮囊化身野兽。
害怕泷见冬青出事,平内汤丸一直赖在杂货铺,可有限的精力实在防不住一心捕捉机会的她,还是在某个清晨看丢了人。
女孩子踏着雨帘跑出大门,只留下睁开眼后惊慌失措的他,和一群饿红了眼的灾民。
杂货铺什么都卖,除去零食还有粮食,奇怪的大雨开始后泷见奶奶相当有先见之明地补满货物、闭门歇业,现在店里还是堆得满满当当。
平内汤丸结结巴巴张开手臂:“不准、不准进来!这里是私人店铺――”
没有人听他说话,乌泱泱的人群砸开摇摇欲坠的大门,一拥而上。
.
断断续续的灵魂链接在某一瞬短暂稳定下来。
五条悟定神,感受到迎面的风雨。
“她”在山林间奔跑,像蹄上裹满淤泥的麋鹿,跌跌撞撞的,彷徨于每一从灌木、每一颗杉树,睁大疲惫的眼眸搜寻着什么。
冬季的严寒穿透潮湿衣物,逼迫“她”瑟瑟发抖。“她”战栗着,一寸寸土地审视过去,不顾雨丝连绵,从清晨翻找至日暮。
天黑了。
山坡下的淤泥里,模模糊糊躺着一摊人形。
“她”心如擂鼓,连滚带爬落下去,摸到熟悉的衣物,和一截残肢。
泷见奶奶露出白骨的手掌,握在“她”手里,仿佛攥紧一块冰,使“她”牙关发颤,呼吸困难。
想要哭泣,眼泪却似乎在这些天都流干了,只剩眼眶里空荡荡的刺痛。
雨水滴滴答答,“她”翻开淤泥,早已腐烂、四分五裂的尸体,从怀抱里滑落,“她”又跪下去拾捡,脱掉外套一个个摞起、包裹,最后一手提着系好的外套,一手抱着放不进去的头颅,摇摇晃晃往回走。
长夜漫漫,路好像走不完似的。
第二天清晨,“她”回到杂货铺,看见一片狼藉。
被洗劫的家里,强盗们早一哄而散,只剩头破血流的平内汤丸躲在角落里哭泣。
“她”头晕目眩,脸色灰败。
实在搞不懂,为什么“人类”可以做出这种事来。
怀里的头颅和“她”一起望向平内汤丸。
“她”说。
“你也滚。”
.
十岁那年,泷见冬青将奶奶埋葬在了杂货铺院子里的冬青树下。
21/23 首页 上一页 19 20 21 22 2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