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救了我。
没有人能够回答她的问题。
夜色凌乱交错的霓虹灯,年轻酒保挺拔冷峻的侧脸,他半回着头,眼底有清楚而明显的伤感和痛苦。
沉入水晶杯底的烫金名片,灯光在他眼底勾勒出她的名字。
宋昭宁。
“我姓宋。昭昭明也,安宁的宁。比你大……两岁多一些,就算三岁。别叫我姐姐。可以直接喊我宋昭宁。”
那是十几岁的宋昭宁。
但二十几岁的她,不再用如此繁复详细的介绍。
一张标志性的烫金名片,她没有自我介绍,却问: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
分针又走了一圈,宋昭宁直起身,后颈白皙若玉,天鹅般姿态优美。
“我要走了。”
闻也“嗯”了声,起身要让,宋昭宁却在这时候抓住他的手。
她目光滑落,自他左手踝骨,到肘弯有一条陈旧暗红的伤疤。
她一直没问缘由。
一来是关系不到可以询问彼此私事的程度,二来,她有自己问不出口的缘由。
其实近距离看过,也不经意地摩挲过。
上次被困市二院的暴雨,那家骤然停电的厢房,她宁静温和的双眼曾经很深很深地描摹过他。
她说要走了,但脚步没动。柔软的低跟鞋横在他两腿之中,和洗得很干净的白色球鞋互相贴抵。
宋昭宁高位坐久了,不习惯仰视任何人。
黛色的眉梢略微一抬,她看着他无故吞咽的喉结,突兀的一点,明晰刻骨地映在她眼底。
她抬起手,细枝柳条的胳膊勾住他脖颈,向下一拽。
“闻也,低头,看着我。”
目光相撞的瞬间,她却率先掉转,直直地看向他右眼尾的泪痣。
好多情。
却冷硬如铁。
两人距离很近,几乎有些生死相抵的意味。
宋昭宁起腕间的香水味强势霸道地溢出鼻息,牢不可破地攫住他所有被迫放大的感官和情绪。
后槽牙再度咬紧,干净利落的下颌线如刀锋般绷了绷。宋昭宁没有错过他细微的面部变化。
他应该抿住的不是嘴巴,而是眼睛。
宋昭宁冷冷地想。
话语会骗人,眼睛却不会。
至少他的不会。
她几乎是逼视的意味。很难有人招架得了那样清明而深刻的目光。
闻也一动不动地站着,耳膜嗡嗡作痛,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道重压入深海之下。
说什么,这时候应该说些什么?
你该走了。
放手。
我得回去照顾闻希。他说要吃三餐的鸡腿。
但他什么也没说。
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对宋昭宁有难以宣之于口的贪恋、欲望、渴慕和哀求。
但他的喜欢太过廉价。正如席越所说,他什么也给不了宋昭宁,甚至……
当年事故发生的第一时间,他放弃她。
.
闻也半俯下身,头垂得很低,黑发凌乱地遮过清峻眉眼,他生硬地别开目光。
他之前打拳,脸上带伤,回家也没怎么用心照料,但他天生这张漂亮皮囊,其实受点伤,更有惊心动魄的……摧毁欲。
就像断翅的金丝雀、泥泞的菟丝花。
宋昭宁若有所思地垂眸,看着他后颈的位置。
她不是医学出身,但投资了好几医院,冯院又是她的长辈,闲来无事时曾听过讲座,认得出那是一道贯穿伤。
为什么?
是什么样的惊险程度,才会留下这道稍微错手便会九死一生的伤疤?
宋昭宁没让他继续低头。
她微微踮脚。
属于她身上的,午夜浪潮般旷远寂静的味道,轻柔温和地降落他不够好看的侧耳后颈。
在那场短暂受困的雨夜,闻也曾有一瞬间觉得她会吻过来。
但她没有。
她延时到这一刻。
没有吻他因为紧张而战栗的嘴唇,而是吻他的伤疤。
他闭上眼,脊背过电般的无措,指甲深深嵌入手心,不讲道理地截断模糊不清的生命线。
宋昭宁一触即收,纤长手指松松地拢入他黑发,发质坚硬,后颈剃得很短,刺刺地扎着掌心。
她手腕发力,迫着他迎向自己。额头抵着额头,鼻尖错着鼻尖。
冷淡的呼吸,慌乱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开恩似地,她终于抚住他的侧脸。动作带着安抚的意味。
“等我回来,我有事情和你讲。”
转身,鞋跟与水泥地面碰撞,在密闭楼道里窒静回响。
似他心底经久不息的回音。
第39章 来客
◎“有病。”◎
宋昭宁很少参加官方晚宴。
她不是派对动物,和宋思窈、宋愈那种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交际花不同。
和宋敛倒是同一路人,公事私事,从不混为一谈。
而且,男人为主的场合,女性,尤其是漂亮的女性,通常是漂亮无味的点缀,就像奶油蛋糕装裱的可口樱桃,看着新鲜,其实是冷藏许久的罐头。
宋昭宁不打算把自己变成其中之一。
说来也巧,遇见贺家那位,和他新婚燕尔的夫人。
她是样貌非常年轻的女孩子,如一副旧年古画,气韵深致,端庄雅量。聊得投缘,得知她学古汉语出身,不由得更高看三分。
这年头,妄图嫁入豪门的美梦数不胜数,但童话故事也有结局,曾经光芒万丈的明珠宝玉,婚后洗手羹汤,甘当娇妻。
偏偏贺家那位不同,谈笑间仪态万千,引经据典,中英法无缝切换,名利场唯她怡然清醒,纸醉金迷的一蓬幽然檀香。
贺清越就在身后看着,偶尔揽一揽她的肩,问她累不累,又介绍自己是她的丈夫,姓贺,搞商业的,没什么本事。
其实,在初老师之前,他身上也有一桩家人指点的商业联姻。对方她认识,戚映。后来握手言谈,从商业联姻专为战略合作伙伴,也是可喜可贺。
至于戚映,这几年涉猎电影圈,据说正在捧一个小演员,好大的动静和手笔,上亿的解约费投下去,连声响儿都听不见。
戚家两位小姐各有领域建树,年纪稍长的戚蔓语身边跟了个小她六岁多的年轻男孩子,据说是弟弟,但两人关系亲密。
唐悦嘉抿着Conti,2014年,价位在15万上下。
她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掰着手指算是这一口昂贵还是这支水晶香槟杯昂贵。
宋昭宁让燕尾服的侍应生换一杯甜白气泡酒,说这个适合小女生。
唐悦嘉双手捧着脸,她目光流连过衣香鬓影的名利场,盛大璀璨的华服,价值千万的手表,还有就读贵族学校的资本家二代,一个个,光鲜亮丽,无法触及。
她第一次得知,原来人与人,可以这么不同。
但宋昭宁说:“贺清越的妻子,是他真心换真心求来的。她毕业南城,在南城古汉语研究院工作。婚后没有放弃本职,继续深造,你看这场上,没有人轻慢她。你知为什么?”
唐悦嘉在得知那女孩比自己还小时,已经惊骇到无以复加。她乖乖摇头,望向宋昭宁的眼神充满求知欲。
“她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古汉语翻译专家,非常厉害。上千年失传于历史长河的文字,是她和她的老师一点点捡起,再送到世人面前。这个世界上,或许会有很多个贺清越,却不一定会有很多个初弦。”
唐悦嘉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15万的酒混合着少女甜白挥发作用,她晕乎乎地咽了个不文雅的嗝,轻声道:“可是,我觉得昭昭姐也很厉害。你那么年轻,已经把颂域做得那么好。而我没什么本事,考试低空飞,保研保不上,出国也申不到非常牛的大学,”
“你怎么没有本事?至少,趋利避害,你很聪明。”宋昭宁莞尔,话里有话:“我喜欢有野心的女孩子。”
就像当年走投无路的怀愿找上她,宋昭宁好整以暇地问,你知不知道,宋敛是我哥哥?
我知道。她斩钉截铁地回答:你赌我,我不会让你输。
宋昭宁不明白,跟宋敛,和跟她,本质上有什么区别?
都是漂亮的陪衬,完美的花瓶,带出手的玩物。
但那时候的怀愿认真地看住她眼睛,一字一顿,带着走投无路的孤注一掷。
“因为你会尊重我。你对你的每一任情人都很好,当没有自尊的宠物,不如当有价值的商品。”
唐悦嘉不清楚她和怀愿的真正关系,她惊愕地瞪着圆眼,她知道那位女明星,她被称为“红毯的定海神针”,比起美貌,似乎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作品。提起她,便以一种暧昧口吻提起她背后的资本,前金主宋敛和现金主宋昭宁。
她听得云里雾里,心里只想怀愿小姐果然美得男女通吃,长成她那个样子,人生还有什么烦恼吗?
但她很快清醒过来,在几乎被封杀雪藏的绝境,下定决心以卵击石,她一定很坚强,也很勇敢吧。知道以自己的能力不足以和资本抗衡,所以选择可以和宋敛抗衡的资本。
小女孩醉了。
她晕乎乎的,毛茸茸的脑袋一歪,直直栽在宋昭宁肩上。
宋昭宁伸手揽过她,手指别过她松散垂坠的长发,露出白皙小巧的耳廓。
她轻柔地、温和地,给不谙世事的年轻女孩子打造华美梦境。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厅,水晶吊灯盛大明丽,她的声音轻得近乎呢喃呓语:“好好睡吧。”
.
自那晚以后,唐悦嘉的工作态度如同打了十升鸡血直上好几level,她改变了幼态的妆容,不再化微微下垂的眼线,把眉毛修得干练轻熟,黑白西服搭配铅笔裙,高跟鞋踩得稳而笃定。
她的英语口语不错,只是过于怯场。
宋昭宁也不要求她随时随地翻译,她站在一旁,拿着纸笔记录,听到某些不理解的单词或句子,会在休息间隙问专业翻译。
最后一场会议结束,偌大办公室的唇枪舌剑终于落下帷幕,各国翻译跟在自家负责人后面,唐悦嘉低头整理要案文件,宋昭宁原地不动地坐着,抬手转揉眉心。
她不禁有些担心:“宋总,您还好吗?晚宴要不要帮你推拒?”
宋昭宁半睁着眼,眸光斜到她脸上。她是对口专业的出身,只不过欠缺了点经验。
“没事。”
唐悦嘉迅速拧开主办方准备的矿泉水,递到她手边,“您休息一下,这边我来整理。”
宋昭宁没动,半晌才听她冷淡而疲倦的声音:“晚上,如果你感兴趣,可以留下来和他们一起玩。我看凯瑟琳和你倒是很有话说。去和她聊聊,对你有帮助。”
唐悦嘉迟疑一瞬,摇头:“我还是先送你回酒店,你看起来很累。两天才睡不到六小时,而我昨晚睡够了八小时。”
宋昭宁嗯了声:“好好珍惜,以后你就没这样的好日子了。”
唐悦嘉陡然安静,清润明亮的大眼睛渐渐溢出惊恐。
宋昭宁微微一笑,握着她伶仃手腕起身,笑道:“别紧张,我开玩笑。晚上放松玩吧,我有约了。”
有约了?
唐悦嘉很狐疑,行程表明明只写私人……喔!原来是私人行程。
凯瑟琳热情洋溢地邀约她游艇派对,宋昭宁拍了拍她肩膀,温声道:“站了一天,你也很辛苦。今晚算你三倍加班费,放心,我不会随时call你。”
穿了一天的高跟鞋确实踝骨酸胀,但――三倍加班工资!宋总万岁!宋总就是全世界最好的领导!
宋昭宁回到下榻酒店,放慢一池浴缸后定了个40分钟的闹铃,温热水流将浑身上下填满疲惫的每一个毛孔安抚得舒适通透。她在闹铃响起的第一秒精准地按掉,擦过手机屏幕的指尖往下滴水。
她擦着长发出来,洗尽铅华的一张脸。墙角一盏古铜色落地灯散着柔和光线,照着她纤毫毕现的浓密眼睫。
房间充盈着高级香氛的香气,微甜,但不腻。
宋昭宁从独间浴室走到套房的会客大厅,找寻平板电脑的目光微微一凝。
祖母绿的鹅绒沙发靠着一道颀长身影。
她定住脚步。
短短几秒钟,寂静落地有声,成为那扇之前没有被双手推开的窗户,兜头呼进的冷风。
木纹长桌丢着雪茄剪和碾了半截的高希霸,不速之客把看了一半的平板电脑扔到沙发,他站起身,好整以暇地抻平西服下摆,他定定地注视着宋昭宁,拥有混血儿特征的瞳孔弯出一个极为清峻优雅的笑意。
“晚上好,亲爱的。”
宋昭宁平静地回视他。
片刻,她微抬下颌,那是个居高临下看人的神态。
“晚上好。”
顿一顿,再寻常不过的语气问:“方便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席越站起身,他的西服很正式,却不是商务款。
大概是出席了什么学术型的会议。
浅蓝色的衬衣包裹悍利身材,原本该妥帖地收在西裤皮带,此刻却散漫地抽了出来。搭配的领带也不翼而飞。
两人的目光在一言难尽的冰冷空气中对视、碰撞,没有人率先收回目光,正如没有人率先走一步。
席越垂眸,姿态闲适地再拆开一支雪茄,咬在唇边,从欧式置物盘中取出白瓷打火机。骨节清瘦的手指拨弄灰色砂轮。
他的瞳孔其实黑中带灰,铅云般沉闷无趣的灰色在瞳孔边缘扩散,他就这样歪着头,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看过来时,有种狼心狗肺的气质。
灯光不明亮不暗淡,足够宋昭宁看见席越眸底幽幽流动的寒光。
“宁,你记不记得你冒充神父,骗了我好多真心话的午后?”
宋昭宁神色淡漠:“不记得。”
席越扯着唇角,短促地笑了声。
“好吧……有点遗憾。我以为能在你口中听到一句真心话。”
宋昭宁还穿着白色浴衣,长发湿漉漉地往下淌水。
她弯身,墙角造型别致的三层抽屉取出自己的烟和打火机。
纤细手指擦开一簇微光,她垂眸点上女士细烟,和她尾指一样笔直细长的烟管弥开奶白烟气。
她加重语气:“谁给你我的房卡?”
席越在她话音掷地的瞬间,哂笑一声,摇头道:“你那新招的小助理。那样的年轻女孩子,你说,我买她,一颗粉钻够不够?”
他说罢,手指滑向内侧口袋,指间并出一颗璀璨浪漫的粉色裸钻。
那样大、那样饱满、那样光华灿烂的钻石,被他轻轻一丢。
钻石贴着墙角转了两圈,藏入沙发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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