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霜蹲下身来,用自己湿漉漉的衣袖,一个一个为这些孩子擦净脸上脏污,再拿裴晏寻来的白布妥善盖在他们身上。
没有人知道她以手覆面,帮那些孩子瞑目的时候心有多痛。
就像……就像是自己的亲生孩子。
瘦瘦小小的,发现的时候已经被堆在了一个土坑里,险些再无见天日之时。
黎霜的眼泪已经哭尽,她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似也被挖走了一般。
确认孩子们安置好后,黎霜撑着膝盖站起,尽管双腿已经酸麻,她仍毫不犹豫转身往府外走去。
她从未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候。每一个步子都走得艰难而缓慢,却带着义无反顾的力量。
裴晏上前,一言不发揽过黎霜的腰肢,展臂飞上府墙,不出半刻就到了衙狱。
贺铭的神智仍有一丝清明,见黎霜裴晏返回,声音含了遗憾,“还是让你们发现了。”
黎霜怒不可遏,上前用力甩了贺铭一巴掌。
“畜生!”
“哈哈……畜生,”贺铭的头歪到了一边,侧目看着黎霜,却笑得快意,“我只是想我的儿子回来,我有什么错!”
黎霜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燃烧,面上却更显冷峻,“你儿子的命是命,难道其他九个孩子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闻言,贺铭由笑转悲,极尽嘲讽,“呵……这很难说,不是吗”
他的妻子难产当日,正逢百姓堵了官府不让贺铭离开,要他给田地重新划分的结果给个说法。
府里来人催了几次,贺铭几番恳求百姓无果,被困在官府整整一日。
等贺铭好不容易处理完了这些琐事回府后,等着他的却是妻子难产而亡的消息。
他连自己妻子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妻子只留了一句遗言,告诉了他儿子的名字,贺盼之。
六年来,贺铭都生活在对妻子的思念和愧疚中。
而梁州那些百姓,生活没有一点影响,结婚生子,幸福美满,一切都是那样美好。
贺铭怎么能不恨
他寻了本禁书,苦学巫蛊之术,花了两年时间用心头血养育蛊虫。确定了九个目标后,便趁接近孩子的机会让蛊虫钻进了他们的身体里,控制他们往隐蔽的地方去。
黎霜所见到的蛊虫,便是其中一个孩子入林后脱落身体,找了阴蔽处躲藏,因长期无人血供养而死的。
贺盼之冰床下的蛊虫,会不时钻入贺盼之的身体,使贺盼之一直维持着死之前的模样。
那些失踪的孩子,都被贺铭挖了心脏,捣碎后碾压,让贺盼之尽数服下。
那日黎霜说此案已水落石出,贺铭为消除证据,提前安排几个可靠的家生子。若他被带走,便要马上将九个孩子的尸体埋到地下,等尸体腐烂,使此案因无证据变成悬案。
可是……终究还是暴露了。
贺铭受不了黎霜高强度的逼问,也无法解释黎霜在他后院见到的情形,自暴自弃后全盘托出。
疑虑得到验证,黎霜几近死去的心似乎又重新活了过来,跳动的同时又带起密密麻麻的酸疼,蔓延至她的四肢百骸。
她想问的问题换了又换,最后问出的是:“然后你发现,贺盼之根本就活不过来了,是不是”
贺铭茫然了片刻,随即点点头。
“我死之后,请你们善待他的尸首……他是吾妻给我留下的……最后的东西。”
贺铭如释重负地一笑,用了最后一丝力气抬眸看着黎霜,“李大人,我这辈子,对不起很多人,请你替我……替我向他们道歉。但,我不愧对于吾妻……”
话毕,贺铭唇角的笑容慢慢凝固,眼睛阖上,再无生息。
黎霜深吸了一口气,仰面沉吟良久。
裴晏目睹了一切,只是站在黎霜身后,默默看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似一刻钟,也似一个时辰,黎霜终于开口了。
“示众。”
裴晏知道黎霜的意思,而后又试探着问道:“那贺盼之……”
黎霜身形一顿,“换个好点的地方,让人守着吧。”
盼之盼之,父母盼之。
见黎霜明显在强撑,裴晏立在她身后,“休息吧。”
黎霜忍住眩晕,摇摇头,“我不……”
话未说完,裴晏一个手刀,黎霜便朝后倒去。
裴晏接住黎霜,眼睛里凝聚着说不清的情绪,喃喃道:“一个大小姐,都不知道累吗”
第14章 那就去死吧
黎霜并没有昏迷太久,清晨的第一声鸟鸣唤醒了她。
纷繁的思绪开始排山倒海向她涌来,将一切不由分说地灌入她脑中。
黎霜哑然看着自己身上干净的男子衣物,突然感到一阵恶寒。
她倏然从床榻上坐起,侧身去瞧一旁桌上的铜镜,铜镜中映出的,分明还是李清正的脸。连头发都被梳洗过了,马尾被玉冠固定得稳稳当当。
那她的衣裳又是怎么一回事?!
脑中一阵又一阵奔涌的浪潮险些淹没黎霜,正她以为自己要被裹挟入深渊之时,一道声音将她从迷茫中唤醒。
“大小姐,该醒了吧?还有很多事情要……”
裴晏只一从屏风后现身,脖子便猛然被人死死掐住。
“你对我做了什么?”
黎霜将裴晏往下拉了些,迫使他平视自己,眼中的混沌逐渐清明,渐而燃起怒火。
裴晏忙要解释,可黎霜的力气实在太大,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抬手握住黎霜伸出的手臂,另一只手不停指着自己的嘴。
黎霜呼吸有些重,片刻后将裴晏放开。
“不是我……不,也是我。”
裴晏打量着黎霜的脸色,道:“将你打晕后我就把你的面皮揭下来了,喊了一个医馆里的姑娘替你换的衣裳。换好之后我又重新贴了回去,真没对你做什么,我发誓。”
裴晏语气认真,伸出四根手指举在耳边。
“你打我?”黎霜觉得好笑,一股无名火不知怎得冒了上来。
裴晏有些尴尬地挠挠头,“我也是跟凌逸学的,这不是见你太累了,我才出此下策么?”
见他神情不似作假,黎霜也不准备再浪费时间,绕过裴晏就往外走。
裴晏小跑着跟在黎霜身后,“贺铭已经被我挂在高台上示众,他所犯之事也已昭告梁州百姓。孩子们的家人也已经赶到了贺铭的后院认领尸身了。”
见裴晏一连串说得流畅,黎霜心里那股火又渐渐平息下去。
她脚步未停,故意问道:“那我岂不是没有用武之地了?”
“哪能呢?”裴晏道:“不是还要给皇帝写什么东西么,这还是要大人你来才是。”
大小姐,大人。裴晏在这两个称呼之间转换,游刃有余,真是天生耍嘴皮子的好手。
黎霜没有心思再开玩笑,因为睡了两个时辰后又有了力气,步子越来越快。
梁州知府宅子前,一架高台格外醒目,高台之下围满了梁州百姓。
高台之上,贺铭双手被麻绳捆住,整个人悬空立于中央。
“恶徒贺铭,以蛊虫为诱,诓九童,欲作夭子药引。行径之恶,人神共愤。复营失踪之象,诳骗梁州百姓,致阖城忧惧,亲眷断肠。
今幸案情勘破,真相昭然于世。特缚贺铭,示众七日,用奠九童亡魂,亦抚百姓之伤。”
不知是谁念出了告示,又引起一阵喧哗。
随后,黎霜和裴晏未再管百姓如何咒骂,绕过人群进了宅院。
后院悲怆哭声不绝于耳,天闻犹怜。
黎霜站在不远处,竟是一步都不忍再前进。
亲眷小心翼翼扯下一角白布,那日思夜想的面孔就赫然出现在眼前。
随后,悲恸哀嚎夹着凌冽寒风穿过黎霜耳畔,激起内心好不容易才平息的惊涛骇浪。
她无法用言语形容眼前景象。
有抱头痛哭者,有捶胸顿足者,也有几近麻木、茫然跪坐者。
无论他们作何反应,死去的九个孩子已经回不来了。
而后院另一边,是从贺铭宅子里搜刮出的万两白银。
黎霜闭了闭酸涩的眼睛,肿胀感稍有缓解。她转过身,轻声道:“走吧。”
只希望这九个孩子的来世自由如风,生出坚韧的羽翼,再不受世俗桎梏,再不入尘世樊笼。
裴晏跟在她身后,“贺盼之已经让他的接生婆照看了。那人也会些巫蛊,想必不是什么难事。”
“巫蛊之术……”
裴晏心有所感,“这东西就像我的双刀,用得好,它就是武器。用得不好,它只会带来反噬。”
黎霜扫了一眼裴晏腰间的双刀,不置一词。
她写好了奏疏发往长安,再去信大理寺派人来处理贺铭贪污的赃款。
肩上千钧之担突然消失,竟还让她有些恍然。
回京路上,裴晏驾着车,想尽办法找了些话题,努力让黎霜提起一点兴致。
“大人你看,那地上有两只麻雀在走路呢。”
黎霜打开车窗瞧了一眼,无言以对,“那是鹌鹑。”
裴晏也丝毫未觉尴尬,自顾自道:“还是大人见多识广,什么都知道。”
黎霜不答,只是闭眼听着外面裴晏唱的不成调的曲子。
“大人,前面是那家客栈!”不知又行了多久,裴晏朝里喊了一句。
天色已晚,黎霜心道正巧,便打算在此歇一晚。
客栈较之前冷清了些,门口还三三两两坐了几个谈天说地的人。
黎霜没有靠近,警惕地观察着他们。
那些人穿着梁州,也就是离这个客栈最近之地的衣裳,说话却是长安特有的腔调――在长安生活多年之人才有的独特的口音。
黎霜微眯着眼,眸色含了危险,慢慢向后退去。
裴晏不解,扫了那些大汉一眼,低声道:“大人怕什么”
“不是怕,”黎霜道:“胆量不是逞匹夫之勇,而是要懂得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上。盲目暴露自己,百害而无一利。”
她还在观望,以她十年如一日的警惕性。
“害,我就说贺铭靠不住,这才几天就一命呜呼了”
“可不是白白替他去寻什么古书,浪费时间。”
黎霜蹙眉,难道这些人和贺铭一案有牵扯难不成还有什么自己没有发现的疑点
正思索间,那群人便发现了不远处的黎霜和裴晏。
黎霜在马车上已经换回了官服,所以当那几个壮汉看见黎霜时,几乎是瞬时间起身后退,“京官,是京官!”
他们转身便跑,黎霜拔脚要去追。
裴晏拉住了她,侧身闪出,“你休息去,我去追。”
几人很快消失在客栈旁的树林里。
黎霜才缓过神来,周围又有异常的响动。
客栈紧闭的门像一种预示,随这死寂而来的便是四处树林里窜出来的土匪模样的人。
他们个个裸着上半身,有些人的脸上还有几道深深的刀疤,看上去恐怖非常。
黎霜抽出腰间长剑,很快被围拢来的几十人困在中央。
她冷眼看着领头的人,“行刺朝廷命官,可知该当何罪”
那人冷笑,“天王老子来了又奈我何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
“是吗”
领头人转了转眼睛,不怀好意道:“要是刚刚你身边那小子还在,说不定你还能有一线生机。但是你猜猜,我们为什么会知道你的行踪呢”
黎霜脸沉了几分,“谁派你们来的”
“问阎王爷去吧!”
随着领头人一身怒呵,几十名土匪便举起长枪向她刺来。
黎霜一跃,踩在了聚在一起的几十个枪头之上,顺着长枪向上的力翻身跃出人群,跳上了一旁正低头吃着草的骏马。
好汉不吃眼前亏,她心道。
马受了惊,奔得很快,有些不受黎霜的控制。
可是尽管现在情况紧急,她还是忍不住分出心神去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只是身后的土匪依旧穷追不舍,还时不时将手中长枪向她扔来。有一把长枪正中马身,马奔得更快,完全失了控。
两刻钟后,黎霜已然快奔到一处悬崖边。
身后的土匪笑得奸邪,对着前面的领头人道:“还是大王有本事,懂得离间计。”
领头人一笑,“随口一说罢了,糊弄这个毛头小子还是不成问题。大皇子说了,此番事成,兄弟们一人一个美人儿,金银无数!”
“是!”
众人齐呼,逼近黎霜。
黎霜见悬崖近在眼前,忙纵身跳下马,白马嘶吼着掉头跑进树林,不见踪影。
她呼吸有些急促,感到身体里的五脏六腑都像焰火般齐齐炸开,带来的火星直烧她的面门。
黎霜转头看着向自己冲来的凶神恶煞的几十个土匪,往后退了几步,不料身子一个趔趄,险些向后倒去。
她微侧了头,看清了身后情形。再往后半步,便是深薮万丈。
几个小石子被黎霜的脚推了下去,很快消失于漆黑中。
眼见来人纷纷向自己掷来长枪,黎霜疲于应付,甚至有一把长枪还有惊无险擦过了自己的侧脸,只差分毫便要刺穿自己的耳朵。
领头人见黎霜困兽犹斗之势,起了兴致,抬手让身后众人停下。
“你跑不掉了,大人。”
黎霜不动,冷眼看他。
“大人如果跪下,给弟兄们磕几个响头,说不定大家心情一好,便放了你。”
黎霜阴沉着脸,“无耻小儿。”
“哈,弟兄们,他说我小人!”
领头人看了眼身后众人,笑得开怀,随即立刻变了脸色,对着黎霜吼道:“那就去死吧!”
黎霜扬唇,在几十人震惊的目光中,毫不犹豫转身,随即消失在悬崖边。
第15章 裴晏,我该信你吗
方才还凶神恶煞的几十人顿时僵住,为首之人怔愣一瞬,走到崖边探出头往下望。
深不见底,黑漆漆的一片,像是有种魔力,要把人往下吸一般幽静而死寂。
哪里还看得见黎霜的身影?
他忙缩了回去,退到人群前方,转身笑道:“这悬崖足足万丈,那小子必死无疑。回去交差。”
还没缓过神的众人闻言,喜笑颜开,勾肩搭背往树林去,所至之处充满欢声笑语。
却说黎霜,她感受着耳边呼啸的寒风和混乱的气流,在空中转正自己的身体,尝试寻找崖壁上可以供她抓住的东西。
没有,除了几块突出的石头外,什么也没有。
黎霜咬了牙,心道天要亡我。
她的身子几次碰到崖壁又弹了回去,将她的一侧衣裳都磕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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