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翠花明白了,把“父母有恩”挂在嘴上,反而让孩子觉得沉重。
她对孩子算不错的,可也免不了要求孩子感恩自己,张翠花心里知道原因,只有孩子感恩自己,孝顺自己,她老了以后,才有人赡养。
这对她是有利的。
张翠花也开始反思自己与父母的关系。
在六十多岁的年纪,反思自己与父母,自己与子女的关系,听起来有些太迟了。
可张翠花却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原来她这一生受过的众多委屈,附加在她身上的各种枷锁,都是不必要的。
是父母为了一己之私,为了让她赡养弟弟,减轻父母的负担,而制造出来的。
而这些都是不对的。
别人说这些话,张翠花不一定听,可二十多年下来,张翠花潜移默化地被甄桂芝影响,她相信甄桂芝,愿意跟甄桂芝一起进步,她仔细反思这些话,准备回家后就跟孩子说,父母对孩子是没有恩的。
“学到老,活到老,六十岁,还不晚!”张翠花豪情万丈道。
甄臻以为这件事就算过去了,谁曾想,当天夜里,家里的大门忽然被人敲响。
甄臻披着衣服出来一看,就见张翠花带着苟子娘来找她。
苟子娘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鼻子也有点歪,眼睛也是肿的。
甄臻吓了一跳,“被打了?”
苟子娘哭了起来,张翠花把人扶到屋里去,程素被吵醒,起床一看,也被吓了一跳。
她拿着碘伏和棉球,来给苟子娘消毒。
甄臻叹了口气,“你跟他不是很多年没住一起吗?怎么忽然打起来了?”
苟子娘跟他男人一辈子没同房几次,常年冷战,说冷战也不准确,应该说,这么多年以来,苟子娘跟男人一直不说话,像住在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苟子娘想着,她年纪大了,能凑活就凑活吧,总不能离婚吧?
农村这种事,说出去多丢人啊,也影响孩子的姻缘。
她想忍一忍的,忍到死的那一天为止。
可她从甄臻这回去后,恰好碰到男人喝了几杯酒,心里不痛快,往常这种时候,苟子娘被骂几句,不回嘴也就过去了。
邻居们也都说,别跟他一般见识,不搭理他就行。
可苟子娘莫名就不想忍了。
谁的一辈子不是一辈子?桂芝说得对,每个人不能只为别人活,也应该为自己活。
离婚后她继续做辣椒酱,孩子还是她的孩子,孙子还是她的孙子,只是把这个男人从生活中踢出去,她没有一点损失!
她没忍住回了嘴。
她男人觉得她不给他面子,伸手就打了她,这不,苟子娘就去找张翠花,说要跟男人离婚!
苟子娘的孩子先后骑车过来了。
这些年过去,苟子也成了一个稳重的中年男人,这几年家里做羊毛衫,他赚得不错,穿着也算体面。
他对甄臻格外客气,“婶子,我娘怎样了?”
甄臻摇头,把苟子娘的几个孩子拉到一边,说了苟子娘要离婚的事。
苟子和他哥都吓了一跳,俩人在农村生活一辈子,就没听说谁家离婚的。
这种事,一旦发生,就是村里的头号新闻。
苟子他哥急道:“婶子,你劝劝我娘,她都六十多岁的人了,她忍了我爹一辈子,怎么就不能再忍两年?再忍忍,这辈子就过去了,等我爹老了,打不动了,就会收手的。”
甄臻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你爹打你娘的时候,你在哪?你娘养了你们兄弟俩人,你们就眼睁睁看着她被打?”
苟子大哥被问得不服气,他不是不想管,可他爹喝起酒来,连他都打。
好好的一家子人,忍忍就过去了。
再说农村男人,哪有不打女人的?
那种不打女人的男人,实在太少,苟子大哥性格跟他爹一样,平常闷不吭声的,一喝酒就暴躁,他也打过他媳妇好几次,根本没立场说他爹。
苟子大哥吞吞吐吐道:“婶子……我不是那意思!你说农村人哪有离婚的?说出去丢人不是?我爹是不好,可他再不好也是我爹!我娘都忍这么多年了,她要是跟我爹离婚,我家孩子谁带?家里活儿谁干?还有这辣椒酱生意,也没人接班不是?咱们不能因小失大,要为家族利益考虑!”
甄臻冷眼瞅着他,一点没惯着:
“是为家族利益考虑,还是为你的利益考虑?”
“我……”苟子大哥被怼的说不出话,“嗨,我不是那意思,再说农村人不都一辈盼着一辈吗?我奶我爷为我爹娘活,我爹娘为我和我弟活,我为我儿子活!农村人都这样的!”
中国男人是这世界上最聪明的一群人。
可别认为他们傻,他们什么都知道,可他们要是承认自己知道,承认这父权社会有问题,承认家族中的女性是被男性吸血的,那他们还怎么做既得利益者?
苟子大哥住在农村,苟子娘要是离婚,肯定不会住坝头村。
苟子娘走后,就没人给苟子大哥带孩子、做辣椒酱、做羊毛衫!
苟子娘这些年赚钱,大部分被儿子儿媳掏走了。
她自己手里根本没多少钱,可就是这样,苟子大哥还不想放她走。
甄臻觉得养这种儿子还不如养个叉烧呢。
她瞥了眼苟子,冷声问:“你呢?你也跟你大哥一样?”
苟子在大哥威胁的目光下,摇了摇头。
他又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娘这辈子活得有多苦!有一次,他媳妇问他娘,跟他爹为啥不睡在一起,他才知道,他娘这辈子只跟他爹同房过几次,生完孩子后,他爹再也没碰过他娘!
苟子从前觉得夫妻不同房,也没啥,毕竟农村人很多都是分房睡。
可他成家立业后,跟媳妇关系不错,夫妻生活也和谐,想到父母这种关系,才知道,有多不正常。
娘这辈子怎么熬过来的?有一天,苟子忽然有了这种疑问。
第138章
苟子没啥学历, 也不懂啥新潮的观念,就是觉得娘过得不开心。
人怎么能一辈子不开心呢?
那活着是为了什么?
有一次,他看到娘和桂芝婶子翠花婶子去草原上拍的照片, 照片里的娘笑得那么开心,是苟子从没见过的。
那一刻, 苟子心里复杂,意识到娘这辈子从来没高兴过。
他娘跟他爹是父母撮合在一起的。
他娘原先有个中意的, 家里不同意, 觉得对方穷, 就把娘嫁给爹。
如今想想,离婚没啥丢人的,不过换个地方过日子。
“婶子,我都随娘,她不离婚我支持,她离婚我也支持。”
苟子忍不住道:
“我和我哥都成家立业了,根本不需要娘再负担什么。我娘跟我爹在一起不开心, 她想要自己生活, 我都支持她。反正,离不离婚, 她都是我娘。”
苟子的话让甄臻听着顺耳些。
“你比你哥强, 你不是叉烧。”
苟子不懂啥叫叉烧, 但他知道这是骂人的话。
甄臻看苟子大哥,冷声道:
“做人要讲良心的, 前些年你家日子不好过,饭都吃不上,是你娘做辣椒酱养活了你们全家。做辣椒酱做咸菜可不容易,手指总要泡在辣椒里、咸菜里, 就算后来跟真心合作,批量生产,可她为了研发新品,也没闲过。你看看她那双手,那还是人的手?但凡你有点良心,也不能帮着你爹对付你娘,欺负你娘老实,不会喊疼!”
苟子大哥被她说得抬不起头,可他还是不愿意娘离婚。
他儿子都成家有孙子了,谁给他们带孩子?
娘都这岁数了,要是再找个老头,被老头和老头的孩子骗钱,他跟谁喊冤去!
“桂芝婶子,我家的事,您就别操心了。我爹做的不对,不该打媳妇,可夫妻上牙碰下牙,哪有不发生矛盾的?要是谁家都跟我娘似的,闹矛盾就离婚,那咱华国有多少离婚的家庭啊!”
苟子大哥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
“还有,谁家过日子不这样啊?谁家都有一本烂账,我娘离婚了,她就能过好?再换个男人,就能跟我爹不一样?还不如忍忍!我回去一定批评我爹,让我爹不敢再打我娘,俩人好好过日子得了。”
甄臻冷笑:“谁家都发生矛盾?那你爹被你娘打过没?”
苟子大哥一愣,“那肯定没。”
“那不就得了!女人被男人打,这叫家暴,是犯法的,不叫闹矛盾!你娘就是生个叉烧,也知道护母,生了你有啥用?还是说你怕你娘离婚后,钱就不拿回家,就落不到你口袋里了?”
苟子大哥被戳中心思,恼羞成怒,梗着脖子道:
“我这么想有错?谁家不是为了子孙后代活?我看我娘就是被您给带坏了,您没男人,也想我娘没男人!就撺掇我娘离婚!我算看出来了,您就不想我们家过得好!”
没等甄臻生气,苟子先推了苟子大哥一把。
这些年,桂芝婶子对他家怎么样,这是有目共睹的。
坝头村谁不羡慕他们家!
苟子大哥说这话,就是扎桂芝婶子的心,是心肝被狗吃了,丧良心!
孟大国也走出来,他个头高,常年干活,攒了一身的腱子肉,气势非凡,他沉着脸看苟子大哥的样子,还真叫人怵得慌。
孟大国一把推在苟子大哥胸口,明摆着不要他好过。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我家说我娘!来我家充大头蒜,你来错地方了!”
孟大国平时笑呵呵的,头一次翻脸,苟子大哥被吓到了,也不敢跟孟大国叽歪。
更何况,他打不过孟大国。
孟二勇也不见了平时嬉皮笑脸的样子,他一双眼死死盯着苟子大哥。
“平时对你客气,是看我娘和你娘关系好,才给你点脸!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就是!”
程素也走出来,万万没法容忍别人说甄大娘坏话。
“我见过忘恩负义的,却没见过你这么忘恩负义的!要不是甄大娘帮忙,你还在坝头村喝西北风呢!”
吵架就少不了陶爱红,陶爱红见自家人被欺负,抡起耙子就往苟子大哥胸口戳!
“小册老!看耙!”
苟子大哥被骂得难堪,可他没法反驳,因为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要不是他娘跟甄桂芝有点交情,甄桂芝根本不可能对他们这么好。
他也不会有今天。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直在偷听他们说话的苟子娘走出来。
苟子大哥抬头看到他娘,眼神躲闪,总觉得娘脸上的表情,是他从来没见过的。
“娘……”
苟子娘仰头走到他面前,伸出手,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
苟子大哥被打懵了!
他娘竟然敢打他!
苟子娘红着眼,“你心里只有你自己,你只想我一辈子当牛做马,任劳任怨地给你拉磨!你甚至都没把你娘当个人,在你心里,你娘就是头驴,是个工具!你爹欺负我,你从来都是冷眼瞧着,你比你爹更可恶!因为你爹不是我生的,但你是我生的!早知道你这副德行,当初还不如掐死你算了!”
这大概是苟子娘人生中,头一次清楚地表达自己。
从前,在娘家时,她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都无所谓。
父母不把她放在眼里,也不给她提要求的机会。
嫁人后就更没办法了,她每天做好饭菜,等到桌子上时,饭菜都被这群男人吃得一干二净。
她经常饿肚子,却忍着不好意思说。
她的胃病就是饿出来的。
她不想再骗自己了,她的孩子都知道她的处境,只是太过自私,根本不在乎罢了。
苟子大哥的表现让苟子娘很失望,坚定了她要离婚的决心。
甄臻让她先别说离,回家把东西收拾一下,省得被苟子爹给藏起来。
到时候,苟子娘一辈子可就白活了。
苟子娘听劝,打算先回家收拾东西。
甄臻作为苟子娘的好姐妹,让孟大国把孟大建兄弟也给喊上,再叫上李德成几人,去苟子娘家给苟子撑腰。
甄臻开车载着苟子娘、张翠花和程素焦蕙兰几人。
孟大国更是绝,竟然把猪场拉猪的车给开来了。
好在猪场的车每天都用水冲洗,车子上倒是不脏。
于是,一群男人站在后斗上,扶着把手站好,气势汹汹地去了坝头村。
苟子大哥本想回家报信,让他爹或者他媳妇,把娘的值钱东西藏起来。
可甄臻比他更机灵,直接把人给扣下了。
一群人路过李德成家,把李德成和他几个儿子也给叫上了,乌泱泱就跟去苟子娘家“断案”了。
他们车停在苟子家门口,甄臻陪苟子娘进去收拾东西。
苟子娘和苟子爹一直分房睡,甄臻隔着窗户瞥了眼苟子爹的屋里,谁知,这男人竟然在睡觉,呼噜声打得比猪都响。
甄臻差点气笑了,“瞧,人家根本没在怕的。”
张翠花直摇头,“这狗东西,打了人还能睡得着!他根本没把媳妇放在眼里。”
苟子大哥也觉得不像话,进屋里把他爹推醒。
苟子爹睡得正香,酒劲还没散,扯着嗓子道:
“老子睡得好好的,你推老子干啥?”
“爹!你喝醉了,把娘打伤了,娘要跟你离婚!”苟子大哥直跺脚。
苟子爹听笑了,冲儿子直摆手,“离婚?农村人离啥婚?你别听你娘吓你,她就是想拿拿劲,让我害怕,让我去道歉。只要我低头,她就会乖乖回来!”
苟子大哥嫌他不分场合,娘都要离婚了,爹还不当回事。
“我娘真要走了!她都回来收拾衣服了,桂芝婶子和翠花婶子也来了!李德成就在门口,村里人都指望着帮我娘主持公道呢!”
苟子爹愣了一下,眯着眼看向窗外,只见天光发白,院子里站着一群村里人。
李德成正一脸怒气地看他。
苟子爹跳起来,嘴里吸溜了一口老痰。
“你娘在哪?”
“在屋里收拾东西呢!眼看着都收拾完了,爹,你去看看有没有你的东西,可不能叫我娘都拿走了,万一她离婚后再找个男人,那些东西就成了别人的了!”苟子大哥算计这事呢。
苟子爹跳起来,跑去苟子娘的房间,堵在苟子娘面前,一脸横相。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不想跟你过了,要跟你离婚。”
“离婚?曹鑫华,你鬼迷心窍了!咱们农村人,打打闹闹就这样一辈子,哪听过有人离婚的?你可别以为你去过京市,坐过火车,见过世面,就学人家城里人那一套!我告诉你,我不同意!”苟子爹差点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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