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蕴雪道:“不过自保罢了,若小女有什么地方得罪了您,在这给您赔不是了,只是稚子无辜,小七不过一个孩童,与此事全无关系,还望老先生高抬贵手,放过这个孩子。”
老者闻言冷笑:“好一个稚子无辜,在你决定做这件事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东窗事发的后果,那孩子是你签了藉契的,又怎会不受株连?!”
苏蕴雪此刻的心情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与她有关的所有事,此人都了如指掌,若非长期监视她,绝对不会这么清楚。她满眼惊疑地看着眼前的老者,一时说不出话来。
老者接着道:“莫非你以为,只凭你和你的那个陪房,就能将这件事做的天衣无缝吗?如此拙劣的手段,要不是老夫替你善后,你真以为刑部和大理寺查不到你吗?”
苏继的死,的确是苏蕴雪做的,在苏继将对她的不轨袒露出来后,苏蕴雪就动了杀心。
然而她能用的人不多,只有冯叔一个,二人私下商榷后,认为要想除掉苏继,最好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这样就不会牵连到他们。
后来冯叔查到苏继去青楼会有吃药的习惯,于是悄悄买通了青楼里的仆役,加大了苏继的药量,才有了后来的事。
然而再隐秘的事,做了就会留下痕迹,终究还是被人查到了。
半晌,苏蕴雪颤声道:“所以,你知道这么多,却又费心帮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两人说话的时候老者一直坐在桌边,而苏蕴雪则站在门口,始终离老者很远。此时老者放下手中的茶杯,换了个闲适的姿势倚在桌上,才道:“前些日子容王进宫请旨彻查钦安伯长子暴毙一案,不过此事我已扫清后患,那个仆役我已经处理了,无论是谁来查这件案子,都只会认为这是一个意外……苏三小姐,看在你对小七那孩子有恩的份上,我尚且帮你这一次,但经此一事,难保以后不会发生什么,所以孩子不能再放在你身边,他在我这很好,你回吧!”
苏蕴雪心中惊骇万分,能知道宫中的消息,还能赶在官府查案前提前毁灭证据,足见此人权势之盛。而他很可能是小七的亲人,可是苏蕴雪捡到小七的时候,那孩子还是一个四处乞讨的小乞丐,为何会与这样的厉害人物有瓜葛?
苏蕴雪仔细打量起面前的老者,脸上皱纹深刻,神情阴鸷……她发现问题在哪里了!这人没有蓄须!
在大宁,但凡上了点年纪的男子都会蓄须,苏蕴雪现在才注意到老者面部很光滑,而且刚才老者一直刻意压着嗓音说话,所以苏蕴雪才觉得他说话的声音怪异,虽然刻意掩饰,声音还是透着一股阴柔之感。
眼前这人,十有八九是宫里的太监,还是很有地位的那种。但他既有意在苏蕴雪面前隐瞒身份,苏蕴雪自不会没眼色地说出来,以免又惹出事端。
苏蕴雪试探道:“小七是我偶然所救,听老人家的意思,莫非是小七的亲人?”
老太监道:“小七的确有我的血脉,我苦寻多年无果,后来找到他时,他已经被三小姐所救,然我家中暂时不便,所以才没有立即来找他,如今出了这样的事,自然不能再让他跟着你,我将他带走,今后自会有更好的安排予他,就不牢三小姐费心了。”
恐怕是因为身份不便,不好将孩子接回去,才会一直将孩子留在她这里吧,后来因为出了苏继的事,担心因她牵连孩子,才又将人带走。
但老太监既然没有明说,苏蕴雪就当不知道。
她不是没想过,朝廷追查苏继之死,最后势必会查到她的身上,冯叔一家甚至小七都会受牵连。
她在下手之前也犹豫过,可苏继在一旁虎视眈眈,已经容不得她多想,除非她真的委身苏继,任由他搓圆揉扁,苏蕴雪自认做不到。
于是她仓促间定下此计,未必不是抱了侥幸的心思,她以为在没有监控设备,缺乏技术的时代,官府很难查出真相,然而终究是她低估了古人的能力。
这老太监明明可以直接悄无声息的带走小七,然后杀了她灭口,可他却没有这么做,反而选择见她一面告知真相。虽说此次见面颇有些小惩大诫的意思,但根本上还是还了她当年对小七的救命之恩。
想到小七可爱的脸蛋,天真的眼神,苏蕴雪心中十分不舍,可事已至此,她也无可奈何,苏继之事虽然有老太监帮忙,暂时无虞,难保以后不会生出什么事端,如今的情况,小七能和亲人离开是最好的选择,更何况还是这么个有权有势的亲人。
思及此,苏蕴雪恭敬地向老太监行了个福礼,道:“小女多谢老先生救命之恩,若不是有老先生,小女恐怕难以全身而退。小七虽说为我所救,然我亦有诸多身不由己,不得自由,等闲很难看顾到那孩子。老先生既然是小七的血亲,要带走他,小女绝无二话,等我回去后就让人把小七的身契送还。此外……短短一年的相处,我与那孩子也有了些感情,可否请老先生让我再看看小七,小女在此谢过……”
苏蕴雪说罢又向老太监行了个大礼。
老太监始终以审视的目光盯着苏蕴雪,听了苏蕴雪一番话后,对她的识相表示很满意。
老太监道:“你去见见他也好,想来那孩子亲你,自他被带来以后对我的人一直很抗拒,吵着闹着要回去,你去和他说说话也好。”
言罢老太监轻轻击掌,有人推门进来,是给苏蕴雪带路的那个侍卫,侍卫恭敬地对老太监行了个礼,然后示意苏蕴雪跟他出去。
苏蕴雪忙抬脚离开,走之前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被笼罩在黑暗之中的架子床,阴影重重,阴森可怖。
苏蕴雪不敢再看,连忙离开了这个令人害怕的地方。
她随着侍卫下了楼,绕过一个穿堂,进了揽月楼的后院,后院很安静,三面各三间厢房,小七应该就是被安置在这。
在京城著名的青楼出入自由,苏蕴雪猜测这揽月楼或许与老太监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而拥有如此权势和财富的太监,在整个大宁朝估计也找不出几个。
苏蕴雪不敢深想,跟着侍卫进了其中一间厢房,正对门的八仙桌上放着一些精致的糕点,但似乎没有动过。
厢房东面的床上趴着一个孩子,皱着眉闭着眼睛,脸上有哭过的痕迹,正是小七。
听到声响,孩子很快就惊醒,他睁开眼,看到想念了一天的姐姐站在自己面前,高兴地大叫一声跳下床朝苏蕴雪奔来。
小七紧紧地抱住苏蕴雪的腰,积攒了一天的害怕和委屈终于爆发出来,他哭着说:“姐姐你终于来救我了吗?”
苏蕴雪也忍不住眼眶通红,她将小七带到床边,两人坐在床沿上说话。
苏蕴雪道:“事出突然,你被吓到了吧?不过带走你的人不是坏人,你应该感觉得出来。”
小七紧紧地靠在苏蕴雪怀里,委屈道:“我下学准备回家呢,突然冒出一个大高个把我抗走了,我以为我遇上拍花党了,可是怎么都跑不掉,后来他们就把我带到这来了。”
说到这小七抬头看着苏蕴雪,犹犹豫豫道:“有一个老爷爷,他说……他说他是我的亲祖父,姐姐,他说的是真的吗?”
亲祖父,原来那个老太监是小七的亲祖父。
苏蕴雪看着小七,孩子的眼中有期待有忐忑,漆黑的瞳仁满是对她的信任。
苏蕴雪道:“是真的,我刚和你的祖父见过面,他找了你很久,他刚刚得知你消息的时候太过高兴,迫不及待想要见你,所以才会让人将你带到这来。”
“是吗?他真的是我祖父吗?原来我还有亲人?”
“是的,小七,你还有亲人在这个世上,你不是孤儿。”
“那我们要和祖……嗯……祖父一起生活吗?”
苏蕴雪强忍心中酸涩,道:“小七,姐姐和桂花婶不能和你的祖父一起生活,你的祖父是要带你走,让你和他生活在一起。”
“我不要!”小七大喊道:“我不要和姐姐分开!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生活在一起呢?那我也不要走,我就和你在一起!”
“小七!你那么聪明,不会看不出来,姐姐也是个活的身不由己的人,如今姐姐家中出了些事情,没有办法再留住宣武门那边的小宅子了,冯叔和桂花婶要回乡养老,我正愁不知道该怎么安置你,你的亲人就找来了,这对你是好事。而且你的祖父也住在京城,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的,并不是说你我从此分别就再也无法见面。”
“真的吗?”小七犹疑地问,“我们真的还能再见?”
第18章 安排
“当然,过个一两年,姐姐就要成亲了,等到那时候,姐姐更自由一些,就可以邀请你到姐姐的新家做客……你的祖父找了你很久,能与自己的亲人重聚,无论对你还是你的祖父,都是极为幸运的事,你能待在亲人身边,共聚天伦,难道不好吗?”
小七逐渐平静下来,接受了苏蕴雪的说辞,其实白天那个老爷爷说是他的祖父的时候,他心里即怀疑又忐忑,害怕是拍花党骗人的手法,可心底还是升起一股隐秘的期待,在等到苏蕴雪,并从苏蕴雪口中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他很快就接受了自己找到亲人的事实,只是一时无法接受同苏蕴雪分开罢了。
“那我们这两年都不能再见面了吗?”
“不绝对,既然同在京城,那么总有机会……你回去后,先好好念书,别忘了我当初送你入私塾那会儿,你可是励志要考状元,做大官儿呢!”
在大宁,宦官的亲眷是无法科举的,纵有权宦的亲戚能够入朝,多是在锦衣卫或入五军都督府任个差事,成为权宦的爪牙,为人憎恨和不齿。
那老太监说对小七会有更好的安排,不知是依然隐瞒小七和他的关系,重新找一户清白人家收养小七,给小七一个清白的身世,还是等日后让小七做他的亲信。苏蕴雪不知道,但目前她只能这样安慰这个孩子。
“那当然!”小七终于精神起来,“我一定会考取功名,当上大官儿,成为姐姐的靠山,从今以后谁都不敢欺负姐姐!”
苏蕴雪一时百感交集,一年前偶然间救了这个孩子,一年来他们不过是相处过寥寥几次,可这孩子竟然会对他产生了这么深的依赖。
苏蕴雪忍着泪点头:“小七那么厉害,姐姐相信你,到时候,谁都不敢欺负我们。”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苏蕴雪知道是在催促她,于是忍着不舍推开小七:“已经很晚了,我不能出来太久,要赶紧回去,小七……后会有期!”
小七脸上挂着泪,懂事的他没有在纠缠苏蕴雪,他带着哭腔回到:“姐姐,我一定会去找你的……后会有期!”
苏蕴雪将近子时才回到伯府,有老太监的人帮忙,这一次出行神不知鬼不觉。
崔嬷嬷一直守在房里听着动静,怕惊扰睡在退步的花菱,她没敢点灯,等听到轻微的声响连忙打开房门,苏蕴雪摸黑钻了进来。
崔嬷嬷此时才点燃床边的一根小蜡烛,上下仔细打量起苏蕴雪,看到苏蕴雪身上衣饰和去时毫无二致,提了一晚上的心才放下来。
清白的女儿家只身前往烟花柳巷,一开始崔嬷嬷说什么都不愿意,可犟不过自家小姐,现今见小姐安然无恙地回来,她总算松了口气。
借着微弱的光亮,苏蕴雪退了身上的斗篷,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钻进了被褥之中,将身体蜷起来,每次她遇到难以解决之事或者害怕的时候,都会将自己藏到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以此来获得安全感。
苏蕴雪是崔嬷嬷带大的,崔嬷嬷见状就知道怎么回事,她坐在床沿,像安抚襁褓中的婴儿那样轻轻拍着隆起来的被褥,一面轻声问道:“小姐遇到了什么事?不若跟嬷嬷说说,说出来,也许就好多了?”
“没事。”苏蕴雪的声音从被褥里传来,显得闷闷的,“小七的亲人来找他,带他回家了。”
小七的亲人?崔嬷嬷惊讶!那为何不光明正大地上门,偏要劫人似得带走孩子,还逼迫一个闺阁小姐去那种地方见面?
崔嬷嬷很想问是否和苏继有关,但见苏蕴雪的样子,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怜惜的安抚着床榻上的人,算算日子,小姐今年也才满十六岁,偏偏要让她经历这么多的事情。
哎……
“嬷嬷,”苏蕴雪低闷的声音从被褥里传出来,“找机会告诉冯叔他们,把宣武门的宅子和姨娘留给我的田产都卖了,清点好产业后,把钱分成两份,一份存入钱庄,一份让他们带走,重新找一个地方,另置田地。”
崔嬷嬷自然清楚这么做是为什么,苏继的死,从今以后,不仅是小姐,也是悬在她头上的一把利刃。
但若是重来一次,她依然支持苏蕴雪这么做。
崔嬷嬷什么都没问,只沉沉答应一声:“好。”
昏黑的屋中静了一会,崔嬷嬷以为苏蕴雪已经睡过去的时候,又听她开口问:“孟行舟呢?”
自那日过后苏蕴雪还没来得及顾得上孟行舟那边。
崔嬷嬷道:“孟家大少爷前些日子回松江府了,听说递了帖子要进府告辞,被拒绝了,后又捎人来传话,松江府那边有笔生意等不得,只能先回去了。”
回去了好,回去了好。
苏蕴雪做了亏心事,明明与孟行舟无关,可她却总觉得亏欠孟行舟,有些不敢面对他,现在回去了,反而暗暗松了口气。
只盼来日,能好好补偿他了。
苏蕴雪将被子拉下来,漏出一张倦容,她道:“嬷嬷,我没事了,很晚了,你也早些歇息吧。”
“哎!”崔嬷嬷替苏蕴雪拢了拢被子,“嬷嬷就在外间陪你,有什么事就叫我,别怕。”然后吹熄了小蜡烛,回到外间的榻上睡下了。
最近经历了太多事,苏蕴雪很累,她闭上眼,慢慢将所有的担忧和不安都摒弃,渐渐睡了过去。
月光洒满了寥落的小院,却照不进简陋的屋子。不起眼的角落里,几朵疏落却美丽的野花倔强地绽放着,生机勃勃。
——
庆和八年,钦安伯长子暴毙,案子无疾而终。
同年九月,庆和帝下诏削藩,着令将各藩王封地赋税收归朝廷,藩王不再拥有封地赋税的征收权,改由朝廷统一发放俸禄。
圣旨一下,在各藩地引起轩然大波,各路藩王义愤填膺,虽然如今诸王手中早无兵权,不可与开国时手握重兵的藩王相提并论,但若真联合起来,未必不能与朝廷抗衡。
所有人都知道庆和帝会先对容王下手,于是所有人都盯着容王,看他下一步行事。
谁料容王竟然乖乖交了封地税权,不曾多说一字。
期待着容王能有所动作的藩王们大失所望,连先帝的嫡孙都已俯首,他们这些旁支又有何权力说不,只好不情不愿地交了税权,而藩王原本对朝廷的不满都大半转移到了容王身上。
这正是庆和帝想要的。
十月,庆和帝在广州、泉州和明州三地的市舶司设市舶司提督,由内臣担任,全权掌市舶司的海外诸番朝贡、市易之事。
容王封地明州,彻底被架空,封地上唯一还属于他的,恐怕也就只有一座容王府了。
11/70 首页 上一页 9 10 11 12 13 1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