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棠闻声望去,只见是位面目陌生的夫人,正看着她笑。目光分明是直直落在她身上,却丝毫不让人觉得冒犯。
正在疑惑这是谁,她身旁那位方才还在不断出言挑衅的吴大小姐却是已经收敛了神色,福身行礼:“裴夫人安好。”
裴夫人点点头,语调和缓:“本是找这位姑娘有些事,略等等也无妨。听你们在议论压了哪艘龙舟,一时忍不住插话,扰了你们说话了。”
“夫人言重了。”吴大小姐连忙福身行礼,看向明棠的目光中也多了几分惊疑不定。
她何时入了定国公夫人的眼了?
殊不知明棠也在思索,她什么时候见过这位裴夫人了?还能让她亲自过来找自己去说话。
这位裴夫人发间虽见银丝,却依旧能从她那已见风霜的面庞上窥出几分年轻时的美貌模样,更兼有一身浑然天成的气度,明棠自忖若是以往见过,绝不可能忘记。
裴夫人说完,见明棠似是还有些犹豫,顿时恍然,侧身往旁边一让,露出正站在她身后,躲在裙子后面的小孩儿。
“姑娘莫怪我唐突,是我家阿泽非要过来寻你。”
突然没了遮挡,出现在明棠眼前,那小孩儿羞涩一笑,连忙又抓着裴夫人的裙子躲在她身后。
原来是小朋友的家长想见见今天送玩具给他的陌生人,明棠瞬间明白了这位裴夫人的来意。
“夫人相邀,在下敢不从命?”
去陪一老一小两位美人说话当然要比跟对自己有敌意的“前情敌”好得多,明棠欣然同意。
裴夫人便颔首,示意身旁妇人抱起裴泽,先行一步,朝不远处一处空着的坐席走去。
明棠落后她几步,见吴家大小姐死死盯着她,目光中仍带着几分不善。明明对这位刚来的夫人心存顾忌,却依旧不肯收敛,看来她确实是看自己这个前妻格外不顺眼了。
有这样一个人对自己怀有敌意,确实让人不舒服。想了想,明棠停下脚步,含笑道:“吴小姐大可不必对我有这样深的敌意。毕竟我与陈文耀已经和离,全天下最不可能再与他产生半分纠葛的便是我了。要紧的不是从前,而是以后,吴小姐觉得呢?”
吴大小姐一怔,轻轻眨了眨眼睛,思维有片刻凝滞:好像还真是这样......?
见她表情有所变化,明棠忽起促狭之意,循循善诱道:“我知道吴小姐恐怕还有疑虑。不如这样,我们来做一笔生意。自来女子嫁人,最烦的怕是与婆婆相处。吴小姐日后若是与陈太太相处时觉得摸不准她的心思,不若写信给我,百两银子一条消息,想必能帮吴小姐省上许多功夫。”
“当真?”吴小姐顿时眼前一亮。自从亲事怕是有八分准之后,母亲就一直在担心陈太太作为寡母怕是不好相处,之前明家小姐和离说不准就有陈太太的缘故。
念叨来念叨去,吴小姐头都要被念大了。
“自是当真。”明棠没想到陈太太竟还真能被她废物利用,意外之余立刻保证道,“吴小姐想知道什么,只管送信到我家,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吴小姐故作矜持地轻轻颔首,唇角的笑意却分明透出了内心的喜悦。直到目送明棠在裴夫人身旁坐下,说了几句话,又弯腰逗弄了一番裴家最宝贵的小郎君之后,她才回过神:不对啊,她不是为了嘲笑明四而来的吗?
倒是明四连陈太太的喜好都能拿到自己这里赚银子,也不怕消息泄露,看来对陈家的确是毫无一丝留恋。
另一边,弯腰挠了挠裴泽小朋友嫩呼呼的双下巴,逗得他笑着躲到裴夫人裙子后的明棠不禁一笑。
“阿泽很喜欢你。”裴夫人端坐一旁,瞧着明棠逗弄自家最宝贝的孙儿,并无半点阻止之意。
她能看出来,这姑娘是极喜欢小孩子的,逗弄时也有分寸,并不会闹出什么事来。
“许是看在我会做玩具的份上吧。”明棠眨眨眼。
裴夫人颔首,赞许道:“姑娘的确有巧思。”那手鞠球她也看了,一看便知是仿着蹴鞠用的鞠球做的,因大小远远不及,更适合在手上把玩,称作“手鞠球”可说是恰如其分。
兼之上面图案可以千变万化,做腰间坠饰,或是做小孩玩具,都是不错的选择,也算是一物两用了。
两人正说着话,玉台之下忽得传来震天般的欢呼声,不远处亦有龙舟自终点处激射而来,船头上的鼓手此时高高站着,手中挥舞着一抹鲜红,那是用做终点线的绸带——竞渡结果已经决出了。
玉台之上亦是一阵骚动,瞧见龙舟颜色的裴夫人却是一怔:“姑娘是真的随意一选吗?”
若真是随便一选,便能选中最后夺得第一的金色龙舟,那也着实是运气太好了些。
明棠目光诚恳:“自然不是。”
“这金色龙舟是我投资的。”明棠伸出五根手指,“我与他们说好了,若是最后能得第一,官府的奖励之外,我再加五百两银子。”
为了这五百两银子,她的队员们可是铆足了劲儿练了不知多久。果然,金钱的力量是强大的。
裴夫人失笑,正要说些什么,忽听对面昆楼上,一道响鞭声破空而出。
众人皆是面色一凛,待三声响鞭过后,原本喧腾的昆玉河两岸已是渐次安静下来,黑压压的人头跪满了一地,接着便是山呼万岁之声。
眼下的昆玉河段本就是一年中人最多的时候,成千上万人齐声呼喊的声音直让人心神不禁为之震荡。
自昆楼起一道道嘹亮的“免礼”声次第传来,明棠起身,面朝昆楼方向,低垂着头的同时心中不由感叹这年头的人对皇权的敬畏之心。
这样喧闹的场面,竟能以这样迅疾的速度安静下来。
方才她还猜测昆楼上来了大人物,如今一看,可不就是天底下最大的人物。
昆楼上,栏杆旁显出一个一身石青色,显得颇为低调的身影,隔着河岸,明棠余光中只能看见那身影挥了挥手,随后河岸旁便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明棠觉得自己十分能够理解这种情况。若是她出门过个节结果见到了国家最高领导人,估计也会激动得要命。
不过眼下正是人多的时候,就怕人群一骚动,出了什么事就不好了……
想什么是什么,明棠脑中刚一闪念,就听见对岸一声凄厉的尖叫声,明棠禁不住抬头,闻声看去,正好见一孩童从岸边滚落,直直坠入昆玉河中,随着浪潮挣扎着。
因着要赛龙舟,昆玉河这些日子都禁航,如今河面上只有从不远处终点回返的龙舟,如今最近的龙舟距那孩子也尚还有三丈有余。
明棠刚揪起心,只见一玄衣青年自桥上翻身落下,脚尖轻点河道中一不知何时出现的竹竿,身形一动间,已是弯腰将那孩子提起。
随后他兔起鹘落,片刻间已经安然落在了那最近的金色龙舟上,甚至那孩子被他放下后竟是当场大哭起来,显见并无大碍。
只是苦了舟上的鼓手,龙舟素来狭长,他又是站着,乍然失了平衡后竟是跌落河中,只能苦着脸扶着龙舟向前游动。
这一出意外直是一波三折,节奏极快,明棠还没进入情绪便看到了结局,脑中便什么都没留下,只有那一道玄色身影鲜明烙在脑海中。
——现实版动作大片啊这是。就不知这男主生了怎样的一张脸,能不能配得上他那腰细腿长的好身材。
第20章
何止明棠看呆了去,岸边百姓们更是被这意料之外的发展惊得回不过神,直到龙舟靠岸,方才爆发出阵阵呼声。
那亲眼目睹孩子从自己手边掉下去的妇人更是几乎瘫软在身旁人怀中,半晌才缓过神,急忙穿过人群,向龙舟靠岸的地方行去。
人潮涌动间,官兵们把心是提了又提,强行弹压了几波才稳住了秩序。
圣上今日可是在昆楼上!出了这一遭意外已经够他们受的了,要是再闹出一桩事,以后的前程必定不保!
龙舟靠岸处距明棠直线距离并不远,她也就得以仔仔细细观摩了一番那玄色身影上岸后越发如松如竹的好身材。
直到昆楼上一道蓝色身影小跑着到他身旁,躬身说了几句话,将那人朝昆楼上引去后,明棠才收回视线。
这一回神,她却发现了身旁裴夫人有些不对劲。
虽然只跟裴夫人短短相处了一会儿,裴夫人那凛然的气度却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明棠还未想过自己能在裴夫人脸上看到疑似愁眉不展的神情,不由关心道:“夫人可是身体不舒服么?”
裴夫人回神,摇摇头:“我并无不适,多谢你关怀了。”
却始终面色不佳,瞧着似也没了说话的兴致。
毕竟萍水相逢,明棠不好再问,便起身,诚恳道:“虽不知夫人遇上了什么事,但若心绪不佳,与亲人朋友交谈过后大约能好上一些。小女就先告退了。”
裴夫人颔首,眸中多了一丝暖意,也真诚道:“多谢。”
目送明棠离开,瞧见她径自走向明家女眷的方向,裴夫人却是一怔:明家几个小辈,上次她在栖霞寺听经会上皆有一面之缘,唯独那位最感兴趣的明四小姐却是一直未见,难不成这位便是?
再看身旁目露不舍的裴泽,裴夫人轻轻揉了揉孙儿柔软的黑发,没想到,她与这位四小姐还真有几分缘分。
她说的也对,心中担忧再多,不若回去后仔仔细细与阿钺谈一谈。再不济,总能知晓阿钺心中有什么打算。
短暂的插曲过后,竞渡仪式照常举行,代表夺冠的金色龙舟队登上昆楼领奖的鼓手整个过程都觉得如坠梦中。
能从顺天府尹大人手里领一回奖已经是祖坟上冒青烟了,何况今天还亲眼见了皇帝陛下。
还因为要见皇帝陛下,里里外外白得了一身新衣裳。
鼓手甚至疑心自家祖坟这青烟要是能被人看见,怕不是得让人怀疑是祖坟失了火。
脑中混混沌沌,鼓手下楼时已经将自己说过什么都忘了个干净,只恍惚记得陛下指着那个救了小孩儿的好看公子问了句什么,他似是回答说:“小人没什么见识,但是公子长得这么好看,怎么可能是坏人?”
昆楼上自是热闹,玉台之上也不遑多让。
——那边已经有消息传过来,于河上救了人的是现定国公世子。因一身功夫实在了得,又御前对答得了陛下欢心,被陛下盛赞为“裴家麒麟儿,不堕先祖家声”,甚至当场赐了官职,便是早前引得许多军中世家暗潮涌动的金吾卫同知一职。
这话初初传过来时,对官职稍有了解的各家夫人们都有些不敢置信。
那可是金吾卫同知!且不说金吾卫作为皇家最亲近的五卫之一,负责皇城守卫,地位有多紧要。单说官职,那可是从三品!
多少人从入仕起勤勤恳恳还无甚机会晋升,就是有那机遇迈入从三品高官行列的,多半也已经是年过四旬。
就是三十上晋了从三品,那也要被称一句年轻有为的。
何况……
“裴世子还没及冠吧?”
“似是没有。啧啧,以后他媳妇怕是有福气了,夫君年纪这样小,又是一当官儿就是从三品,稳稳当当一个淑人到手。”
“嘁,裴世子的媳妇自是直接封世子夫人,那可是正正经经的诰命,跟我们这种寻常说话时僭越称一声‘夫人’的不同。你这淑人说出去,怕人家还要嫌你说低了身份。”
“到底是好命啊,有个年长那么多,封了世子的兄长,原本只能被称一句二公子,日后也不过是个旁支的。谁知道长兄就那么时运不济,竟是边关一场大战就这么没了,这世子之位也顺顺当当落到了他头上。”语气不免有些酸意。
“以后定国公府怕是有得乱呢。”另一人却是有些幸灾乐祸,“那前一位裴世子可是留了子息的,谁不知道定国公夫人亲自把他带在身边教养?按理,那才是定国公府真真正正的嫡长孙。以后现在这位裴世子再生几个孩子出来……有得瞧喽——”
看热闹归看热闹,能凑得上去的,还是纷纷起身前往裴夫人身旁,七嘴八舌地道着恭喜。
定国公府毕竟是开国时就有的公府门第,比起那些其他子孙不争气的勋贵家中,定国公府却是代代都有能支应门庭的人。
如今眼看着在圣上眼中还是有体面在的,现在的这位裴世子也是京中人皆有所耳闻的出众,眼看着定国公府又要进入权力场上,这热灶不趁着现在去烧一烧,怕是以后想凑都凑不上去呢。
况且...在场的各位夫人们就是自己没有个亲生女儿,家中扒拉扒拉,总能找出个品貌出众的,说不准就得了定国公夫人的青睐了呢?
想到救人的主角是裴世子,而方才跟自己聊了半晌的夫人正是裴夫人,明棠不禁感慨:果然好看的人一家子都好看。
瞧着那处的热闹,近来正在忧心女儿婚事的长媳宋章茹不禁感慨:“都说一家有女百家求。听说裴世子生得美貌,裴夫人现下的心情恐怕跟嫁女儿也差不离了。”
素来不爱说笑的人忽然开始说俏皮话,明家一众人顿时笑个不住。
明夫人也颔首道:“裴世子那样的容貌,恐怕裴夫人确实左看看右看看,都觉得配他不上呢。”
艰难脱身,终于得以回了定国公府的裴夫人长长叹了口气,心情略有些凝重。
吩咐周奶娘带裴泽下去歇息,裴夫人定定看着桌上起伏的烛火,听到门口传来低低的问候声后,抬起头,注视着正慢慢走过来的裴钺。
裴钺是她三十岁上得的小儿子。因长子裴钧那时候已经十二岁请封了世子,而裴钺自小生得精致得如仙童一般不说,又素来嘴甜会哄人,她就有意无意地纵容着。
那时候她长子稳重,能支应门庭、次子贴心聪颖,即使与丈夫素来无话可说,却觉得心中畅快。
可惜天不遂人愿,次子不知从哪里得知了当年的旧事,自那时起就寡言许多,收敛了幼时贪玩的习性,开始日日勤练不辍。
若是仅仅如此就算了,偏偏长子意外过世,长媳挣扎着留下长孙之后也随之而去,为定国公府支应门庭的重担骤然落到了他身上。
裴钺比起之前就更不爱说话了。
念头一闪而过,招手令裴钺坐自己身旁,裴夫人犹豫几息,问:“今日之事,可是你私下筹划的?”一切都太过凑巧了些。
裴钺摇头,却又颔首:“不是我安排的,但是,顺势、顺心而为。”
裴夫人一惊:“如今的局势...”
“若单看局势,自然是躲得远远的方好。但母亲觉得,我们真能置身事外?”
裴夫人不由默然:定国公府名声在外,分支、旧部众多,虽不敢说能聚集起多少将领,但军中世代受过裴家恩惠的人并不少,说话时天生便带着几分亲近,也多多少少能算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哪怕是为这部分人,怕也会有人打上他们家的主意。
既然稍不留神便会站在风口浪尖上,不如主动出手,在事情来临前先获取一定的力量,如此还能争取一丝主动权。
“只是...你的婚事如今怕是拖不得了。”想到今日玉台之上明里暗里多少人试探她,裴夫人就骄傲之余觉得心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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