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半晌,才听到脚步声,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一道缝,半露的身廓在暗处显得模糊不清。
宋泊一时也不确定是不是林鹤时,抻着脖子想看仔细些。
“宋泊。”
宋泊一下听出是林鹤时的声音,喜道:“可算找到你了!”
林鹤时微笑着,松开把着门边的手,侧身让他进来:“进来说。”
“你说你怎么到了都城也没个消息,还住的如此偏僻。”宋泊一边往里走,口中则喋喋不休。
林鹤时没有回答,只合上门笑问道:“你怎么找来这里了?”
“你还问我。”宋泊瞪大眼睛,“我回了趟家才动身,十日前也到了都城,结果一打听,压根没人见过你,就连贡院登记的考生里也没你的名字,我还当你出事了。”
“今日是报道的最后一日,我实在不放心又去看了,这才看到你的名字,打听了找过来的。”
林鹤时歉疚道:“我路上得了风寒,一直没恢复,所以才拖到今日才去贡院登记。”
“怪不得。”宋泊松神点点头,“说起来,还不止是你,赵文峥我也始终没看见。”
林鹤时目光微动,“是么。”
“可不就是,我今日去看名录,还是没有他的名字,你说怎么回事?该不会不来考了吧。”
“赵家祖上虽有为官,到这几代才已经彻底改为经商,如此大的家业,赵员外想让儿子回去经营,也无可厚非。”
“确实。”宋泊思忖着点点头。
两人闲淡了一会儿,话头便扯到了那最后一次的聚会上,“对了,那夜怎么一直不见你们的船跟上来,可是往东边去了?”
思绪被快速拉扯回那个迷沉混沌的黑夜,连带着林鹤时那双无波无澜的眸子,也急遽暗下去。
自离开桃源村起,他一次都没有去回想关于那夜的种种,他有预感,只要一想,就会不可收拾,
果不其然,异于寻常的祟念已经有了从肺腑里爬出来的征兆。
林鹤时抿唇,咽下呼吸,几番压制,才没有放任自己沉坠下去。
极简短的“嗯”了声。
宋泊还想问,对上林鹤时半垂的眼帘,被睫羽遮住的眸子看不出情绪,但大抵是没有想多说的意思。
他也时趣的移开话题,“说起来,这些日子可有不少人跟我打听你。”
林鹤时掀眸朝他看去,眼中闪过一瞬的凌厉。
宋泊以为他是不信,“你可是陵州乡试的榜首,都不说咱们书院的,别处的考生也来没少来问,想要跟你结识。”
林鹤时但笑不语,幽邃的漆眸暗含思量。
宋泊则说得起劲:“正好,今夜在登雀楼有一场诗宴,干脆你也一起去。”
“好。”
“反正迟早也要认识。”宋泊只当他会拒绝,所以一听林鹤时开口,便自然而然的往外冒说辞,不想却意外听他说好。
宋泊愣了愣,“你答应了?”
林鹤时点头,眸中如常噙笑,眼尾的流弧却被眉骨压的异常冷峻凌厉。
既然他已经去贡院登记了户籍名姓,也就没有再藏身的必要。
不仅如此,还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让足够多的人知道他的存在。
登雀楼历来是赶考的学子必到之处,宋泊与林鹤时到的晚,楼里早已是热闹非凡,走到哪里都能看见三三两两的学子聚在一起,或吟诗作对,或商讨文章。
宋泊乐呵呵的问林鹤时,“怎么样,是不是有点凌雅阁的意思。”
林鹤时略微颔首。
两人走上二楼,宋波指向靠窗的那桌,“在那里。”
林鹤时看过去,除了在成筠书院就相识的几人外,还有几张陌生面孔。
“宋兄!”有眼尖的看到宋泊,立马挥手示意,视线落到宋泊身后,又喜道:“你可算把林兄找来了。”
“哦?这位就是凌州乡试的榜首,林鹤时。”旁边人问。
“正是。”
都是参加科举的,对于各州的榜首多少都有耳闻,大多也都打过照面,只有林鹤时还不曾见过,一时都打量了过去。
“在下林鹤时,凌州人氏,幸会。”
林鹤时走上前,谦逊拱手,与众人打招呼,其他人也各自报了名姓,热络请他入席。
三两杯酒水下肚,这些本就满怀志向的学子情绪也愈发高涨,一手执酒,一手挥毫,慷慨陈词。
“待我等金榜题名,必要作为一番,不图功成名就,但求无愧家国!”
“你们说是不是?”
“是,大丈夫该当如是!”
“我有一个提议。”一道清清淡淡的声音响起。
林鹤时笑看着众人,“不如今日我们就立字为凭,他日不管谁高中,前程如何,都不得忘了今日所立之誓,不得忘了这番初心。”
众人没有迟疑,皆高声道好,动静自然吸引了楼里其他人的注意,无一不看过来。
林鹤时率先在纸上书上自己的名姓,待所有人写完,又请店家拿去装裱。
酒过三旬,一桌的人都有了些醉意,互相搭着肩往楼下走,口中说得也开始不着边际。
林鹤时和宋泊走在最后,他看向同样有些醉态的宋泊问:“你可还好。”
“不打紧。”宋泊道。
“欸,那是不是就是相传的都城里最大的销金窟,拂香阁?”
不知谁高扯了一嗓子,左右的人都跟着问:“哪呢。”
“那不就是。”那人伸出手从墙上的漏窗指出去。
林鹤时不经意的瞥去一眼,在繁华络绎的街头,那座漆黑不透光亮的高楼显得尤其突兀,只有从外墙的雕花看出些许昔日盛况。
他淡淡收回目光,继续往楼下走。
身后的人还在讨论——
“啧,若是早一年来,兴许我们也能见识见识。”
“可不得胡说,我听闻那是乱党据地。”
此话一出,醉酒的几人顿时清醒不少,皆噤声不再言语。
走出登雀楼,林鹤时与众人道别后,独自沿着长街慢走。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眉心微锁,停步转过身。
一个身着程子衣的男子迎面走到他身前。
“林公子,有人想请公子一见。”
客气的用词,语气却不容置喙。
林鹤时不疾不徐地问:“不知是何人要见林某。”
“公子去了便知。”说罢一抬手:“请。”
那人一路将林鹤时带到一条河边,整条河面上,只有一艘不起眼的乌篷小船停在那。
“公子请。”
林鹤时轻撩衣袍,低腰走进乌篷内。
狭小的乌篷内只够摆一张小桌,桌后大马金刀的坐着一个男人,端严威慑,两鬓虽已生白发,目光却精明犀利,无声审视着林鹤时。
后者不卑不亢的对视,让沈崇十分满意,轻点下颌问:“你可知我是谁?”
“见过信国公。”林鹤时声音平和的没有一丝波澜,更没有弯一下腰。
沈崇山眉宇折出深深的沟壑,不怒自威,“那你应该知道,我是你的祖父。”
林鹤时漆黑的眸底有什么跳了一下,“信国公玩笑了,鄙人姓林,与沈姓之人毫无瓜葛,怎么会是国公您的孙儿。”
“放肆。”浑沉肃压的一喝,将气氛将至冰点。
“你便是这般冲撞长辈,无视孝道?”
“孝道?”林鹤时眼中闪过讥嘲,“何为孝道?”
沈崇山压眉不语。
“慈亲爱子,子重其亲乃为孝,信国公府与我既非慈亲,却有欺母之仇。”林鹤时逐字逐句道:“敢问国公爷,我该守哪门子孝。”
沈崇山目光微变,对于当年的事生出愧疚,“上一代的事,有太多并非你能懂,但血缘之亲,是你改不掉的。”
林鹤时轻扯嘴角,若不是他的长子嫡孙死了,他今日又岂会说出这番话。
“你是沈家的子孙,总要认祖归宗。”沈崇山温和下语气,再次审看向眼前这个自己从未谋面的孙儿。
身在乡野,却没有埋没才学,在登雀楼的一番话也说明了他的志向,沈崇山看他的目光愈加认同,“你母亲将你养得很好。”
提及母亲,林鹤时眼里的戾气骤然高涨,他抿紧唇瓣,“我和沈家没有任何关系,更不会有什么认祖归宗。”
林鹤时说罢,便转身准备离开。
“站住!”
林鹤时眼中噙着一触即破的戾气,这一声喝反让他冷静下来。
所有的情绪平息,驻足回头,嗤笑道:“国公爷若真想让我认祖归宗,就不会派人来杀我了。”
沈崇山眉心重皱起,“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不是么。”林鹤时一字一句的提醒,“就像当年,怕我母亲有损国公府的名声,所以你们想把她除掉。”
随着沈崇山的神情逐步变冷,林鹤时几不可见的微弯唇角,转身直接离开。
身后的乌篷船内,传来沈崇山盛怒的声音,“来人!”
守在船外的护卫立即进内,躬腰道:“国公爷。”
“派人盯着长公主的一举一动。”沈崇山声音含怒,这个萧婉华也太猖狂狠毒,竟然想除了他的孙儿。
“另外,再加派两个身手了得的,去保护林鹤时。”
护卫略有迟疑道:“只怕公子不肯。”
沈崇山也担心会是如此,“那就暗中保护。”
“决不能有任何乱子!”他目光锐利看向面前的护卫。
护卫凛声道:“是。”
林鹤时沿着河边慢走,衣摆随着步履轻动,不疾不徐,而被月华所照的半边侧脸,随着光影的浮动明明暗暗,交错着狰狞的戾气和诡异的笑容。
见到沈家人的那刻,他浑身都在跳动着弑杀的渴望,果然如他想得一样,虚伪、可憎。
林鹤时还在笑着,稍弯的凤眸内却混着嘲弄和可悲两种复杂的情绪。
燥郁在心头升腾,他需要想些什么,来移开注意。
弥在口中的酒气引领着他翻出那被他刻意不去想的种种,那夜也是这般的酒香,唯一不同的是混咋了少女的甘甜。
燥郁被一点点压下,但此消,则彼长。
随着沉缓的呼吸,那抹被他刻意压制情丝,从五脏六腑中析出,爬过身躯的每一寸角落。
夜风拂过耳畔,仿佛也带来了少女的喃语,那样的深挚缠柔。
林鹤时吞咽着发干的喉咙,小心翼翼的想将这分深挚藏起,不想让她染上那些脏污的人和事,可他同样虚伪的身躯,却叫嚣着想翻出更多来慰藉他自己。
林鹤时垂在袖下的指缓慢摩挲,果然,一旦想了,就开始不能控制,想遍她的所有,低诉的情衷,月下皎白的娇躯。
他颤抖着睫羽闭了闭眸,口中的酒香刺激着他的眼尾泛起薄红,还要等到春闱结束么……
那么久,没有他日日看着,旁人会觊觎,她会害怕。
极端的占有欲悄无声息的滋生,想到那些人的目光,哪怕只是看一眼,都让他厌恶。
不过好在,她多数时候要给孩子们上课,不会碰到那些污糟的人,而且他也让无涯交代了沈知誉,给她全部的苦坨石,就不用再半月去一次凌雅阁,之后临摹刺绣,他也特意做了安排。
她会好好的,乖巧的等他回去。
殊不知,此时此刻,千里之外的凌雅阁内,花漓正兴致十足,有滋有味的瞧着眼前那一个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
第39章 威胁
花漓早前就把何玉娇绣好的手绢拿来给了陆知誉, 因为要借赠画的势头来卖手绢,所以两人商定,把时间定在了一个月之后, 也就是今天。
陆知誉特意在楼下厅堂安排了一处雅席, 四周用素帘遮挡,外面看不清里面,花漓坐在其中却能看得一清二楚。
花漓手托着腮,边饮茶边瞧着外头,一双眼睛愈发莹亮。
早前她虽想着另外寻个乐子, 可因为每日都忙着给孩子上课, 压根没闲工夫, 这会儿难得悠闲下来, 再看周围那些或风度翩翩, 或少年风流的男子, 那刻在骨子里的劣习, 又隐隐有活泛起来的征兆。
陆知誉挑帘从外面走进来, 见她一派悠然惬意, 笑语道:“你倒是不紧张。”
“为何要紧张?”花漓不解反问。
“就不怕卖不动?”
花漓想了想, 轻语道:“我猜掌柜一定早有准备。”
“哦?”陆知誉来了兴致。
“掌柜想来会请人挑起争势,就像当初将白石先生的字画捧成人人哄抢那样。”
花漓说着, 轻抬起眼帘, 见陆知誉诧异挑眉, 她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得意扬眉。
面纱遮住了半边容貌,遮不住那双濯亮娇妩的眼睛, 眼弧灵微弯,羽睫卷翘, 落下的睫影翩跹打在眼下的肌肤上,让纵是见惯了风月的陆知誉,也看得痴了几分。
他之前虽想看她的容貌,却也不过是男人对女人再寻常不过的好奇,可现在,哪怕不知道她容貌,她这个人,竟也在吸引着他。
外头越来越热闹,人人都等着赠画,陆知誉收起思绪,“时间应该差不多了,我先过去。”
花漓轻点下颌,也把目光转向帘外。
不出所料,有白石先生的名号坐镇,加上陆知誉的安排,手绢卖的比她想象的还要好,加上限了数量,只有十条,眼看越来越少,几乎人人都往前挤,许多没买到的,则在扼腕叹息。
花漓彻底放了心,眼睛也开始不安分的转动,正瞧的起劲,面前半遮的素帘被挑起,陆知誉走进来,笑语道:“如何?”
“尚可。”花漓轻咬着尾音说。
方才是瞧见一个还算不错的男子,文采了得,模样也周正,就是比起林鹤时那样的绝品,还是差了些。
花漓无不遗憾的垂下眼帘,感叹人果然是会被越养越叼的。
陆知誉失笑:“二十两的价格,一抢而空,就只是尚可?”
花漓眨了下眼,反应过来他问得是手绢,都怪她看得太出神,差点暴露真面目。
花漓自省着脸颊微微发烫,所幸自己带着面纱,陆知誉也没发现。
她轻咳了咳嗓子,端的正儿八经道:“这才第一次,大家觉得新鲜,后面冒仿的肯定会越来越多,能一直这么好才是正理。”
“你说得都对。”陆知誉颔首笑着应说。
简单一句,就将周遭氛围衬的暧昧,却又会让人觉得风流,不知怎么经擅风月。
花漓暗忖着,抬起眼帘,陆知誉风度样貌皆算得上好,与他较量也有趣。
只是两人还有生意,万一将来真惹出什么,连生意都得泡汤,花漓收起跃跃欲试的小心思,有了结论——
这个不成。
“现在我是不是可以拿另一幅白石先生的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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