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洄雪——谢氏枯荣【完结+番外】

时间:2025-02-27 14:40:13  作者:谢氏枯荣【完结+番外】
  萧桓衍进宫朝觐前前后后不到一个时辰,抛开繁琐的礼仪流程,真正和皇帝说得上话的时间不过一刻钟,皇帝刚就着萧桓衍的婚事起了个头,就有内侍来禀有阁臣求见,萧桓衍只能告退。
  皇帝便让萧桓衍择日进宫再谈不迟,看样子是真的打算让他长居京中了。
  萧桓衍凝眉沉思。
  这时王府承奉正刘如意进来禀报:“孔长史回来了,求见殿下。”
  “带他进寝殿吧。”
  王府没有内眷,萧桓衍身边服侍的又多是内侍,他懒得起身,索性就让刘如意将人带进寝殿回话。
  容王府的长史孔思弗出自太原孔氏,世代官宦之家,孔氏在先帝时期受刘相贪墨案牵连被抄家,孔思弗因此不能参加科考,后来得皇长子赏识做了幕僚,皇长子去世后被追封恭敏亲王,孔思弗则继续留在府邸,辅佐皇长孙萧桓衍。
  萧桓衍被封容王后,求了新帝恩典让孔思弗做容王府的长史,正五品,掌王府之政讼,率府僚各供乃事,而总其庶务。凡请名、请封、请婚、请恩泽,及陈谢、进献表启、书疏,皆由长史为王奏上。
  萧桓衍在封地接到圣旨时将皇帝的意思猜了个大概,估摸着此番要在京城待一段时间,干脆将王府里掌内务的承奉正、掌外务的长史和亲卫指挥史都带来了京城。
  萧桓衍曲其食指在炕桌上轻轻敲了三下,屋顶传来细微的声响,旋即又恢复寂静。
  孔思弗走了进来,年约四旬,瘦高个,面容清癯,双目炯然,穿一身青灰色细布道袍,进殿后,恭恭敬敬地对萧桓衍行了礼,方才禀道:“皇上这几个月都在与朝臣议削藩的事。”
  萧桓衍心想果然如此,他端正坐姿,将书随手仍在一边:“与我们所料无差,此番突然将本王召入京中,就是想拿本王第一个开刀呢。”
  大宁从开国到现在已历经四朝,开国皇帝宁太祖为了巩固边疆,将自己的子孙分封边地,并赐予了凌驾于地方官府之上的军政财权,希冀子孙世代守护大宁基业,每个封地相当于一个小朝廷,这对后来上位的皇帝无疑是个不小的威胁。
  世宗和先帝一朝,分别有过两次削藩,先后收回了藩王的兵权和政权,却仍然保留了藩王对封地赋税的所有权。到了当朝,藩王因无掌兵之权、不得过问政事,俨然成了被圈养起来的富贵闲人。
  诸王闲得发慌总要找些事做,一部分有闲情逸致的宗亲四处访友,吟诗作乐,或是建造园林,修禅问道。但更多的是肆意敛财,大肆掠夺官民田土,每逢关津更是加重商税,搞得民不聊生不说,还分割了朝廷很大一部分课税。
  如今皇帝想要再度削藩也不是没有道理。
  可萧桓衍不同,他不曾圈占过土地,更不需要这般费劲盘剥,就能得到数倍于其他藩王的钱财,只因他的封地有一个明州市舶司,单这一个市舶司的存在,就够让朝廷眼红的了。
  孔思弗神情有几分凝重:“皇上用先帝赐婚的遗旨将王爷困在京城,再派人去明州接管市舶司,只怕等我们回到明州早就已经物是人非了。”
  萧桓衍轻笑着打趣自己的长史:“先生也舍不得那些银子?”
  孔思弗默然,明州市舶司贸易往来的关税、外邦的进贡以及各种杂项加在一起一年就有上百万两银子,还不算王府自己养的船队带来的收入,养支兵马绰绰有余了,这不连皇帝都眼红嘛,否则怎么就先盯上了他们。
第06章 夜谈
  孔思弗向萧桓衍阐明其中厉害:“殿下,虽说我们不得过问明州政事,可市舶司是在殿下手中变得繁荣如斯,明州无论是官吏还是百姓皆从中得利,甚至驻守明州的几个卫所都被养的兵强马壮,无不感念殿下恩德,若是我们真的将市舶司拱手相让,王府断了财源进项不说,过去这些年的苦心经营可就白费了。”
  萧桓衍看着孔思弗,面容沉静,双眸漆黑如墨,似有凌厉的寒光闪过,开口依然是那不紧不慢的语调:“什么苦心经营?”萧桓衍沉下语气,“孔先生,慎言。”
  萧桓衍说话的时候没有什么表情,孔思弗却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威慑力。
  孔思弗心中一悸,一时不适应刚才还和他说笑的容王说翻脸就翻脸。
  容王为人端雅内敛,平时驭下温和,但也有时会喜怒无常,只是孔思弗遇到的时候不多,他一时不敢开口。
  萧桓衍继续道:“自我朝列藩以来,朝廷多次削藩,到了如今藩王已是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明州是本王的封地,本王不忍看明州受倭寇侵扰,劫掠百姓以致民生凋敝,故向明州将官提议一二,再利用赋税恢复民生,除此以外,再无其他,孔长史,听明白了吗?!”萧桓衍说道后面声音已非常严厉。
  孔思弗慌忙跪地:“是……是臣失言,请殿下责罚……”
  偌大的寝殿一时无声,只于烛火燃烧时发出的“哔啵”声。
  孔思弗才觉得有些热,背上不知何时起了一层细密的汗。
  这时他也反映过来了,他们这些人在明州待久了,在自己的地盘上自如惯了,说话行事逐渐有些失分寸,忘了这里是京城。锦衣卫可是无孔不入,专门替皇帝刺探臣僚私下言行,容王的身份更是皇帝的最忌惮的,自己方才那番话若是传入皇帝耳中,岂不做实了容王有不臣之心!
  孔思弗是先皇长子恭敏亲王的幕僚,若非先帝被苏贵妃迷得昏了头,哪怕皇长子沉疴已久,若是早日被封为太子,即便病逝容王也是名正言顺的太孙,甚至是天命所归的……
  不甘心,所有追随过恭敏亲王的旧人都不甘心就这样将那位置拱手相让,更遑论恭敏亲王的嫡长子。
  他和其他追随容王的臣僚都以为容王比他们更加心有不甘。
  容王到了封地以后大肆鼓励海外贸易,不仅说动卫所参将击退倭寇,让商船在明州海域畅通无阻,还以极低的关税吸引各地的商贾来明州交易,所得的赋税又大半用来恩恤官兵和百姓。
  臣下都以为这是容王收买人心之举,为以后做打算。
  所以他和手下的府僚们私底下小动作不断,收买官员,拉拢卫所将官,暗中培植势力,行事日渐张狂,却忘了远在京城的庆和帝。
  恭敏亲王生前曾赞过他多智善谋,如今看来却是谋算太过露了行迹,不仅殿下知道,朝廷也知道,明州恐怕早就成了朝廷的眼中钉。
  孔思弗只觉冷汗更甚,心神俱颤,若是真因他行事不慎连累了容王,他就是十死也难辞其罪,更不用说什么报答恭敏亲王的知遇之恩了。
  孔思弗将头重重磕在玉石般光洁古朴的青石地砖上,连声告罪:“是臣之过,连累殿下,请殿下责罚!”
  夜色浓重,窗外一片漆黑,夏虫早就被侍从粘个干净,此时更显出夜的寂静来。
  萧桓衍见孔思弗知晓厉害,便缓下神色,又变回温润如玉的容王殿下,他温声道:“起来吧……先生是聪明人,能明白就好,当年本王出面让明州水师抗倭时,朝廷就盯上咱们了,现今所为也不过是小打小闹,朝廷暂时不会拿本王怎么样。陛下削藩,打算先从明州下手,我们为人臣子的,自然应当遵旨。”
  萧桓衍的语气似讽非讽:“可若是本王露出一丝不情愿,那么谋逆之罪,不想背也得背了,至于市舶司,本就隶属朝廷,要就给吧,他们能拿走,也是他们的本事。你让下面的人今后收敛些,安分一段日子。”
  孔思弗欲言又止。
  萧桓衍见状道:“你是想问,既然知道皇帝忌惮本王,为何还敢在明州弄出那么大阵仗?”
  孔思弗再次被说中心思,叹服之余正准备洗耳恭听,又听容王问他:“先生以为,当今圣上是个什么样的人?”
  孔思弗思索片刻,坦然答道:“圣上刚果善断,能决大谋,最擅韬晦隐迹,然则生性多疑,反复无常,无论是朝臣、将官还是藩王都难以得其信任。”
  庆和帝在做皇子的时候,前有皇后生的嫡长子,后有宠妃苏贵妃生的两个儿子,在前朝后宫都不怎么显眼,甚至说没什么存在感。然而上天似乎对这位二皇子有所眷顾,先是嫡长子薨逝,后又贵妃二子夭折。向来不显山不露水的二皇子开始在朝堂上展现出过人的才智和贤能,不仅获得了大批朝臣的拥趸,还得到了贵妃的支持,这是他能夺得储位的关键。
  孔思弗早年跟在恭敏亲王身边,与二皇子多有接触,彼时只觉得穆王性情开朗,为人随和,对兄长恭亲,对幼弟爱护。谁料这样的人会在兄长和幼弟先后离世后迅速掌控局势,还能够获得刚刚经历丧子之痛的贵妃的信任。
  孔思弗猜测,应是穆王与贵妃达成了什么协议,穆王许诺登基后保住苏家荣华富贵之类,更有甚者,最开始苏贵妃意欲联姻的人应该穆王,以图穆王登基后让苏家更上一层楼。毕竟穆王可是有两个儿子,至于为什么最后贵妃突然病急乱投医似得将婚事强加于殿下身上,无非是因为与虎谋皮,终被反噬罢了。
  穆王既然得到了储位,先帝又病日笃,贵妃就是有再大的能耐也无济于事,穆王自然没必要再牺牲一个儿子的婚事来和苏家绑在一起,这样做其实得不偿失。
  如此看来,当年穆王被立为太子后迅速给两个儿子婚配,大概就是出尔反尔,翻脸不认人了。
  只是可惜了自家殿下,摊上这样一门亲事。
  萧桓衍对孔思弗的评断并无意外,他的二皇叔,当年对谁都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对儿时的他更是关怀备至,照顾有加,俨然一个真心疼爱侄子的好叔父。
  可见人都有看走眼的时候,用“韬晦隐迹”来形容今上倒也没错。
  萧桓衍又问:“那么先生看来,本王是什么样的人?”
  孔思弗一滞,是不是上司都喜欢问下属这样的问题?
  恭敏亲王体弱多病,年近而立才得了萧桓衍这么一个儿子。
  皇孙甫一出生,其母就难产而亡,没多久生父也病逝了。
  是故萧桓衍自幼养在亲祖母沈皇后膝下,沈皇后亲自挑选大儒名臣为其启蒙。
  孔思弗留在恭敏亲王府邸,不时能听到宫中传出来的关于皇孙早慧的传闻,据说教过皇孙的师傅们对其赞不绝口,甚至脱口而出“大宁后继有人”之类的话。
  孔思弗只在皇孙还在襁褓中时见过一次,等再次见到皇孙时,皇孙已经六岁了。那个粉妆玉琢的孩童,白嫩的小脸上有着一双与年龄不符的黑眸,沉静,幽深,你看不透它们,它们却仿佛能穿透人心,莫名地令人发憷。
  宫中贵妃一人只手遮天,连沈皇后都逼得退居别宫,皇孙养在沈皇后身边,虽说身份贵重,实则举步维艰,究竟是个什么心性,孔思弗不敢断言。
  景元二十四年,先帝为十二岁的皇孙赐婚,同年封皇孙为容王。
  景元二十六年,先帝驾崩,皇孙离宫开府,为先帝守孝。孔思弗正式辅佐容王,那一年萧桓衍十四岁。
  少年时期的容王比起孩童时期要更加的沉静内敛,或者说深不可测。迄今为止,孔思弗跟在容王身边也有八年了,这位主子给他的感觉很……撕裂。
  容王大部分时候温和有礼,是正统礼教下教导长成的皇子,很多时候孔思弗都猜不透这位主子的心思,这也倒罢了。
  近几年跟在容王身边,观其治理明州的手段,对外知人善任,推诚待下,赏信必罚。至于对内,虽然容王已经十分克制,孔思弗还是察觉到,容王行事时隐隐透漏出几分专横酷戾,尤其是面对倭寇时的杀伐血腥之气,总让他有几分心惊胆战。
  好在明州经过容王之手愈发繁盛。
  孔思弗留心过明州的官吏和王府的属臣,发现除了他、卫成和自幼服侍容王的内侍刘如意外没人知道容王的不同寻常,悄悄松口气之余又提心吊胆,心中默默祈祷容王能一直这样伪装下去。
  是以比起高做明堂的天子,他更加忌惮自家主子。
  孔思弗这次的回答要谨慎许多:“殿下自幼聪慧过人,昔日教导过殿下的师傅们无不夸赞殿下天资高绝。”
  他自己的揣摩不能说,庆和帝还在,再多的话也不能说。
  萧桓衍哼笑一声,孔思弗的心跟着跳了一下。
  萧桓衍道:“所以,若是本王到了封地反而碌碌无为,你觉得皇帝会信吗?”
  孔思弗到底是个谋士,萧桓衍稍一点拨,他便了然。
  当年沈皇后望孙成龙,皇孙早慧的名声传的宫内外皆知,今上不傻,相反很精明,若是容王在封地表现出与以前截然相反的性情和能力,更加让人怀疑其别有所图。
  孔思弗暗叹,不愧是容王殿下,虽然年轻,这等洞察人心的城府和谋算,连他都自叹弗如。
  不止如此。
  庆和帝要削藩,挑了他们先下手,成了,世人都将知道连先帝嫡孙都乖乖臣服于他,其他藩王也就不敢轻举妄动。不成,容王人在京城,如瓮中之鳖,轻易处置了,就是杀鸡儆猴给诸王看。
第07章 猜疑
  至于市舶司的税收,他们容王府种下的果,朝廷能不能摘走还不一定呢。
  朝廷自来做的都是朝贡贸易,如泉州、广州等几个市舶司,赏赐下去的财物比朝贡所得还要多,这对朝廷来其实是加大了国库的负担,明显入不敷出。
  而明州市舶司,容王在不违反大宁朝贡律法的前提下,放宽了民间船队上岸限制,并降低抽税,遏制官员盘剥,扭转了不平衡的贸易局面,使市舶司得以盈利不说,还得到了来大宁做生意的番邦的赞誉,若是朝廷接手明州市舶司后废除容王定下的规矩,只怕会引起内外不满。
  到时明州海域内外只怕更加怀念容王的好,这反而对他们更有利。
  孔思弗赞道:“殿下远见,臣自愧不如,臣等遵从殿下的意思。”
  萧桓衍复又歪在榻上,懒洋洋的挥了挥手:“行了,下去吧……告诉下面的人,收敛点,被锦衣卫抓了本王可保不了你们!”
  “是……”孔思弗恭敬揖了一礼,退出了寝殿。
  殿内又恢复了寂静,萧桓衍靠在引枕上,双目微合,仿佛睡了过去。
  一名穿着黑色劲装的年轻男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内,单膝跪在榻前,低声回禀:“方才有两名锦衣卫,被臣引开了。”
  来人正是王府的亲卫指挥使卫成,比容王大个两岁,身材结实挺拔,面容英朗,五官周正。
  “嗯”萧桓衍并未睁眼,只仰起的脖颈上喉结轻轻滑动:“以后随便派个人巡视就好,不用一直守着了。”
  卫成回是,又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
  殿内烛火通明,灯树千光照耀,璀璨异常,烛火的“哔啵”声尤其响亮。
  萧桓衍渐渐蹙起眉头,有些烦躁地开口:“刘如意,把灯都灭了,大热天的点那么多灯干什么,没得烧得慌!”
  侍立在殿外的刘如意忙挥手招人灭灯,内侍拉动机璜,巨大的铜罩从殿顶缓缓落下,罩住了四角的连枝灯树,殿内被窗外的黑暗侵染,卧在榻上的人也被笼罩在黑暗中,与一室冷寂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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