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佑之抬眸对上她的视线,瞬间了然,一挥手吩咐人取了纸笔过来。
东西像被饿狼争食般迅速抢过去。
阿央跪坐在杂草堆上,颤颤巍巍举起笔,抖了半天却是一个字也没写。
裴佑之紧紧盯住她,神色平静,忽而开口道:“我问,你写。”
“交代清楚了,我便放你出去,如何?”
阿央抬头看向他,面上不可置信、挣扎、犹豫交织在一起,似乎在和自己较劲。
常景好抿唇思索着,少倾轻轻怼了裴佑之一下。
“是不是这个条件不够有诱惑力?”许是她说这话的模样太过认真,裴佑之微微扬眉看着她,眼神交杂几许锐利与玩味。
“对自己的性命都有所犹豫——罢了,你继续把话往赵画师身上引。”
裴佑之尾音轻轻:“嗯。”
他也恰有此意。
“你交代清楚了,我放你出去,你自然可以去找他,这不好么?”
此话一出,阿央果然情绪失控,在纸上龙飞凤舞起来。
她写完,举着纸冲到两人面前,张着嘴嗯嗯啊啊。
纸上赫然可见一行字:你们把他怎么了?
“证据不足,放了。”裴佑之语气从容。
阿央登时眼眸一亮,欣喜呼之欲出。
她又想问些什么,挣扎几瞬后写了一句:“他没罪,你们不要再抓他了。”
“知道这么清楚,难道你有罪?”常景好冷不丁道。
阿央猛的掩面哭泣起来。
身前忽然横过来一只胳膊,常景好下意识顺着这人绯红的袖袍向上看——
裴佑之轻轻将食指竖在唇侧,示意她噤声。
“……”
她偏要说。
“裴大人的意思是,若你把知道的都交代清楚了,就放你出去,不再追究责任。”
语罢,她还悠悠看了裴佑之一眼,道:“是吧?裴大人?”
裴佑之咬紧后牙关,又松开,咬紧,再松开,最后认可般点点头,道:“是。”
常景好满足般轻挑起唇,她见阿央有所动摇,又道:“他若真如你口中所说是被冤枉的,那你就不想替他争一个活下去的机会么?”
裴佑之接着补充道:“说不定此事过后你们二人还能重新开始,更加情比金坚。”
“但前提是,你所言无假。”
牢房内外皆静默下来。
仿若剑锋凝结一滴寒雨,静刹几瞬后,倏尔向下直直坠落——
啪嗒。
砸起一团水光,唤醒古井无波的此刻。
“啊…啊…”阿央慌忙挥笔写着,举起来给他们看。
她说:“你们想知道什么?”
“你是阿央对么?”常景好率先开口。
阿央显然没想到他们会发现这点,捏着纸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常景好知道她这是猜对了,又接着问:“你为何变成了她的模样?”
阿央泪流不止,泪水顺着脸颊落下来,打湿了半面纸。
“烟罗昙。”
果真。
裴佑之念了一遍这三个字,不解道:“这是何物?”
常景好摇摇头:“不清楚。”
下一瞬,裴佑之便唤人过来,交代了几句让人去查,旋即道:“阿央,你只需回答我四个问题。”
“一,此案与你们二人究竟有什么关系。”
“二,你们是否为谁效力。”
“三,为何作案。”
“四,”他顿了一下,才道:“十五年前,你们为何被逐出宫,又为何不偏不倚进了相府。”
阿央怔了一会儿便开始猛烈摇头。
她这般反常的模样让常景好疑惑道:“你在怕谁?秘阁?是么?”
阿央身子抖的更厉害了。
两人几乎能确定第二个问题,香粉女子案原来真与秘阁有关。
既如此,事情便更严重了。
假若幕后凶手真是秘阁,常景好忽然一阵冷寒。
她不确定太子能否与这个神秘又复杂的组织抗衡。
纸上被墨水划满。
阿央虚弱的将它捧起来给两人看。
“阁主只让我们搜集关于时节女子的信息,其他与我们毫无干系,我什么也不知道。”
下一页。
“当年宁妃娘娘与皇后起了冲突,我们因此受罚,丞相可怜我们没去处,仅此而已。”
两句话,模棱两可的回答了他四个问题。
常景好看着“宁妃”两字忽然觉得有些熟悉,她蹙眉沉思,脑中缓缓浮现起一些画面。
宁妃好像是六皇子的生母。
常溶溶口中的那个“草包皇子”。
话还没问清楚,常景好又听裴佑之笑了笑,道:“你可以走了。”
她登时看向裴佑之,满眼意思都是“你没事儿吧”。
谁知裴佑之却说放便放,立马唤人来把阿央带下去,还不忘吩咐替她梳洗一番。
“案子还没查完呢,你就不怕她跑了?”常景好跟在他身后问。
裴佑之平静道:“穷途末路,跑不了。”他忽然停下步子,转头看她,“还会帮我把赵画师带进来,你不觉得么?”
骤然停下的动作让常景好差点儿没一头搡他怀里,即使内心尤为不爽,她还是点头配合道:“觉得。”
裴佑之满意了,旋即吩咐人备车去跟踪阿央。
常景好站在原地,默默心道:惯会下套,阴险狡诈,笑里藏刀。
第11章 蹲猎物 还说不冷。
大理寺门外徐徐停下一辆马车。
来人焦急跨步向里冲,向某下官禀报了什么。
那下官听了消息更是止不住瞪眼,忙快步凑到裴佑之身旁,告知他这个消息。
常景好就站在这儿看着他蹙眉、直腰、凝视前方,而后招招手唤人过来,把白鹅绒披风换成了墨黑色。
裴佑之装戴完毕,一身绯红官服,长身玉立,大步流星向她走过来。
常景好右眉一低,心想这套装束不和初遇时一样么?见面便笑意盈盈说她是凶手。
看着便不爽。
“有赵画师的行踪了。”他垂眸看着常景好。
“二小姐和薛掌柜正在对赵画师的画作,你可要去瞧瞧?”
常景好却道:“赵画家在哪儿?”
裴佑之也是意外:“你要跟我一起去?”
“怎么说……”常景好毫不避讳他的视线,直对上他的目光,嫣然一笑:“阿央也是我相府的人,既然阿姐不在,二姐姐也有事,那我代她们去抓人也不为过吧?”
怕裴佑之不愿意似的,她还又补充:“我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可以替你们望风。”
裴佑之依旧是盯着她瞧,唇角捎着一抹笑。
少倾,他似乎说服了自己,自顾自点了点头,道:“行。”
“在哪儿?”常景好跟上他的脚步,忙问。
裴佑之道:“净远江。”
“他怎么又回家去了?”
常景好与他一道坐上马车,有些疑惑:“有证据没来得及销毁?”
“证据都在我这儿了。”裴佑之虚空握拳,又放开,半抬起眼看她,道:“是阿央去了那儿。”
闻言,常景好忽然站起身,弯腰想下马车。
裴佑之忙去拉她的衣袖,不解道:“你做什么去?”
“能抓着,他也去了那儿。”
“我只是觉得,”常景好扭头看他,还没坐回去,眼底的真挚一览无余,“坐马车太过于招摇了,容易暴露,不好。”
“那你说说该怎么去?”
裴佑之头一回见她这副率真模样,不自觉起了想引人说话的心思,拉住她的袖角正欲把人拽回来——
“吁——”
马车骤然停下。
咚。
常景好不偏不倚跌进了身后某个怀抱,横坐在他腿间。
温热气息从四面八方扑撒过来,常景好忽觉脖颈发痒,动作迟缓的转头看着他。
裴佑之也是双目怔然,一双手还虚虚环在她腰间,唯有耳尖脆红格外显眼。
“你……”
常景好不知说什么,半响指了指他的耳朵,迟疑道:“多穿点儿,都冻红了。”
“……”裴佑之弯起唇角,强装淡定道:“天已暖了,不用。”
语罢他脖子一梗向车前,凌然喊道:“出何事了?”
“回大人!方才不小心撞到个孩子!”
“眼不想要可以挖了给冬窈,在她手里比在你脸上有用。”
外头沉默两瞬,而后又响起“吁”的一声。
“你先、先起来。”裴佑之不自然的转头看她。
常景好示意他看自己的腰,道:“我还想说呢,搂我做什么?青天白日、民女民官,被人瞧见会遭唾骂吧?”
两抹红顺着耳骨向上向下爬,似乎比他身上的官服还要显眼。
常景好看着他迅速将手缩回袖袍里,利落起身坐到他对面,轻声道:“还说不冷。”
“热的。”
“那你哈气做什么?”
“闷的。”
“那你掩面做什么?”
“乏的。”
常景好微阖双眼,环臂向后一靠,想着不如下车、她自己切身份再去抓人算了。
好在后半响裴佑之并未再说什么话。
马车缓缓停下,常景好睁眼时似乎还听见了几声鸟鸣。
她忙掀开帷裳向外望。
密绿竹林,幽幽空山。
这是给她拉哪儿来了?
“下车。”裴佑之起身喊了她一声。
常景好跟在他身后下去,环顾四周后,抬头问他:“这是净远江?”
“准确的说也算得上,一个小支流的上游。”
常景好这才明白裴佑之为何敢坐马车出来,就凭这竹叶葳蕤,别说马车了,藏个宅院都不一定能发现。
带来的官兵很快被遣散到四处,警惕着周围环境。
裴佑之示意她跟着自己往前走。
但这幽暗的羊肠小道怎么看怎么古怪。
常景好顿住脚步,问:“你有把握没?”
裴佑之也停下脚步,歪头配合着思索两瞬,缓缓道:“死不了。”
“罢了。”
常景好摩挲着袖里一排绵密银针,朝前方扬了扬下巴,道:“裴大人,还请带路。”
裴佑之还真走快一步,右手负后朝她勾了下手指。
几个官兵精心伪装过,现下正屏气吞声躲在几丛草荫里。
眼前是一片粼粼湖面,但湖面之上又漂浮着一层灰白雾气。
“那雾很奇怪。”常景好压低了声音,示意他看湖面。
裴佑之朝那儿望了一眼,也哑声道:“有毒么?”
“你试试。”
反正我百毒不侵。
众人就这么凝神贯注蹲了好一会儿。
等那层薄雾愈来愈浓时,不知何处终于飘来了一道男声。
“我们不能一起走!你听不懂么?!他已经发现我们了,你跟着我,我们都没活路!”
两人对视一眼。
是赵画师。
不知阿央用各种方式回应的他,赵画师又无力解释起来,语气夹带着不耐烦与愤怒。
“是!我是骗了你!我故意让你过来接头好替我拖延时间,但那又怎样?你不是爱我么?你不是爱我么?!”
这会儿有女声呜咽起来。
赵画师的声音陡然变得温柔:“阿央,你爱我对不对?为了我宁愿让阿鲤去死,我知道,你是这世间最好的姑娘了。”
此话炸出了一个关键线索,两人不禁同时转头看向对方。
头顶上方的竹叶尖悠悠摇晃,满载寒气。
滴答。
忽然垂落一滴鲜嫩露水,恰好擦过常景好的鼻尖。
那水滴压根儿挂不住少女高俏的鼻尖,只待了一瞬便很快向下滑——
裴佑之鬼使神差伸出手掌,手心某处忽然传来一点寒凉。
紧接着是猛烈的灼热感。
他垂眸掩盖住所有情绪,手轻握成拳收了回去,又毫不犹豫转身,一幅侧耳倾听的模样。
好似方才他压根没转过来过。
赵画师还在尽力放柔声音:“阿央,你听我说,你希望我活着对不对?”
“我活着,比你活着要欣喜对不对?假若你死了,我还能给你烧香,在你坟前种花,到时你的墓碑一定最干净漂亮,坟头一定只有鲜花没有杂草。”
第12章 一网打尽 本官怎么就成狗了?
他说这话时,常景好还盯着裴佑之的侧脸,像什么呢?
躺着的山峦起伏。
很清晰明了,却也有一种层林尽染的柔和。
她凝神看了几瞬,见裴佑之这么聚精会神,又将想说的话给咽了回去,也转身当作无事发生。
“阿央……”赵画师苦苦劝起来,“我们两个必须死一个,在他面前…我们、我们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你知道的,对么?”
他的语气近乎哀求,女声却几不可闻。
或许抽噎声太低,被素湍冲散了。
“我这辈子最爱的就是你了,阿央。”
渐渐的,江面平静下来。
两人却听到了一阵水花旖旎声,很不合时宜,但放在此时生死别离的这幅场面上,又很合情。
常景好一动不动蹲了半天,没忍住问:“他们何时能亲完?”
裴佑之头也未转——似乎从刚才接那滴落水时便没在看过她。
他默了两瞬才道:“现在去抓有些太过残忍无情了。”
常景好悄悄触到几根银针,食指轻捻将它们带出来,嘴上还不忘道:“没看出来。”
裴佑之下压的眉头暗含一切。
她接着解释,淡然道:“你抓我的时候可不是这般心慈手软。”
“……”
语罢,常景好已经两指夹住三根银针从叶隙后快速掷出——
唰。
赵画师双眸一凝,快速向后撤开身子。
银针从他二人中间穿过,落入江水。
“阿央,死在这儿是最好的了!”
他一掌劈在阿央侧脖颈处,将其击倒在江边,随后转身便要跑。
阿央捂住胸口,艰难的抬头看他,满脸泪痕,带着不舍、悔恨,以及很快掠过的不可置信。
突如其来的躁动让周围埋伏已久的官兵纷纷得令而出。
裴佑之起身前还不忘给常景好留下一把剑,头顶的声音渐渐远去:“你留在这儿,抓到了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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