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个年纪稍轻的少年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神色之间颇为自得:
“以往科考,我北直隶府考生名次一直落在南直隶府后头,但今次科考,我势要让这天变一变。”
“这么说来,想必王兄已是胸有成竹了?”
“胸有成竹不好说,但愚兄自以为定不会差给南直隶府那帮人。”
……
这几个人一唱一和,将其中那个“王兄”捧的颇高。
陈穗和略一思量,对周稚宁耳语道:“周兄以为如何?”
“题目虽然不难,但不难也是难。”周稚宁也是耳语回应,“简单的题目最难写出新意,稍微不慎,名次就会不佳。”
但是这个问题那几个少年显然没有意识到,还以为题目不难是自己天生聪颖,稍稍运笔,就可以力压群雄。
这样的心态属实骄狂,陈穗和颇为看不上眼,便不想再过多注意,可偏偏对方又提到了几个熟悉的人名,让周稚宁和陈穗和都侧目而视。
“都说南直隶府之中,赵徽那厮的学问排第一,周明承那厮的学问排第二,余下的唐衔青之流不过是陪衬。那咱们北直隶府之中,以推举学问而论,谁又能得第一呢?”
“那自然是赵厉、宋基、刘濂这几位。”王兄以手揣袖,摇头晃脑,“再有一人,听说是工部主事陈大人的长子,从南直隶府而来,如今暂住在招松客栈。这个人学问也是不错,曾写过几首小诗。我拜读过,才情乃是上佳。”
陈穗和到底是个少年人,被他人这样夸赞,免不得有些脸红:“真是惭愧,那些小诗都是我闲来无事时,打发时间用的。当不得夸……”
只是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听见王兄又啧了一声:“倒是他身边有一位唤作周稚宁的,名不见经传,既没有文章传出,也不见有小诗刊印。啧,与这样的考生交往,倒显得陈穗和俗气。”
陈穗和这回脸更红了,只不过是被气红的。
与周稚宁一同温书的这两天,他知道周稚宁绝对不是平庸无能之辈。有时周稚宁只是随便给出两分见解,就绝对是剑走偏锋,可偏又能落到实处的好点子。
他有心想上前争论,但又觉得为了名誉之事,而将周稚宁扯进来当街与人舌战,又不是周稚宁一向的作风。
“周兄——”
陈穗和看向周稚宁。
“人言而已,不听就过去了。”周稚宁面色不变,“还是快回客栈温书的好,三天后的第三场考试要考时政,朝廷最新出的司法条律你可曾背熟了?”
陈穗和一愣,反应过来之后对周稚宁拱手施礼:“周兄说得是,若是为了这些身外之言影响了温书,那才是大大的不值。”
周稚宁点头。
二人随即不再看这几人,大步流星地掠过他们,径直往客栈去了。
到了招松客栈之后,一打眼,客栈掌柜便满脸带笑地朝着他们迎了过来。
“二位公子。”掌柜先手见礼,又转向周稚宁,“快马急送来两个包裹,是给周相公你的,店小二已经替您送到房里了。”
乡试期间,周围客栈入住人数暴涨,所需的房费也跟着水涨船高。周稚宁出不起这么多钱,只能住在招松客栈最为低廉的客房,房间窄小,不通风,也不包三餐。可偏偏这样的房间最多,在客栈底下拥拥攘攘挤成一团,像是白木下摇摇欲坠的危卵。
所以居住在这种房间里的寒门学子,大多生性自卑,不喜欢出来见人,生怕惹得那些佩金戴玉的公子们瞧不起,吃一顿讥笑。而那些出身清贵的公子,也不屑于与此类寒门学子相交。平日里虽然都是住在同一间客栈,可是都互相视而不见。
这还没有正式考过乡试,考生们之间就已经分出了三六九等了。
不过不管他人如何,招松客栈的掌柜倒是对所有人都礼貌有加,从不对公子们谄媚,也不对寒门学子们颐指气使。
掌柜待人有礼,周稚宁也记他这个情。
“多谢。”
周稚宁简单道谢,随即回房。陈穗和尚跟在她身后,二人一推房门,就看见桌上放着两个包袱。
包袱都不大,但显得鼓鼓囊囊的,显然是装了好些东西。
周稚宁打开一看,才发现这包裹里装着的是一些新做的鞋袜、护膝,还有两个漂亮的火炉套子。
粗一扫针脚,周稚宁便认出这是大姐周巧珍的手艺。
同时,包袱里还夹着一封信,是黄玉林代周巧珍写的家书。
周稚宁捏着这封书信,眼里有几分克制不住的想念。
也不知道这些年周巧珍过得怎么样?黄书生待她好不好?远离家乡以后,异乡的吃食还适不适应?
周稚宁抿紧了嘴唇,却没有率先拆开周巧珍的书信,因为另一个包裹必定还有几封信件。
果然,打开另一个包裹以后,里面装的也是鞋袜和护膝,但比不了周巧珍的手巧,有些地方针脚还不够密,想必是周巧慧做的。
另外,包袱里还装了一条编得特别精致的扇穗子。红绳将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玉石包裹的严丝合缝,玉石虽说有些浑浊,但也略显透亮。不必说,这定是周巧秀送的。
再余下的就是四封家书,应是周允德、杨氏和周巧慧、周巧秀四个人一人来了一封。
周稚宁颇为哭笑不得。
陈穗和在一边看着,他虽然出身官宦之家,从小也见了许多好东西,但如这般编织技巧新颖的东西还是第一回见,一时忍不住被周巧秀的扇穗子吸引了视线。就问周稚宁借过来,放在掌心之中来回翻看许久,笑道:“瞧这玉石,还刻着周兄的字呢。”
“何处?”周稚宁凑过来看。
果真,玉石的底部小小刻了“简斋”二字,刻的十分齐整,就是字体过于微小,若不是陈穗和看了几遍,就连周稚宁也不会发现。
“而且周兄你闻闻。”陈穗和将穗子递给周稚宁,“这穗子上还沾染着一缕梅香。”
周稚宁捏着穗子,也是忍不住失笑。
应是周巧秀喜欢看梅,就连房间里也常年的存着一些梅枝,由此染上了梅香。
“没想到周兄家中,妹子都如此雅致。”陈穗和笑道:“怪不得能养出周兄这样处变不惊的人才。不过正巧,我扇子上正缺个扇穗儿呢。赶明儿,周兄也替我向妹妹们说个情,也替我编一个。”
他这话完全是朋友之间打趣的语气,周稚宁也不放在心上。二人又说了几句玩笑话后,陈穗和就离开了。
周稚宁暂且没有温书的打算,便拆开了家书一封封看。
周允德信里还是老三样,一是报家中平安,叫她勿念。二是告邻里和睦。三是鼓励她专心应试,不要出错。只是在书信的末尾,周允德恰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
“近来吾观金桂渐胜,应饮温酒矣。”便是提醒她天气见凉,记得加衣。
父爱总是藏在这类别扭的细节处。
周稚宁笑着摇摇头,继续看杨氏的那封信。
对比起周允德,杨氏信件之中对于周稚宁的关心就多多了,衣食住行,无一不问。又絮絮叨叨了许多邻里趣事,家中琐事。
末了,杨氏提及周巧慧已经年满十六了,再过了年,就要十七了,这个年纪也得说婆家了。正好家中有两位秀才,周巧慧在同龄人中择婿也更有底气,西河村附近有好几户人家都有意求娶。
但是经过周巧珍的事情之后,杨氏不敢乱作主张,于是写信来询问周稚宁的意见,顺便还将几户人家的条件都列在信后。
周巧慧和周巧秀的信件里面也都是这件事,这倒让周稚宁有些为难。
她如今在外考试,单看这些条件,见不到真人,也是白帮忙。但是若是要等她考完回去,周巧慧一拖再拖,估计就得奔十八去了。
在古代,十八就成老姑娘了,别说杨氏不乐意,这邻里四方的口水都能淹死一个周巧慧。
周稚宁拧着眉毛,将杨氏列出来的条件看了好几遍,最终勉强挑出来几户门第清白,且看似是书香世家的人家。但这些也都是看似,她也不敢保证对方人品如何。
周稚宁想了想,展开了书信,提笔写道:“择婿要义第一,乃是观其人品。如何见其人品?观其待老弱病残、鳏寡孤独者之姿态……”
看一个人人品怎么样,不单单要看这个人对自己的态度,更是要看这个人对其他弱势群体的态度。
这种检验人品的方式,从古到今都通用。
周稚宁又回忆了现代女孩子们用来检测相亲对象人品的办法,再筛选出一些古代也可以用的,将之通通写在信纸上。等到最后周稚宁感到手腕酸疼以后,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中写完了十张纸。
捏着手里这厚厚的一沓信纸,周稚宁不由苦笑了一下。
嫁姐嫁姐,什么时候等她的三位姐姐都出嫁,她大概就什么时候能够松一口气吧。
在将写给周巧慧的信件寄出以后,周稚宁才开始看周巧珍的信件。
周巧珍的生活过得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好。黄玉林待周巧珍如珠似宝,什么重活都不许她做。家中的生计也是夫妻两个共同努力,黄玉林算账,周巧珍纺织。生活虽不算富裕,但也很舒心。
将一封家书看完,周稚宁高兴的同时,也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更重。
她想要保证周巧珍的平静生活不被打破,就得先取得功名。
黄玉林的那句话还犹闻在耳。
到时决定他们是无媒苟合,还是情定终身的关键,就是周稚宁能爬多高。
周稚宁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将这几封家书都小心收起,随后挑亮油灯,开始温习法律条例。
寂寥无人,习习秋风,唯有窗外星子两三点伴着窗内灯火摇曳。
第24章 乡试第三场 像是现代公务员考试题目……
三天时间一晃而过,乡试第三场即将开始。
窗外晨雾尚且朦胧,月亮还在云层里露着弯钩。
周稚宁在床上辗转几次,横竖无法再闭眼,干脆披衣起床,拨亮了屋内的油灯。
这时候才刚到卯时,也就是凌晨五点,离起身前往贡院还有一段时间。
周稚宁抽出一本《大明司法条例》的书,随便翻开一页开始温习。
约莫看了有一刻钟,她才放下书,就着洗脸盆中过夜的凉水匆匆洗了把脸,打算去叫陈穗和。但这个时候,门反而自己响了。
“笃笃笃——”
来人的力道有些轻,好似怕打扰到屋内人一样。
“谁?”周稚宁问。
“回相公的话,我是客栈的小二。”门外传来店小二的声音,“您有一封急件,那信客定要我即刻送上来,不能耽误。”
周稚宁想不到这时候还有谁会给自己寄信,开门谢过小二,将信件拿到手里,她才认出这是赵淮徽的笔迹。
不做耽误,她立即拆信查看,眉心不由一挑。
*
半个时辰后,周稚宁落座于考场之上,胥吏开始分发试题。
由于第三场是考官员的政务处理,对明朝法律的熟悉情况,所以考官往往会出一道具体案例,然后询问考生该运用明朝哪条法例?如何判处?
若是情况一边倒的还好说,最怕的就是“正当防卫”和“寻衅滋事”这种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案子。这时候,就得看朝廷上流行的风气是“法不容情”,还是“法外有情”了。
果然,这回考官给的试题是问:
四川乃是天府之国,积粮甚多。但一日,四川临近省份河南发生了天灾,饿殍遍地。为了营救百姓,河南太守紧急下发奏章,要求调粮。可是四川粮仓的负责人另有公务,没有接到这份急调,而是守粮仓的小吏接到了。小吏便按照急调所言,马不停蹄地运送粮食去了河南。
但与此同时,灾情波及到四川,四川太守也要调粮,可小吏先救了河南的急,导致四川无粮可调,这就造成了四川本地人民增加了本不必要的死亡数。事后,小吏和四川太守被双双问责。小吏认为自己是听从长官命令,并没有违反法令,大声呼冤。太守认为自己毫不知情,也大声呼冤。
那么,请考生作答,按照明朝律法,小吏与太守应如何判处?
见到题目的一瞬间,周稚宁不免幻视了现代公务员考试的策论。虽说一个古,一个今,但某些官场上的规则是亘古不变的。
就比如这个小吏,他听从长官的命令没有错,但坏就坏在这个长官不是自己的直系领导,而是其他省份的领导。换到现代,就是河南省的省长让四川省的粮库保安给他调粮,双方你情我愿,四川省省长却对此一无所知。
这就犯了越级听命的错误。
当然这个四川太守也有错,粮库是重中之重,明朝规定粮仓每三日巡查一次,不可有误。但这么大批的粮食被调走了,四川太守却茫然不知,可见是尸位素餐。
如此看来,当是太守的过错更甚。
但是周稚宁一边拧眉,一边默默地研磨,脑子里却想到赵淮徽寄给她的那封急信。
那信中所写的就是朝廷针对司法条例的态度,其中有一条就是在争论“法要不要责尊”。
法律的制定约束的都是庶民,但尊者位超然于庶民之上,且各负才能。如果身处尊者位的大人们,也像庶民一样严格守法,难免会杀掉几位人才。这对于一个国家造成的损失,远远多于保护下几个普通庶民。
因此,朝廷多数官员认为既然是“尊”,当然与民不同,所以支持“法不要责尊”的人占大多数。
周稚宁明白,赵淮徽给她写这封信的目的,并不是想劝她也随波逐流,而是提醒她在论述的过程中要注意些措辞。即便与朝中主流持相反意见,也不能将主流意见驳斥的太死,态度不能激进。否则像这样的文章,是很容易被考官黜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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