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打上橘红色滤镜,素来灰蓝冷冽的高楼大厦,变成热烈温暖的灯塔。
姚萱蓦然抬眸,见落日悬于两幢高楼中间,像血红钛晶,撞进金漆酒樽里。
北归的燕撞翻调色盘,赤朱、山吹、岱赭、焦茶、青金……各种颜料泼在玻璃幕墙上,技艺高超的自然画家,寥寥勾勒几笔,变幻莫测的晚霞跃然墙上。
霞光笼罩周身,紧绷的神经不知不觉放松,疲惫的心灵获得慰藉。
闭上眼睛,眼前浮现模糊剪影。
姚萱借助残影,幻想梁晏立于落地窗前,把手机举到耳边,呢喃低语的样子。
“去年今天,好像也是这种天气。整天阴雨连绵,黄昏忽然放晴,看到窗上水珠了吗?”梁晏抬起手,五指按在玻璃上,水珠在引力作用下,神乎其神地朝他掌心聚拢。
画面湿漓漓的,宛如雾里看花,她看不清梁晏的眉眼和神态,便将目光落在整片视野最亮区域——无名指。
当茫茫夜空只剩一颗星时,人眼根本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婚戒映出泠泠银光,水珠折射的闪闪金光,玻璃反射的淡淡蓝光,恰如其分聚于那根手指。
姚萱情不自禁抚摸自己的戒指,神思恍惚。
他好奇怪……为什么要提去年今天?
去年今天,他们好像还不认识吧?
“姚总,盛华兰衣的苏小姐想见您。”
“先请她去接待室。”
姚萱摒除杂念,和梁晏打声招呼,挂了电话。
推开接待室门,姚萱开门见山问苏晗什么事。
“你说话就不能温柔点么……”苏晗撇嘴,“成天凶巴巴的。”
姚萱翘起二郎腿,以大佬坐姿审视苏晗,“我和你,是需要客气的关系吗?”
“因为梁晏哥哥?”
“关他什么事?我又不会因为一个人喜欢我老公,就讨厌这个人。”
“那是因为欣妺?”
还有脸提欣妺?姚萱以“要不是你这柠檬精”为开始,腹诽苏晗一万句。
“其实,我今天来找你,是给你道歉的。”
柠檬精高高昂起下巴,哪有道歉的样子?
不知二位聊了什么,等到下班点,顾盼亲眼看见,自家老板送苏晗上车,并且笑着挥手道别。
两人亲切熟络的模样,仿佛失散多年的姐妹。
广场上人影杂沓,街道上车水马龙。
晚高峰期,落日余晖下,车流缓慢蠕动。驶出拥堵路段,姚萱一脚踩下油门加速,赶往指定地点会合。
还未下车,镜头对准车窗,只待她偏头,快门迅速捕捉画面。
白天下过雨,阶梯湿滑,顾一明回头,朝她伸手。
姚萱递上右手,昏黄路灯下,钻戒璀璨夺目。
顾一明淡漠一瞥,什么也没说,牵起她的手,继续爬楼梯。
登上观景台,俯瞰新月区万家灯火。蜿蜒钱江绕城而过,两岸霓虹辉煌闪烁,江面彩光溶溶。
顾一明放下双肩包,从中翻出一袋全麦吐司,撕掉封口贴纸揣她手里。
“这能吃?”姚萱瞪大眼睛。
纯吐司,不含任何坚果杂粮,这和啃树皮有什么区别?
顾一明用行动回答她的问题。他取出一片面包叼在嘴里,慢慢咀嚼,看似津津有味。
事实证明,人在饥饿状态下,啃树皮不成问题。
姚萱从未想过,自己能吃下类似刀片的干面包,虽然只是小小一片。
“我原以为你不会来。”顾一明双手撑在栏杆上,举起相机拍城市夜景。
“我也以为自己不会来。”
不知道倾向和顾一明说清道明多一点,还是逃避和梁晏相处多一点。
“但我觉得,有些情况,应该和你说清楚。”姚萱将右手拍在栏面上,“我结婚了。”
前几次见面,她没戴婚戒,晚宴上他们并没有正面碰见,否则顾一明该知道,她和梁晏是夫妻。
顾一明一点都不惊讶,也不好奇,仍在专心致志调整相机拍照。
“可以离。”他云淡风轻,好像结婚离婚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说没区别也有道理,婚姻因利而合,无利则分,本就是如此简单的事。
又不完全有道理。
离婚有冷静期,即使涉及故意伤害、婚内强|奸等犯罪行为,也得等够三十天才能离。
吃饭喝水可没有冷静期,等三十天再吃再喝,人都成尸干了。
生命高于一切,婚姻显然属于“一切”范畴内,可当婚姻关系里其中一方的生命,受到另一方威胁时,法律保护的是婚姻。
而这,正是她不敢轻易招惹梁晏的原因。
如果某天她想终止婚姻关系,而梁晏不愿意,事情将会变得十分复杂。
毕竟霸总多少有点病,越情绪稳定的人,发起疯来越可怕。
察觉自己脑补过多,姚萱拨开思绪迷雾,“是可以离,但我暂时没想过离。而且,我为什么要离?”
她侧脸看向顾一明,补光灯忽地打在脸上,快门一响。
顾一明满意点头,“嗯,自然美最美。”
镜头斜60度抬高,姚萱仰头回望,悬崖边上有人求婚。
“疯子。”她忍不住吐槽。
顾一明不以为然,“香芋,你该听过一个词,叫BE美学。”
他调整镜头找角度,“如果这位先生求婚失败,今晚天上将多出一颗流星。”
白眼翻上九重天,姚萱暗暗骂了句“死恋爱脑”。
西装男背对悬崖单膝跪地,两指捏着blinbling的大钻戒举高,黑衣女双手背后仰望星空,画面静止三分钟,等待月老宣判。
女士垂下脑袋,左手缓慢抬高,答案昭然若揭。她勾起钻戒,弯腰放入男士胸前口袋,按住他的肩膀,摇了摇头。
拒绝即是不喜欢,既然不喜欢,为什么流眼泪?
忽然发现,那位男士的侧脸,有点眼熟。
不确定往前走两步,再看。
他他他他不是谢承舟么?
吃瓜吃到熟人身上,她第一反应不是凑热闹,而是退避三舍。
因为她自己,此刻也是瓜田里的瓜。
糟糕,今天……周几来着?她急忙摸出手机——2月28日,星期五。
天塌了!流星直接砸上脑门,她眼冒金星。
“顾一明,我有急事得走了。”姚萱火急缭绕,翻出精致礼盒装胸针,塞进顾一明背包里。
顾一明拉她的手挽留,“流星雨还没来。”
“抱歉,你自己看吧。”
说完,姚萱匆匆下山,钻进车里,趴在方向盘上,狂薅头发。
癫狂持续好久,她终于冷静下来看消息。
没有红点,上一条消息,停留在早上7点48分,梁晏提醒她留了早餐。
没有他的消息,姚萱有点侥幸,又有点失落。她惊讶发现,同一件事,竟然可以是矛,也可以是盾。
而她,也如同这件事一般,自相矛盾着。
车子驶入地下车库,换下沾满泥土的平底鞋,乘电梯直上十七楼。
解锁开门,玄关没灯,客厅没灯,悬在心头的巨石,稳稳当当落地。
梁晏没回来就好。
他十点钟还没回来会不会……
不会的,梁晏多大人了,能出什么事?
可是,他们约好一起吃饭,梁晏怎么可能不在家?
“梁晏?”
回音在空荡荡的家中回响,无人应答。
她再喊一声,依然没有动静。
仅仅一秒钟,千万种猜测一窝蜂闪现。
姚萱深呼吸,倒杯热水,一转身,手一滑,玻璃杯猝然滑落。
餐厅里,朦胧黑影正冷冷地凝视她。
第47章 “姚萱,我们什么关系?”
啪嗒一声, 灯亮了,温暖灯光并未提高温度,室内依然冷得像停尸房一般。
然而, 姚萱却因为肾上腺素飙升,汗流浃背。
餐桌上摆满丰盛菜肴, 山药牛骨汤、盐焗鸡丝、红烧排骨、粉丝扇贝、虎皮青椒、虾仁蒸蛋、金玉满堂……
全是她爱吃的菜,全都放冷了。
餐桌后面无表情、正襟危坐那人,周身萦绕着森森寒气。
他在没开暖气的餐厅里, 独自等候三个小时,好像也被冻住了。
梁晏缓缓抬头, 涣散的目光慢慢聚焦, 焦点落在姚萱脸上。
他嘴唇翕张, 似乎想同她说话,可寒冰封住他的唇,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有什么好问的呢?一个“忙”字, 可以敷衍一切约定, 而他只能以“盲”来欺骗自己。
姚萱拖出椅子, 一屁股坐下,拿起筷子,夹一块红烧小排,塞进嘴里咀嚼。
“好吃好吃, 梁总你真是太棒了。”她竖起大拇指吹彩虹屁。
料峭桃花眸,定定目视前方, 梁晏宛如一具定型的冰雕, 纹丝不动。
眼神冰冷, 无波无澜。
他从未用这种眼神看过她,姚萱如坐针毡。
筷子伸向盐焗鸡丝, 成条成条丝状物,像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
梁晏等她回家的三个多小时里,在想些什么呢?
筷子稍微一偏,指向金玉满堂。
红色胡萝卜丁,黄色玉米粒,绿色青豆,像碎成渣渣的脆弱心灵,超强502胶水都粘不好了。
虾仁蒸蛋,红彤彤的虾仁浮在表面,好像凝固的血块……
姚萱偷偷瞥向搁在桌子边缘的手,冰蓝色创可贴包覆食指尖。
“你手怎么了?”她眼神躲闪,不敢正视他。
叹息犹如雪花,轻飘飘落在心上,不重,但凉。
梁晏薄唇微启,悄然闭合,抿成直线,嘴角浮现一抹苦涩的笑。
转瞬即逝,他终归什么也没说。
姚萱盛半碗汤,用汤匙舀一勺品尝。
汤汁冷冽清甜,是加了冰糖,还是注入了甜蜜期待?
她不敢细想,越喝越觉得苦。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欲盖弥彰显然没用。
梁晏态度摆在那,他一定要她给出解释。
她放下汤匙,双手交叠,搭在桌上,坐姿比三好学生还端正。
“对不起,我太忙了,忘记今天周五。”她面向梁老师,郑重其事承认自己错误。
梁晏望向楼板,吊灯光芒四射,尤其晃眼。
他闷声问:“你干什么去了?”
“加班。”
姚萱嘴比脑子快,生怕自己犹豫一秒,便令他心生猜疑。
——今晚加班吗?
——不加啊,怎么了?
下午的对话在餐厅内回荡。
手机开了通话自动录音,在做好饭等姚萱回家期间,梁晏把这段录音听了两遍。
手猛然一震撞到碗碟,瓷器磕碰声异常清脆刺耳。
“临时有事。”姚萱打个哈哈。
扬声器传出另一段录音:“您好,这里是伊洵集团……喔是梁总啊……姚总五点下班离开,这会已经不在办公室啦。”
姚萱举手投降,“我和沈小豫出去玩了,怕你不高兴,所以……”
“姚萱,我们什么关系?”
不等她说完,梁晏反扣手机,冷冰冰质问。
察觉姚萱似乎被他吓到,梁晏垂首低眉,忙不迭调整语气,轻声细语问出下半句。
“你和沈止豫出去,为什么要怕我不高兴?”
每次姚萱和沈止豫单独出去,从不避讳告诉他。
如果她和沈止豫一起,根本没必要一而再再而三扯谎。
而且,她的手机没信号。
如果她和沈止豫在一起,沈止豫不可能大晚上带她往深山老林钻。
“我给你打了十几通电话,从暂时无法接通到已关机。”他点到为止,没继续往下说。
号卡不在服务区半小时内,提示暂时无法接通,超过则提示关机。
手机恢复信号后,收到的运营商短信,淹没在快递、外卖、推送等垃圾短信海洋里,姚萱没看见。
“你说的对。”姚萱冷笑,抚着桌面起身,踢开椅子,俯身低吼,“我们没有关系,我和谁出去,都不关你事。”
她一手打翻碗碟,“我特么有病才回应你的言行逼供,我有病才会考虑你的感受强迫自己吃冷菜。”
“你自己非要……一厢情愿,我竟然委屈自己在这迎合你,我……我简直有病,有大病!”
姚萱梗起脖子,深呼吸,哽着声音叫嚷,“梁晏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你是我的谁啊你问东问西,喜欢当爹去外面生几个野种……”
“姚萱,你够了。”
“够了,我早受够了。”
瓷碗重重摔在地上,姚萱踹开椅子,径直跑回房间,摔上房门。
背靠门扇滑落,跌坐在地,姚萱抱紧膝盖,六神无主。
房间里没开灯没开空调,像刚回家时一样,处处森冷荒凉。
灯座触手可及,但她不想开灯,不想看见自己当下这副狼狈的鬼样子。
人在心烦意乱时,不自觉就开始翻旧账,并且疯狂甩锅推卸责任。
是梁晏先提的结婚。
是梁晏在婚礼上莫名其妙亲她。
是梁晏在苏星纯出国那晚,和她发生肢体接触。
是他圣父心泛滥,带她去安桥村散心。
是他喜欢英雄救美,背她下楼梯。
是他没有分寸感,把肩膀递给她靠。
是他自作多情,为她挡枪。
也是他总说些暧昧不清的话,给她错觉。
账本翻着翻着,姚萱忽然恍惚。
扪心自问,湘菜馆里,梁晏红眼炫辣椒哄她开心,她不感动吗?
停电那晚,趴在安全感满满的背上,不感动吗?
异国酒店,他温柔拥她入怀,喂她吃止痛药,任劳任怨帮她揉腰,不感动吗?
枪响之时,他奋不顾身奔向自己那一刻,不感动吗?
初九浴室,他故意被冷水淋湿逗她高兴,不感动吗?
“神经病。”她甩自己一耳光,“他最懂俘获女人心,你还感动上了。”
姚萱扶着门,站起来,摸黑找出一套睡衣,钻进浴室泡澡。
面对满地狼藉,梁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他貌似从未如此无助过。
自作多情,一厢情愿……爱上她,错误恰如其分发生。
从一开始就错了,他在这个故事里,没有任何自主权。
任何情节都是姚萱设定的。
她造谣他爱她爱得要死,他倾情演绎预设剧情,在别人和自己虚构的故事里,深入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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