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稚宁垂下眼眸,用修长白皙的手指一点点摩挲着信壳子,眼眸里闪烁着暗芒。
这封信是她在启程前往北直隶府应试的时候收到的。
这两年来赵淮徽与她通信不算多,但每一封都有事言明,因此每次接到赵淮徽的信,周稚宁总是格外慎重。
如今这一封是赵淮徽为她抄录的一份大理寺升迁名单,单子上赫然出现了杨忠宝的名字,而且升迁的职位还是大理寺少卿一职。
短短两年,杨忠宝就从区区从七品升到了如今从四品上,这样的升迁速度不可谓不快。更值得令人深思的是,主动作保让杨忠宝升迁的人不是太子,而是与太子争锋相对的四皇子。
要知道,当年杨忠宝进大理寺,可是太子安排的。
升迁名单后面还夹了一封短信,依旧是赵淮徽的字,但内容只有简短的四行:
“杨忠宝之妻为周允能远亲,此女软媚善惑,携带嫁妆两千金嫁之,杨甚宠爱。”
看来当年周巧珍逃跑之后,周允能来不及震怒寻找周巧珍,就火速另找了一个女子送给了杨忠宝为妻。美色与财帛双重攻势之下,杨忠宝很快就从太子这边倒戈向了四皇子,从此官运亨通,连番升职,直到如今的四品上。
周稚宁唇边泛起一抹冷笑,如同以往一样将这些信件尽数撕了,推开船窗伸手往外一扬,信纸碎片很快就随风飘散了。
*
第二日船靠岸落锚,周稚宁迎着晨曦从船舱里钻出来,下了大船。
只是还没走两步,身后就传来一声呼唤:“周兄!周兄且等等我!”
回头一看,正是陈穗和。
昨夜暮色深重,没能看清长相,今日晨光熹微,再看陈穗和时,周稚宁才发现这书生还长了一副端正模样。除却眉眼间还稍有几分稚嫩,五官、脸型已经逐见英朗,很有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意气风发的感觉。
“周兄步履如此之快,可叫小弟好跑。”陈穗和气喘吁吁。
周稚宁却弯弯眉眼:“兄年长于我,何称小弟?”
这话听起来有几分疏离,可陈穗和却眨眼一笑:“救命之恩如同再造,若不是怕唐突于兄,便是父母也叫得。”
颇具幽默感,又知恩图报,倒是个好人。
周稚宁心中暗暗评价一句,随即自然与陈穗和并肩走在码头之上。
“也不知陈兄唤我有何要事?”周稚宁目不偏移地问。
陈穗和笑说:“我唤周兄乃是因为我观历届举子,有由北往南的有,可由南往北的却是少之又少。心中实在好奇,这才忍不住叫停周兄。”
这样一说,周稚宁就明白了。
古代由于南北教育资源不平衡的缘故,北直隶府所出的官员远远少于南直隶府,这就导致了朝廷里大部分官员都是南直隶府人。但只要有人在的地方就有报团现象的产生。南直隶府瞧不上北直隶府科举人才匮乏,不登大雅之堂。北直隶府却认为南直隶府不过占了天时地利,何必洋洋得意。
双方互不服气,由此引发南北举子之争。
这种争端一开始只是南北举子互喷,争相比科举排名。但到后面就演变成,已经成功任官的南北举子,在科举上相互刁难。
今天北方主考官刁难南方考生,故意给个差点的名次。那么明天南方主考官就会刁难北方考生,直接落黜也有可能。
这种刁难令双方都气愤不已,可又偏偏抓不出什么毛病。毕竟文章一道本就各有解释,于是,若是考生的文章里出现了一些模棱两可,可以斟酌的地方。那么是进取还是落黜,看的就不是考生才华,而是考生的出身了。
如今虽然南北势成水火,但南直隶府到底是人才济济,因此北直隶府的官员渐渐落了下风,护不住北直隶府的考生了。
考生们寒窗苦读,当然不可能任凭自己栽倒到这一块儿,便开始从其他地方找出路。后面也就衍生出了调户籍的现象,让自己由北直隶府人,变成南直隶府人。
所以,每回春闱、秋闱前夕,都可以看见大批的考生坐船从北而下,却很少看见有考生从下往北的。
周稚宁算一个,陈穗和也算一个。
对于周稚宁来说,因为周允能是南直隶府官员,官官相护。所以只要周稚宁继续在南边待下去,免不了会被周允能拿捏。若是她投靠北直隶府,这其中可以利用的空间顿时就多了起来。
更值得周稚宁北上的是,赵淮徽曾在给她的信中透露过,圣上逐渐不满南北之争。毕竟当一方势大,压制另一方的时候,这种不加收敛的权利也会影响到皇家。
只有势均力敌的朝局才是圣上所希望看见的。
太子看出了圣上的心思,如今已经在暗暗扶持一些北方官员,希望提拔一批北直隶府人才与南直隶府相抗。
这种情况对周稚宁绝对有利,所以她才做出了这个决定。
只是这些是个人私事,周稚宁不会告诉陈穗和,就扯了个幌子:“在下祖籍在北方,如今北上也不过是顺应先祖。”
陈穗和倒是直爽的多:“原是如此。我还以为周兄也是不满朝中南北之争,想要以北直隶府考生身份应考,再一举中第,以肃清朝廷风气呢。”
这分明就是陈穗和自己的想法吧?
周稚宁笑着打量了陈穗和两眼,见他目光如炬,大步流星的模样,便将口中的一些不合气氛的话吞了下去。
这种想法虽然天真,但也符合少年人青春热血的模样。
只可惜,现在的朝廷就是一团乱麻,各种争端不断。四皇子和太子的党争,南北政治之争,资源之争,数不胜数。
若想凭借一个人改变这样的局面,属实是白日做梦。
更何况,他们现在还不是官员,只是一个小小白衣罢了。一切的一切,保家也好,卫国也罢,都要等到高中那一天才有资格再提。
周稚宁回头望了一眼这条茫茫江河,她始终不会忘记三年前就是在这条河上,藏在黑暗中的大船载走了大姐周巧珍。
那片飞舞的鲜红头纱一直在她脑海中翻涌,每次午夜梦回之时都恍若亲眼所见。
*
离开了码头以后,周稚宁寻了间在举子之中颇有声名的客栈住下,巧的是陈穗和也来到了这间客栈。在陈穗和有心攀谈之下,二人很快成了好友。
这时候来投宿的读书人都是来参加三年一次的乡试的,指不定哪一个眨眼之间就成了举人老爷,这也是给客栈增光添彩的事情。
因此店主对待举子们都十分殷勤,即便是周稚宁和陈穗和这种出手并不阔绰,又声名不显的举子,也照顾的仔细小心。
于是在日复一日的温书之中,时光如掷,眨眼便是八月秋闱之时。
八月初,满城尽带黄金甲。
挎着考篮出门之时,周稚宁看见路边花圃里正开着一朵金灿灿的菊花,细密的花瓣略微散开,花头微垂,晨光熹微之中,恰似一张被模糊了线条的剪影。
陈穗和道:“八月初,菊花开。秋榜出,桂花开。周兄,愚弟就先预祝你团榜有名了。”
“未免言之过早。”周稚宁淡笑道。
乡试的难度要比会试更上一层楼,且是分为三场。四书文、五韵诗、经义贴,以及公文写作和策论等等。
她这三年又只是在乡下私塾苦读,哪怕有赵淮徽常为她寄来一些京城时兴科考书籍,和京城官场变动,不致使她太过脱离主流思想,但到底是在乡下的黄土里埋了几年。这回下场,她只能说尽力而为。
二人一路交谈,一路朝贡院走去。
科举考试,提前达到贡院排队是常识。毕竟礼房的胥吏需要对举子搜身,又要核对身份名碟等物品,花费的时间难免长些。
即使周稚宁和陈穗和二人已是起的较早,但是达到贡院之时,贡院门前早就是大排长龙了。
天边的朝阳堪堪露出半个头,冰凉的晨光照亮年轻人们尚且睡意惺忪的脸庞。他们脸上还带着睡印,眼窝里挂着眼屎,甚至有人连口水还没来得及擦干净,头上的儒巾都是歪的。
约莫在追求功名的路上,没人能精致起来。
等排到周稚宁和陈穗和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负责搜身的胥吏都不耐烦了,语气动作都不由粗鲁了很多。
“去,去站着,把衣服脱了!”
陈穗和听话地走过去,但一转头,却发现周稚宁没有动。
胥吏上下把周稚宁瞥了几眼,冷笑一声:“怎么?不想考了?”
但周稚宁脸上挂着笑,从袖子里递出一个大银锭,悄悄地塞给胥吏,低声道:“还望大人抬抬手,小人身上有点病,脱了衣服不太好看。”
这个大银锭可是周稚宁省吃俭用存下来的,就等着用在检查这一关,分量足到那胥吏一摸,脸上暴戾之气尽消,立即眉开眼笑起来。
“公子这是患了……?”
周稚宁也不说话,而是凑近了胥吏,稍稍把脖子这块的领子往下一拉。只见她右脖子这块地方,密密麻麻长着红疹子,看起来可怖的很。
“嘶!莫不是花柳病?!”那胥吏吓了一跳,立即离了周稚宁八丈远。
但科举考试,又没有规定得了花柳病的人不能应考,于是胥吏也不为难周稚宁,赶紧给她盖了章,把人放走了。
周稚宁笑了笑,手指在脖子上的红疹擦了擦,白净无暇的指尖立即多了一片嫣红。
倒是不枉她比陈穗和还早起了一刻钟,用胭脂画了这些疹子,还挺管用。
*
顺利入了场,核验过廪保互结亲共单,钟声一响,开始答题。
乡试第一场试题是:“大学曰:‘国治而后天下平’,中庸曰:‘君子驾恭而天下平’,孟子曰:‘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又曰:‘修其身而天下平’。天下平一也,所以致天下平有四者之不同,何欤?”①
周稚宁粗略扫一扫题目,便知道这一道四书题与院试不同之处在于,院试之时是单考一书,但乡试之时是四书杂糅。
不过这只是乡试第一场,主考官不会出特别难的题目,主要还是考察考生对四书的基本掌握情况。放到现代,就是基础知识的考试。而且每道答案规定在二百字以上,比现代八百字作文还少一点。
周稚宁微勾唇角,觉得“现代八百字作文”放到古代,很像个冷笑话。
随后她转了转手腕,让毛笔吸饱了墨水,开始在草稿纸上记录下自己的思路。
约莫一刻钟,第一道题就被周稚宁放过了,开始着眼下一道。
下一道是五韵诗,主题是“菊”。
诗虽是周稚宁最不擅长的,但好歹这些年她也苦读过赵徽的大作,总结了一些作诗的模板。不说能得多高的分,总归不会出错也就是了。
就这样在草稿纸上涂涂抹抹半日,又在答题纸上正正经经誊抄了半日。
等到周稚宁用一手方正圆润的馆阁体,写完全部试题之后,贡院外刚好开始敲第一遍钟。
这是提醒考生现在都可以交卷了,还没有写完的要注意时间。
现在不是在平城了,周稚宁没必要藏着掖着。仔细将卷面检查过一遍之后,她干脆利落地起身交了卷。
走出考试院,中间还有一个大院子,专门供提前交卷的考生休息,等攒够十五人,再统一放牌出院。
有实力提前交卷的都不是等闲人,而周稚宁就是第一个到这个大院子的。不过她才坐着休息了一会儿,大院子里很快就来了第二个人,周稚宁打眼一看,发现居然是陈穗和。
“周兄?”陈穗和也是惊讶。
这段时间二人虽为友人,但陈穗和是仰慕周稚宁仪态风范,而周稚宁也还没有完全将陈穗和纳入挚友范围,因此双方只是在用膳、外出时相伴,温书还是各温各的,没有过多交流。
此时互相见了,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低估了对方的实力。
特别是陈穗和,他能有报国的远大志向,全是因为他自认有这个实力。从四书五经,到策论诗赋,他无不精通。从小到大,无人能望他项背。
他这回交卷,还信心满满要做交卷第一人,却没想到被周稚宁抢了先。
陈穗和略一思索,言语就比以往多了几分尊敬:“恭贺周兄为考场交卷第一人,名次定然稳中向好。”
周稚宁抿唇轻笑,还是那句话:“未免言之尚早。”
这样淡然处之,不骄不躁的态度,让陈穗和更为刮目相看。
他已经自觉是同龄人之中颇为尊师重道,戒骄戒躁之人了,但在周稚宁这个年岁的时候,还是不免有少年人的轻狂。
可周稚宁才十五六岁的年纪,却一身沉静,谈笑之间,风度淡然。这种风仪姿态像是只有那些底蕴深沉的世家,才能培养出来的。
若不是陈穗和看周稚宁当真是囊中羞涩,还以为他同自己一样,是故意隐瞒身份出来应考的官家子弟了。
这人确实是个可以结交的人才。
陈穗和眼神一动,便主动对周稚宁抱拳道:“先前与周兄相交之时,我尚未通报家世底细。又因秋闱在即,周兄沉潜温书,不便打扰。如今得了空闲,我这点身家着实不好再隐瞒了。”
周稚宁眉心一挑,看向陈穗和。
“我姓陈,名穗和,字明珍。家父乃是工部郎中陈国安,供职于都水司。”陈穗和道。
工部郎中乃是正五品官职,虽然不高,但陈穗和怎么说也是出身官家,与普通商户、农户不同,难怪一开始就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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