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在周允能前来对周允德报喜的时候,周允德只与他推诿了几下,就答应了下来,同意第二日夜间送亲。
见他答应的爽快,周允能也是眉眼带笑。从来不曾对周允德真心温和过的人,这次却难得软下语气:“贤弟莫要怪愚兄给珍姐儿择了条这样的路子,珍姐儿也是我的侄女,我不会万分亏待了她。贤弟也且放心,待珍姐儿允了杨大人,我再修书一封过去。愚兄虽在官场上没什么建树,但要让杨大人卖我这点面子还是做得到的。”
以往,但凡他用这样的态度对待周允德,周允德都会高兴许久。
可如今周允德看着自己这位同胞兄长,却觉得他的嘴脸既丑陋又陌生,像是从来未曾见过的模样。心里就连发寒这点情绪都找不见了,只有无尽的冷漠和厌烦。
“那就多谢——”周允德顿了下,接着开口,“周大人了。”
*
一天的时间,杨氏就是拼了命也给周巧珍搜罗不到一件精致嫁衣。她就捧出自己这些年的体己银子,几文、几两的凑,从平城那家她几次都舍不得买一件衣裳的成衣坊,买了一件火红颜色的嫁衣。
这件嫁衣的针脚算不上精致,在那家成衣坊里只能算中等货色,却已是杨氏能拿出来的最好。
周巧珍本已经上了面妆,见了这身嫁衣,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掉:“阿娘——”
杨氏慌忙给她擦眼泪:“傻孩子,大喜的日子怎么能哭呢?这不吉利。”
“我不哭。”周巧珍扭过身给自己擦掉眼泪,强颜欢笑道:“阿娘给我篦发吧。女儿要出阁,都要请一位福寿双全的人为自己梳头呢。”
周巧珍将梳子递过去,自己安静地坐在梳妆台前等候。
可是过了许久身后都没动静,周巧珍再一回头时,却发现她身后居然站的是周稚宁。
周稚宁对她微微一笑:“阿姐,我来为你篦发吧。”
周巧珍一愣,下意识朝屋外望去。
杨氏就站在门槛后,对她含泪笑着说:“娘是最最最愚笨的人了,你怎么能让娘来篦发呢?我的珍姐儿,娘对不起你。所以在这个大日子,娘要离你远一点。有福之人,不见无福之面。这样才能期望喜娘娘保佑珍姐儿一辈子没病没灾的——”
说着,她已经抑制不住哭腔:“娘也只能在这些地方为我的珍姐儿祈福。”
整个屋子都有了泪意。
周稚宁强自忍着,认真地为周巧珍梳发。
“一梳梳到尾——”
“二梳白发齐眉——”
“三梳夫妻无病——”
“四梳阿姐健康顺遂——”
礼成,妆完,是时候离开了。
这夜的风很大,夜色模糊了一切。火红的嫁衣像是一片再也望不见的云角,一直往夜色里飘、往夜色里飘。
谁都没说话,静静地送嫁。
远处的运河之上停着渡船,黄玉林就站在登船口,背脊挺的笔直。
身边有人陆陆续续送上了自己为新婚夫妇准备的贺礼。
周允德拿出了自己攒的银子,杨氏送的是祖母传下来的首饰,就连周巧慧她们也送了一本自己亲手抄写的经文,愿周巧珍一生平安。
一天时间不够抄,她们就熬了两个晚上。一笔一划,认认真真,仿佛只要落笔诚心,佛祖就真的能够听见她们的心愿,能够在将来某一日重新用渡船将大姐带回来。
黄玉林一一将东西收下。
周稚宁正准备拿出自己准备的,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了一片颀长清瘦的身影,静静地站在远处的大树下。
渡河的风卷起他的披风,三千青丝飘扬在空中,眉眼冷淡又俊美。
竟然是赵淮徽。
周稚宁朝他走过去,声音涩的像几天几夜都没开口:“赵兄,我还以为你——”
赵淮徽静静地垂眸看她,淡声道:“以为我病死了么?”
月光洒下来,透过树梢的缝隙,零零碎碎地照耀在赵淮徽的脸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浅浅的白光,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仙人,只对周稚宁落下偶然的一眼。
都说周稚宁是冷清美人,其实月下树影里的赵淮徽也格外动人心魄。
赵淮徽在此时却伸出手,一翻手腕,露出一只小巧的荷包来。
“贺礼。”赵淮徽言简意赅。
他没有具体提里面装着的是什么,但周稚宁知道赵淮徽送出手的东西,都不是凡品。她就代周巧珍和黄玉林谢过,随后去将贺礼转交了。
再回到树荫底下时,那边的渡船已经要开了。
硕大的船身在黑夜里模糊了全部的线条,只留下沉重与粗笨。它艰难地向前挪动着,顺着水流往下。初始很慢,却又很快。快到在船头挥手的周巧珍没一会儿就成了一道影子,只有她头上的红纱还在不停的飞舞,却最终也消失在天边。
二人都拢袖遥遥目送。
良久,周稚宁垂下干涩的眼眸,道:“我记得赵兄曾问我,为什么不反抗。如今见过了我阿姐,赵兄找到答案了吗?”
赵淮徽略一抿唇:“约莫找到了。”
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有资格、有地位去拒绝一件他们厌恶的事情。
周巧珍和黄玉林两情相悦,却不得不无媒私奔,这其中除却杨氏的错处,更多的还在于周允能的压迫。
地位低者,连想求一个顺心都那么艰难。
所以这世上才有那么多的不得已,那么多的伤心和离别。
做赵徽的时候,他不懂。但做赵淮徽的时候,他明白了很多。
赵淮徽轻声道:“我以前曾经做错了很多事情,以前不觉得,现在想想,我伤了很多人的心。”
他的披风被风卷的猎猎作响,声音被风一吹,显得飘忽破碎,像是从云端吹来的声音。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周稚宁拍拍他的肩膀,“无论赵兄以前做错了什么,现在还有改过的机会。最起码,你的家人会站在你身边支持你。”
然后周稚宁就看见赵淮徽的脸上,难得地出现了如鲠在喉的表情。
她骤然想起来,赵淮徽似乎是家族弃子,被赶到平城来的。
周稚宁低咳了两声:“再不济还有朋友……”
赵淮徽:……
他更沉默了。
周稚宁觉得自己似乎忽视了这个士族的不受欢迎程度。
赵淮徽抿唇道:“我以前没有朋友,至少没有真心的朋友。”说着,他一顿,转向周稚宁,“但我想,我们应该能成为朋友。”
周稚宁笑了笑:“能与赵兄为友,是在下之幸。”
风吹起两人的衣摆,相互交缠。
两人并肩往回走。
赵淮徽问:“这件事结束后,你打算去哪儿?”
“离开平城,去考院试、府试,再去省会考乡试,会试,最后考殿试。”
周稚宁肩膀削瘦,仿佛不能承受一片雪的重量,可此时她挺直了脊梁,似乎像一把永不会弯腰的刀:“大姐的事情,出现一次就已经足够了。我周家的人,不能再给人算计第二次。我必要功成名就,才能得对起今天的一切。”
她是时候撕开伪装的一切,显露全部锋芒,朝着科举这条艰险而漫长的道路进军了。
这是对周允能的宣战,也是她守护家人的筹码!
赵淮徽似乎并不惊讶于周稚宁的选择,他轻声道:“我也会离开平城,望山高水长,我与你能再度重逢。”
周稚宁一笑:“与君共勉。”
*
在周巧珍嫁出去不久,县试的最终成绩也出来了,周稚宁榜上有名,不用担心落第。
再没了可担心的事,周稚宁一家也跟着收拾包袱离开了平城。他们走的悄无声息,谁都没有告诉,就连茗烟也是在回禀事宜的时候,才发现周稚宁一家都消失无踪了。
周明承站在小院的入口,看着已然空荡的庭院,眉眼处一寸寸阴沉下来。
他转眸看向茗烟,往日里温润的嗓音此时像是淬了寒冰一样,透露着无尽的冷意:“我派你到宁堂弟身边,难道真的只是做一个小厮那么简单吗?”
茗烟面色骤然一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主子当初派奴才来,是为了好好看住宁主子,免得宁主子被府里人欺负。主子全是为了宁主子着想,是奴才疏忽了,辜负了主子对宁主子的一番好意,奴才该死!”
周明承瞥了他一眼,却并不说话。他回过头,视线投向远方,一双瑞凤眼危险的眯起,似乎要透过千里万里、重重云雾,看清周稚宁离开的方向一般。
“离开却不与堂兄作别。”周明承低低地开口,嗓音似乎被风一吹就散,可又无端令人发冷,“你可真不听话啊。”
另一边,赵淮徽没去送别,而是去了存文堂。
还是这间二楼茶室,但格挡的竹帘却被人拉开了。春日里的阳光争先恐后地洒进来,照耀在赵淮徽身上,似乎要将他身上的寒气全部驱散,只留下一地的金辉。
贾政道摸着胡子,眉眼带笑:“你那位同窗要离开了,你不去送送?”
赵淮徽垂眸呷了一口热茗,语气冷淡:“离别终有再见日,何必不舍相送?”
“我以前倒不知道你是个口不应心的孩子。”贾政道哈哈笑道。
赵淮徽一顿,颇为不自在地将手中茶盏放下。
看出他的别扭,贾政道也不再打趣他了,而是从袖口里抽出几卷文章递给赵淮徽:“看看吧,平江笑笑生的新文章,写的是县试题目。”
赵淮徽伸手接过去细看,不过几行字就入了神。
县试题目虽然有许多,但平江笑笑生也不是每道题都写。只有稍微有点深度的,她才会挑出来写一篇,有的字数多,有的字数少,不一而足。
一口气将文章看完,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
赵淮徽将文章重新放回桌案上,郑重地说:“老师,她很厉害。”
贾政道问:“比你如何?”
赵淮徽沉默了一会儿,说:“若比文采辞藻,她不如我。若比深意玄奥,我不如她远矣。”
“平江笑笑生确实是人才,这几篇文章一出,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要打起她的主意。”贾政道摇摇头,“周府那位老爷就比很多人都快一步,已经在派人打听她的消息了。”
赵淮徽眉心一蹙。
“也算我多事,忍不住出手替她遮掩了一阵。但只要鱼饵尚在,鱼群就会蜂拥而至。到时候平江笑笑生的真实身份终将公布于众,她自己也不难想到这一点。届时大浪涛涛,即便是她,也不敢保证能全身而退。”贾政道微微笑,“不过她也是个聪明人,此刻她怕是已经在赴考的路上了。”
赵淮徽微怔:“她是举子?”
能写出那般沉稳老辣文章的人,居然还只是没有得到功名的举子么?这般精彩绝艳的人物,居然在这些年来从未传出过消息。
这未免也太沉得住气了。
“若平江笑笑生能通过科举进入朝廷,于国于民都是件好事。要是哪一天徽儿你遇见她,能护则护,能帮则帮。”贾政道喟叹,“我大明朝能得这样的人物,乃是千古幸事。”
赵淮徽垂眸应下:“是。”
“但现在更重要的是,徽儿,你要回琅琊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赵淮徽也不例外。会试就在眼前,他要跨过这道门槛,才能再谈其他。
赵淮徽垂下的睫毛微颤,但亦是应道:“是。”
第22章 那个病弱公子可还好? 也不知赵淮徽正……
两年后,北上运河之中。
茫茫河面之上,波涛荡漾,大块大块地浪花撞碎在海岸处的礁石之上,化作一片齑粉。天光与水色相接之处,金色的光线收成一束,暑气也渐渐稀薄,整片河面上满是清凉。
这时,一艘足以承载二十来人的船只从夜幕之中摇曳而出,挂帆乘风,一路向北直隶府而去,速度极快。
船舰之上或站或坐了许多人,大约都疲倦至极,靠在最近的船壁上睡的正酣。
只有一个书生尚无睡意,在船头来回踱步,嘴上念念有词,似乎在默背着什么。只是他背书太过用心,没注意到帆船在一处水浅处忽然转舵,一股大力传来,那书生一个不稳,猛然朝船外一摔,眼看着就要坠入河中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纤细修长的手从身侧伸出,一把抓住那书生的胳臂,将人硬生生扯了回来。
书生死里逃生,惊魂未定地后退数十步,才吸气道:“好、好险!”
“兄台方才离船头太近了,帆船转舵时拉力太大,这才会掉下去,兄台下次可要注意了。”身后传来一道清冽的嗓音,书生看过去,正见自己面前站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少年穿一身普通淡蓝色圆领儒士长袍,眉眼秀美,鼻梁高挺,周身气息冷冽,如一棵松柏终年积雪。本来这样的人一般没有人敢靠近,但他面色白皙到几乎接近透明,身形清瘦,即使背脊挺的笔直,可依旧无端透露出两分脆弱感。
书生心中暗赞一句,拱手道谢道:“多谢兄台救命之恩,在下名叫陈穗和,敢问兄台大名?”
少年拢袖行礼,声音浅淡:“周稚宁。”
*
拒绝了陈穗和的接连答谢后,周稚宁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她从自己的包袱里摸出来一封信,信的封面上用凌厉的字体写了四个字“赵淮徽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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