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一次便是她得知,裴荀明明知晓了阿娘利用他的心思,但还是愿意放过她同阿娘。
她觉得裴荀是个大气又有风骨的人。
此番裴荀面对满堂的流言,依旧岿然不动,她不免对于裴荀,又起了一次敬佩。
不愧是能做到宰相的人,不动如山,方是英雄本色。
“渺渺……”
祁云渺正悄悄盯着裴荀出神呢,忽而,便听越群山的声音在自己耳畔响起。
她回头去看,便见越群山手中剥了一颗葡萄,正递到了自己的面前。
他道:“新上的西域的葡萄,你最喜欢吃了,尝尝吧!”
“……”
祁云渺就知道。
她抿唇笑笑,接过越群山手中的葡萄,乖乖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终于不再去偷看裴荀。
她坐姿端正,紧挨着自己的阿娘,老老实实只等着帝后的到来。
―
所谓冬日宴,不过是帝后召集勋贵百官,以入冬为由而组织的一次宴会。
宴会同寻常宴会并无什么不同,除却歌舞,便是用膳。
祁云渺在越群山给自己送了葡萄之后,又等了一刻钟,才终于见到帝后出面。
这是她生平头一次见到了传闻中的皇帝同皇后。
传闻中踩着兄弟骨血上位的端王,出乎意料的,生得并不残暴,而是有一张看起来儒雅风趣的脸;至于皇后娘娘,祁云渺听过她的传闻并不多,她见到她的衣着华丽,雍容华贵,举手投足皆是优雅与稳重,只觉她的确很符合她想象之中的国母气度。
这对帝后,乍一看,倒都很合适。
相比起宴会前的七嘴八舌,宴会开始之后,众人倒是都收敛了许多。
众人吃饭的吃饭,恭维的恭维,在帝后的面前,并没有一人敢胡乱说话,搅得全场不宁。
但是祁云渺知道,这些局面不过都是假象。
坐在她侧面的承恩伯和坐在承恩伯对面的太常寺卿之女,已经眉来眼去许久,歌舞上了不过片刻,他们便都双双离
席,不知道去了哪里;
还有坐在隔壁的鸿胪寺卿,自从开席之后不久,便也不见了踪影……
祁云渺不知道这些人的去向,也不知道他们究竟都是打算去做些什么,头一次参加宫宴的她只是一边老实巴交地欣赏歌舞,一边吃着自己的饭,偶尔看看宴会上的各人百态。
直到祁云渺发现,裴荀不知何时起身,也离开了宴席。
而不过片刻,她的阿娘便也喊她起了身。
她抬头,懵懂地看着阿娘。
“阿娘衣裙脏了,陪阿娘去换一身吧。”沈若竹低头看着自己的裙摆,道。
祁云渺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家阿娘的衣裳竟不知何时沾到了一丝葡萄酒的汁液,红色的酒液滴在靛蓝色的衣裙上,的确显眼的很。
但幸好,她们今日都有准备备用的衣裳。
她便陪着阿娘去了后头更衣的偏殿。
到了偏殿,祁云渺正要为阿娘取出更换的衣裳,但还没等她彻底将包裹打开,沈若竹便抓住了她的手。
她拉起祁云渺的手,道:“你随阿娘去个地方。”
“嗯?”
祁云渺不知道,阿娘还要去哪里。
她想起适才裴荀离席的画面,不禁想,阿娘该不会是真要去见裴相吧?可是拉着她又是要做什么呢?
她不解阿娘的意思,任她拉着自己便往大殿一侧的宫中花园去。
祁云渺没有来过皇宫,不知道阿娘这路线,是要准备去哪里。
她只能把自己完全交给阿娘,见到她左顾右盼的,一边走一边似乎在花园之中寻找着什么人。
终于,沈若竹的脚步停了下来,站在荷塘的边上,望着对面的亭子。
祁云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到不远处的皇宫花园亭中,坐了一个人。
那个人眼睛上盖了一条白色的绸缎,躺在贵妃榻上,眼睛不知道是睁着还是闭着,刺眼的光晕落在他的脸颊上,照的他脸颊明媚的同时,也将绸缎染上金光。
见到这个人的一瞬间,祁云渺浑身血液突然开始沸腾。
她有些忍不住想要挣脱阿娘的控制。
可是阿娘死死地攥住了她的手,这才带着她又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
越群山发现沈若竹不见了。
适才沈若竹说要祁云渺陪她去换衣裳,他并没有觉得有任何的不对。
可是一刻钟过去,沈若竹和祁云渺没有一个人回来的时候,他终于知道,事情不对了。
与此同时,裴荀也早就不在席位上。
这叫越群山想要不多想都不行。
他忍了又忍,在自家空荡荡的席位上又坐了片刻,终于,再也忍不住,起身朝着后头的偏殿走去。
果然,沈若竹和祁云渺都不在这里。
越群山心底里逐渐开始躁郁。
沈若竹不会和裴荀乱来,这事他当然知道,但就算是她和裴荀背着他私底下见面,越群山只要是一想到那画面,便觉得自己还是受不了。
他们都已经和离了,还有什么好见面的?
有事情要商量?他如今知道的事情也不比裴荀少,凭什么不找他商量?
他顺着偏殿走了出去,沿着小径想要去找沈若竹的方向。
但是沈若竹没找到,越群山没走几步,倒是在御花园的入口处,见到了裴荀。
裴荀正从花园池畔回来。
适才在宫宴上,他和越群山紧挨着座位,却没有说话。
如今倒是面对面见到了,裴荀也不打算和越群山说什么。
越群山却是喊住了裴荀。
“站住!”只见越群山睥睨着裴荀,道,“你将若竹还有云渺带去了哪里?”
“什么若竹同云渺?”
裴荀佯装不懂。
“你少装蒜!”越群山不耐道,“不是你把她们母女俩喊出去的?说是去换衣裳,但是偏殿根本没人,你快说,你把她们引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裴荀一脸坦然。
越群山攥紧了手中的拳头:“姓裴的,你搞清楚,我和你合作是一回事,若竹同云渺又是另一回事!沈若竹如今是我的妻子,你整日同她见面,算什么君子所为?”
“我哪里整日同她见面?”
莽夫就是莽夫,越群山说话,总是如此不中听。
裴荀嫌弃不已。
越群山质问道:“你之前没有约若竹出门去见过面?”
裴荀:“……见过。”
越群山又问:“那今日大殿上,不是你故意勾着云渺去看你的?”
“……?”
他这话就过分了。
“云渺她还是个孩子,她想看我就看我,她想不看我就不看我,这是我能管的了的?”
“不是你故意装的老神在在勾的云渺去看你,云渺她能盯着你看这么久?姓裴的,云渺如今整日和裴则出门去玩,我已经不说什么了,但她如今是我的闺女,你以为靠着裴则去吸引她,她就会想要裴则继续做她的哥哥,想要你继续做她的继父?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到底谁才是做的春秋大梦?
裴荀吸一口气,深深地看着越群山,只觉答应和越群山合作,是自己这辈子做过最愚蠢的决定。
是,今日沈若竹的确是他引出来的。
得知宁王今日其实也进了宫之后,裴荀便出去摸清楚了宁王的方位,而后派人去告诉了沈若竹。
他知道,沈若竹此番回京之后,尚未曾见过宁王一面。
不是沈若竹不愿意去见宁王,而是宁王一直躲着沈若竹。
于是他想看看,沈若竹若是知晓宁王的存在,会想要当面和他说些什么。
而宁王突然和沈若竹面对面,又会不会坦白些什么。
御花园处早被他安排了探听的人手。
至于越群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
他有想过这个莽夫也许会跟着沈若竹跑出来,但是万万想不到,这个莽夫竟然会对着自己大眼瞪小眼,内讧起来。
“有你这样的继父,真是云渺的悲哀。”
他摇了摇头,最后扫了越群山一眼,随后,实在懒得再和这人争执些什么,选择拂袖而去。
可是越群山并不许他离去。
“站住!你告诉我她们在哪里!”他强硬地问道。
第七十七章 父辈修罗场(下)(二更补……
皇宫的御花园,无论是比相府还是陵阳侯府的规格都要大上好几倍。
正午时分,正是日照最为充足的时候,阳光穿破云层,平等地照在每一片盛开的花丛间,也降临在池塘几乎再看不见多少的荷叶上。
水面清浅,映出波光粼粼。
祁云渺跟随着阿娘,一步一步,终于来到了面前的亭子里。
宁王萧明禹正躺在亭子的贵妃榻上,听到外头有人声响动,便侧耳问道:“河西,是有人来了?”
他的声色温润,和煦,祁云渺在听见的那一刻,便不可遏制地一下子回忆起了那一年的冬天。
那一年的冬天,阿爹将人捡了回来。
而她偷偷跑到他的病床前,问他叫什么名字。
名为河西的护卫明显并不认识沈若竹同祁云渺,上前一步拦下了两人,正待出口询问,沈若竹便自己高声道:“妾身陵阳侯府沈氏,携女见过宁王!”
“……呵。”
宁王古怪地笑了一声,似乎不曾想过,如今走到自己面前的会是她们母女。
“沈若竹?”他缓缓坐起身,问道,“可是曾救过本王之命的沈若竹?”
“是。”沈若竹回答道。
“真是难得。”宁王感慨,朝着声响的方向偏过头去,道,“本王早听闻你们母女又回到了京城,只是可惜,一直没有功夫见见。”
“是吗?”沈若竹跟随着宁王轻快的语气,终于也笑了一声,“那想来还是妾身懂王爷的心意,知晓王爷应当是想要见见妾身,于是主动过来了。”
“……”
她的笑意实在不是什么和善的笑意,纵使宁王见不到,也能自她的说话声音中感受出来。
只是他还要佯装若无其事,问道:“对了,沈若竹,你不是之前上京的愿望都已经完成了?如今为何突然又回到京城来了?”
他是想要探她回到京城的底细么?
沈若竹掐紧自己的掌心,依旧故作轻松,道:“妾身此番上京,自然是因为陵阳侯的苦苦追求。妾身被其感动,是以,便随他回到了京城。”
“原来真是如此……”宁王呢喃着
点头,“本王倒是也听闻,你同陵阳侯是在钱塘时认识的,看来还是裴相不够陵阳侯讨夫人欢心啊,当初裴相想要夫人留下,夫人怎么就没留下呢?”
“妾身与相爷不合适,同侯爷倒是恰好志趣相投。”
“那你们日后可得好好过日子!”
宁王手指着沈若竹的方向,与她有来有回,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却没有一句话是落了下风的。
沈若竹唇边挂着笑意,眸中缺没有丝毫情绪可言:“自然,承蒙侯爷抬爱,妾身定然会珍惜与侯爷的这段姻缘。”
“那便好,那你今日来寻本王,是想本王为你赐福的?”宁王侃侃而谈。
“不是。”
终于谈到了正事上,沈若竹脸色陡然一变,顷刻间唇角抚平,眼中只剩下无尽凌厉。
“妾身今日来找王爷,是恰好想问王爷一件事情。”她一字一顿道。
“何事?”宁王不解道。
“事关我夫君当年的死因,敢问王爷身边是否有一位名叫河东的金吾校尉,善使西域弯刀?”
“…………”
早知她是奔着此事来的,宁王此时此刻脸颊上,倒是没有多少惊异。
不过他还是装了装样子,道:“河东?确有此人,不知夫人今日打听他做什么?他同你夫君当年的死因又有何关系?你夫君当年的死因本王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吗?”
“王爷是告诉过我了,但是妾身最近又自己查到了些新的证据,只怕王爷当年告诉我的,并非是实情。”
她这话说出来,便是要正面同宁王硬碰硬了。
宁王总算也不再是一副勾着唇角好说话的样子。
只听他忽而之间夹起了森冷的声音,问道:“沈若竹,你这是何意?”
沈若竹深吸了一口气,这宁王,眼上虽然盖住了绸缎,但隔着厚厚的绸缎,她却觉得,自己仍旧能窥见他阴冷的双眸。
森凉可怕的。
犹如冬日的蛇信子。
但她倒也不是怕蛇的。
从前祁琮年还曾从山上捕过一条几斤重的蛇回家,沈若竹拿蛇酿了酒,放到集市上,可还卖了个好价钱。
她站在宁王面前,不卑不亢道:“王爷莫怪我胡言,当初我夫君横死大理寺前,仵作验尸,称其身上有许多弯刀留下的痕迹,那是来自西域的弯刀,上京城中极为难寻。妾身当年不曾寻到什么擅使弯刀之人,于是王爷说什么便都信了,只是近来,妾身听闻,那等西域弯刀,整个上京城中擅长之人绝对不会超过三个,而其中一个,便是王爷身边的金吾校尉,河东。”
“……所以你是觉得,当年事是本王骗了你?”
“妾身不敢!”
宁王的提问叫沈若竹一嗓子便喝在了喉咙之中。
沈若竹道:“王爷自小双目有疾,那河东只是王爷的护卫,万一人是他杀的,他却蒙骗了王爷,那王爷也只是受害者罢了,所以妾身只想问王爷要人,与他问一问当年的真相。”
“……”
“那若查出来,的确是他所为呢?”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沈若竹吐出八个字。
“呵……”
宁王又笑了。
好,好一个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倒是他小看这个沈若竹了。
他原以为,只要告诉她事情是怀王做的,再叫河东藏好东西,沈若竹便就这辈子都不会发现真相,以为自己是真的报了仇。
没想到,她还是找到了。
她还是找到了当年的真相。
“沈若竹,你不必隐藏。”就像是突然之间又变换了一张脸,宁王扭转了自己的身躯,叫自己背对着光晕而坐。
他平静却又整个人都掩藏在黑暗之中,犹如一个病态的疯子般,道:“你此番回来上京城的目的,就是要杀了我,是吗?”
“……”
沈若竹不语。
宁王的笑声便扬了起来。
相比起原先那等古怪中又带着点正常的笑意,他如今的笑声,听来更像是自十八层地狱爬上来的鬼魂与阴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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