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着时间,那边陈太太应该也吃完了早饭,明棠对镜自视,扶了扶发间那枝精雕细琢的雨后海棠步摇,
似是想到了什么,明棠打开妆匣,在一片珠光宝气中很快锁定了一支金镶绿松石的长簪,正要取出来,手却仿佛自有主张一般,径自伸向妆匣角落,取了最不值钱的那支银簪出来,簪在发上。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明棠直到看到镜中自己形象的变化才反应过来,嘴角抽了抽,心中象征性谴责了自己两秒,便很快心安理得起来。
开源节流,开源节流嘛。
明棠理直气壮,带着折柳去了正院。
陈太太果然已经用完了早饭,正拉着陈文耀坐在窗前炕边殷切地说话,见明棠进来,也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意犹未尽一般,叮咛道:“可要记得娘说的话。”
陈文耀素来孝顺,自然是点头应下:“儿子记下了。”
说完,偏头看了看明棠,又跟母亲使了个眼色。
陈太太心不甘情不愿,露出个堪称慈爱的笑容:“棠儿来了,快坐,早上用得香不香?看你仿佛又瘦了,也得注意些身子,多吃些东西补补。”
陈太太这话说得僵硬,心里也仿似有蚂蚁在用触须挠来挠去,浑身都不自在。每说一句,心中就要骂一句——就没见过这么挑嘴的儿媳妇,整天一门心思就想着怎么吃了!哪里有一点瘦了的模样,分明比之前还要圆润些!谁家儿媳妇比婆婆吃得还好,就这还要补,真是不孝!
明棠在她身边坐下,回她个笑脸,促狭道:“母亲说得是,我也觉得近来身子有些虚,正该补补。听说母亲那里有些血燕,不如母亲疼疼儿媳,赏我一些吧。也不要多,隔三差五的,让厨房给我炖一盏就是了。”
陈太太听得只想吐血。且不说她手里现在没有了,就是有,她自己都不舍得吃,还给这个生不出孩子的儿媳妇?她又不是钱多烧手。
看儿子也是一脸赞同的模样,陈太太心中越发怒火高炽,有意无意地就把陈文耀先前叮嘱的话忘了干净:“这血燕也不是随便乱吃的。我听人说了,这血燕最利怀孕的妇人,儿媳妇你又没身子,吃了也是白吃。你要是现给我怀一个,别说隔三差五了,天天吃我也乐意啊。”
陈文耀不悦:“娘!不过是些燕窝罢了,也值得你这样?回头让束妈妈送过去就行了。”就是不舍得,也不该这样直白地说出来,让人笑话。
明棠低眉垂睫,心知肚明陈太太手中如今是没有这东西可送了,那接下来她会说什么呢?明棠看着指甲根处那弯白色的月牙,颇为期待。
“我可不是舍不得东西。”陈太太看了眼儿子,被他皱着眉的凶狠表情唬了一跳,本能脱口道,“是我送过去给雅儿了,如今手里真是一丁点都没有了。”
见陈文耀面色大变,陈太太一时还转不过弯来,嗫喏道:“要不,我改天买了来,给儿媳妇补上?”
陈文耀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燕窝不燕窝?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明棠。
明棠先是眉梢微皱,显得有些疑惑,随即明白了什么似的,竟当下站起身来,直视着陈文耀的眼睛,沉声问:“敢问夫君,这‘雅儿’是什么人?”
陈文耀心中烦乱不堪,本待徐徐图之,谁知道回来第一天就被母亲给捅了出来!
刚刚母亲说的“最利怀孕妇人”的话言犹在耳,明棠素来心细如发,陈文耀心知是瞒不下去了,当下竟单膝跪在脚踏上,一手握住明棠指尖,抬头诚恳道:“是我对不住你。”
再开口时,声音艰涩无比,显示出他正在经历巨大的心理斗争:“先前有一次受邀去同僚家宴饮,酒醉之下,我跟雅姑娘...就那一次,同僚便将她给了我。我本不愿将她带回来,就在外面寻了处小院儿让她暂且住着,准备给她寻个去处。谁知道...谁知道她便有了身孕。”
明棠低头看他,竭力回想第一次知道陈文耀在外面养了人时候的心情,忘了做表情的脸上一片漠然,看得陈文耀心中忐忑不已。
两人都不说话,一旁的陈太太也被吓到了似的,静悄悄坐在一旁。明棠却是终于想起了那时候的心情——大约是该来的总会来的,竟有种尘埃落定感。
不过这种心情不适用于眼下的场景。明棠想了想,将自己模拟成一个眼见着别人捡了自己掉的钱袋还不肯还的人,开口时自然而然带上了几分怒气和不甘:“只那一次?要我夸你真是好本事么?”
陈文耀面色不变,却有种被看透了的心虚感,镇定地看着明棠,微微垂下眼帘,一言不发,十足的忏悔模样。
这一刻仿佛被拉得无限长,回过神的陈太太看着半跪在明棠面前的儿子,越看越是觉得憋屈。这么好的孩子,那么大一丁点儿就知道舍了家业求镖局带着自己往京城来,寒窗苦读了十年,如今已经是堂堂正正的朝廷命官,怎么就该着妻运不好,膝下没有个孩儿呢。
这也就罢了,如今好容易有了血脉,却为着这个竟在媳妇面前跪下来,她自生下来到现在,还没见过哪家的悍妇能嚣张到这个地步的呢!
陈太太呼吸越发急促,胸口起伏不定,瞧着两人仿佛要维持这个姿势到天荒地老一般,终于忍不住了:“事已至此,儿媳妇你说要怎么着吧?我们老陈家也不是非要把个小妇生的当成宝,这不是你不能生么?你要是能给我儿生个一男半女的,就算外面那个是个天仙,我们家也不能要个外室子进门啊。”
明棠脸色微变,似是有所触动。
陈太太这辈子头一次这么认真揣度明棠的表情,心中大喜,想着这儿媳妇不能生也未必不是好事。本来就压她不住了,要是明棠真三年抱俩,还不早把她这个婆婆踩到脚底下去。反正儿媳妇不能生又不是儿子不能生,不管是哪个女人生的,总是她的亲孙子,她一样的疼。
眼下却还有另一桩好处:可以借此拿捏一下她这个高贵的儿媳妇。
思及此,陈太太想把人接进来的欲望越发强烈,脑中急速盘算着,说出来的话越发恳切动听:“再说了,妾通买卖,你是大家出身,想必比我们还清楚这里面的门门道道。文耀原本也不是对她有什么情意,不过是为了孩子罢了。你眼下还年轻,总觉得父母支应着,一辈子都好过,不知道老了以后没有个男丁支撑门户,这日子会有多难!”
“想当初,文耀他爹早早去了,我们家还是有文耀这根苗的呢,要不是文耀那个时候已经十岁,立住了,谁知道那些杀千刀的族老能做出些什么不要脸的事情来!”说着说着,显见是想到以往岁月,动了情了,陈太太还红了眼眶。
“娘!”陈文耀大急。
陈太太低头拭泪,眼角余光却密切注视着明棠的反应。
许是被说动了,明棠坐回去,目光落在旁处,看也不看母子二人:“事已至此,说得真好。既然夫君与婆婆都说要接那女子进来,那就接进来吧。不过,我有两个条件。”
陈文耀心中大定,却暗暗对母亲摇了摇头,两人屏气凝神,等着听明棠的条件。
“一来,既说是妾室,这纳妾文书还是要办的。二来,我不愿意与这女子同住一个屋檐下,既然已有了身孕,就把她安置在正院吧,想来婆婆也更放心些。以后的事,等以后再说。”
第6章
明棠说完,陈太太简直喜出望外,再没想到明棠这么轻易就答应了。这提的两桩条件更是正合她意,本来陈太太就没想过让明棠一手照顾自己未来的孙儿。
正要一口同意,却被陈文耀以目光制止。
陈太太自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陈家一向也没有人纳过妾,对这些事不清楚,陈文耀却知道明棠所说的“纳妾文书”有什么意义。
寻常所说的“纳妾”大多是在家中改了个称呼名分,表示这是男主人的房里人而已。实际上按大夏朝法律来说,这妾室的身份还是这家人的婢女。既是婢女,主人处置起来便极容易的。
若是办了文书,就是在衙门里留了档,说句僭越的话,就如同皇帝宠幸过的女子被封了名位一般。是以办了纳妾文书的妾室向来地位有所不同,俗称的“良妾”就是指这女子手中有纳妾文书。这样的女子生下的子嗣,一般在家中也比寻常庶子地位高些。
明棠是大族出身,虽说明家也没有妾室一流,却理应很清楚这些弯弯绕绕才对。
陈文耀不知她为什么竟主动提出这件事,心中泛起浓浓的疑惑,更有一丝不安,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了一般。
“怎么,夫君不是应该正心喜得偿所愿吗?是我提出的条件您不满意?一份文书尚且不足,要我自请下堂给她让位吗?”明棠声音中讽刺意味十足。
明棠向来是安静从容的,说话也一向语调温和,陈文耀何尝听过明棠这样的语气?当下就有些不悦。
只是毕竟是他先做了对不住明棠的事,便只微皱了眉梢:“幼娘,何必说这样的气话?我只是想着把她接进府就好,毕竟是我的血脉,纳妾文书一事却是大可不必。”
陈文耀看着她,语气真诚,明棠仔细观察他两秒,确信他是真的这么想的。明棠这会儿真觉得有些讽刺了,那位雅姑娘费了那么大的心思,如今眼看着就要登堂入室,情郎却连个名分都不愿意给她。
为了不让那位雅姑娘在进门后得知自己跟良妾的名分擦肩而过,明棠念头一转,决定帮她一把。
“那孩子毕竟是她在外宅怀上的,夫君确定要就这么把她接进家来吗?”明棠仍旧看着自己的指甲,循循善诱道:“怕是有些多口多舌的人会说些闲话呢。”
若是有了名分就不一样了。
至少表明了陈家的态度——陈家是有十足把握确定这孩子是陈家血脉无疑的。
陈文耀恍然,这才明白了明棠的用意,心中愧疚更甚,甚至头一次觉得有些羞惭。
枉他得知雅云有孕后一直心喜又忍不住忐忑,甚至担忧明棠以势压人,对她不利。如今显见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分明是他对不住明棠,明棠却能在得知此事后还这么为他着想。
脸际不禁泛起热辣辣的烫意,陈文耀这下是真的语气凝涩了:“幼娘,难为你这么为我想着。你放心,你始终是这家里的女主人,任是谁都越不过你去。”
看着陈文耀的表情,明棠相信,有今日这样一番作态,至少十年内,她的地位都绝对无可撼动。若是那个雅姑娘仗着有孕心态有变,陈文耀也一定会采取手段将她压下去。
只是——这不本来就是她应得的吗?妻者齐也,陈文耀只是在跟她保证她能获取她应该得到的妻子的权力和地位而已。
把本来就是她的东西当做奖赏和保证...明棠暗哂,她不会真被当成冤大头了吧?
“既如此,我就当真了。”明棠笑了笑,露出些恰到其份的笑意。
“既然事情已经说开,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把她叫进府来吧,办文书之前总该让我先见一面。”
陈文耀如今哪会有二话?当下就站起身来。
跪的久了,他起身后还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却是立马看向陈太太,安抚道:“我没事,腿有些麻了而已。”生怕陈太太借题发挥一般。
慢慢行到门口,挥手将坐在门口的束妈妈叫过来,陈文耀语气淡然:“你带几个人,去槐树胡同把雅云叫来。跟她说少奶奶要见一见她,让她别担心,是好事。”
不是吧,少奶奶就这么答应了?
也是,婆母和丈夫压着,外头大着肚子现等着生孩子,早晚的事罢了。束妈妈心中嘀咕着,领命而去。
陈文耀站在廊下,看着束妈妈远去的背影,大好春光中,他仿佛心头大石被搬开,胸口油然而生满满的喜悦,连带着看这间自己以往总觉得狭窄的院落也多了几分阔朗。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路总是要一步一步走的,之前觉得最难过的一关现如今不也顺利过去了吗?他如今才二十三岁,有的是大好的前程。
被束妈妈领着,一步步慢慢走进来的雅云扶着后腰,慢慢踏进正院,看见如被洗去一身疲惫的陈文耀,目光不禁闪了闪,有些相信自己是真的如愿以偿了。
她步子迈得极稳,即使看到陈文耀了也不显得多么激动,直到走到他面前,才极慢地蹲下去,一举一动间莫不显示出她极看重腹中的孩子。
雅云心知陈文耀对她其实并没有多少情谊,看重她不过是看在腹中孩子的份上,便处处表现出以子嗣为上的态度。果然,这一招在陈文耀面前屡试不爽。
本来看着她无动于衷的陈文耀目光都柔和了些,竟亲手将她扶了起来,低声道:“放心,少奶奶脾气极好,只要不犯了她的规矩,她一贯是很和气的。”
雅云顺从道:“妾一定以少奶奶为尊。”
跟在陈文耀后面慢慢走进正房,雅云便见堂中端坐着一老一少两个妇人。
主位上的那个一身宝蓝衣裙,发间明晃晃几件金饰,露出来的腕子上更是有只拇指那么宽的扁平金镯,此时正看着她的肚子,一脸的喜形于色。
左手第一那把椅子上的却是通身不见什么饰品,唯鬓边垂下一串莹润的珍珠,正轻轻颤动着。
雅云目光闪了闪,心中已知此人身份,目光情不自禁落到明棠脸上,恰巧与她对上目光。那双眼睛清透又凛冽,眸子开合间仿佛比她鬓边的珍珠还要耀眼,雅云一惊,连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这位主母恐怕不好伺候。
好在陈家也不是她这位主母的一言堂,至少这位陈太太就很好糊弄么。而她既然能进门,这位不好伺候的少奶奶想必至少生产之前奈何不得她。
雅云小碎步上前,陈太太身边的第一得意人束妈妈已经在这会儿功夫里端来两盏热茶,在一旁候着。
陈太太面前的地上,竟连软垫都预备好了。
雅云护着肚子,慢慢跪在软垫上,接过茶盏,恭敬又柔顺地呈上:“太太请喝茶。”
话音刚落,陈太太已经马上接过,抿了一口,从腕间褪下那只金镯递给雅云:“好孩子,快起来吧。”
“多谢太太。”
雅云顺从起身,正要向主母敬茶,已被陈太太拉住手腕细细打量。
“真是个好孩子,模样儿也周正。孩子有五个月了吧?往后就安安心心在家里住下,算来你应该是秋初的产期,不冷不热的,正是好时候,坐月子也不难受。”
雅云鹅蛋脸,杏仁眼,五个月的身孕却依旧不显臃肿,垂眼看人时颇有些楚楚可怜的模样,让人一看便心生怜惜。
此时她低声一句句回答着陈太太的话,恭敬孺慕之态溢于言表,陈太太这还是头一次被人用这样的神态看着说话,由不得就多了几分喜爱,说话声更显轻柔。此时若是有不明就里的人进来,真要感叹一句,好一对关系良好的婆媳。
在一旁坐着的明棠也不催促,只是细细打量了一番这位雅姑娘,目光落在她凸起的小腹上,嘴角勾起一抹极轻微的笑意。
过了许久,陈太太终于意识到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示意雅云给明棠敬茶。
明棠丝毫没有要为难她的意思,顺顺当当接了茶盏,倒让一心忐忑着会不会被刁难一番的雅云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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