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dit凝视葛思含苍白端丽的面孔,片刻后,他淡淡道:“这几天过得如何呢?”
葛思含诚实道:“还可以,就是跪得很累。”
从僧侣们念经迎请神灵开始,直到法式结束,葛思含她们都得长时间跪坐在殿内,也就是在洒水、献供和放生仪式里她们可以短暂的站起来,走到佛像前——然后又跪坐下去。
哪怕她们跪的地方已经放上了软垫,葛思含这几天也真是跪够了。
这辈子,上辈子,上上辈子,她都没有这么跪过,膝盖都跪青了!
Adit环视周围,淡笑道:“胆子挺大啊,在佛祖面前讲这种话。”
葛思含笑了笑,没说什么,而是道:“您是要去找Pi Usa她们吗?我们约好五点在正殿门口碰面,现在是……”葛思含看了眼腕表:“四点四十五分,她们应该很快就到了。”
Adit淡淡道:“怎么没有和她们一起?你们之间的关系应该很好才对。”
葛思含纠正道:“我是和‘另一个世界’的她们关系很好。”她坦然道:“我很喜欢Pi Usa和Virongrong,只是,现在的她们是否以同样的心情看待我呢?人因回忆而特别,如果我以这种要求和期望与她们相处,对她们而言,好像也不太公平吧?”
她笑了笑,总结道:“所以,我还是顺其自然吧。”
Adit微微挑眉,没对此发表什么评价,而是道:“走走?”
葛思含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和Adit一起走出正殿,并肩往回廊走去。
回廊里没有人,太阳的光芒被屋檐遮住了一半,照在了葛思含和Adit的下半身上。
不过葛思含这几天在寺庙里穿的都是是长裙,所以也没有觉得特别晒。
他们二人静静走着,葛思含的视线穿过走廊,可以很清楚的看见蓝天之下,寺庙内其它拥有多重三角屋檐,由木雕、金箔、彩色玻璃装饰的华美建筑,与在金色装饰之中露出的雪白墙壁。
Adit单手插兜,微微眯起眼看着走廊绚丽的顶棚,沉吟片刻才道:“前几天,我叫人隐藏身份,把小奶奶的……尸体送了过来。”
葛思含有些惊讶地抬头,看向了Adit英俊的侧脸。
Adit淡淡道:“小奶奶的尸体此时就在偏殿做功德,我现在不好出面,不过等小奶奶的骨灰被放进佛塔后,倒是可以去上柱香。”
泰国的寺庙里有专门供奉骨灰的佛塔,除非是前往身份高贵之人单独供奉的位置,或者特意指定某瓮骨灰,否则在佛塔上香的时候,谁也不会知道前来上香的人究竟是在祭拜何人。
Adit说的就是这种情况了。
葛思含静静听着,Adit冷淡道:“很可惜啊,你提醒我要和奶奶慢慢说,不过么,奶奶依旧进了医院……”
葛思含的脚步不由得停了下来。
Adit往前走了几步,察觉到后,也停下了脚步,侧身回首,和葛思含对视。
她的眼睛像是会说话,正有些欲言又止、迟疑又担心地瞧着他。
Adit淡淡一笑,道:“不用这样看我啊Saengkea,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不过么……看起来这几天僧侣们为奶奶做的功德,终究抵不过我给奶奶的压力啊。”
这种时候,他还有心情说这些没有意义的地狱笑话。
葛思含没有笑。
此时此刻,语言是如此的单薄贫瘠,而她与这个Adit之间的连接,甚至比语言更淡。
她犹豫片刻,只能上前一步,隔着Adit的外套,安慰般轻轻按了按他结实的小臂,希望能把自己的心意传达。
Adit看着他黑色西装上葛思含一触即收的指尖,抬眸和葛思含对视。
过了会儿,Adit似乎笑了笑,道:“你已经安慰过‘我’一次了,是吗?”
葛思含轻声道:“……是。”
“那么,另一个‘我’,是怎么回答你的?”
葛思含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你……您说,再来一百次、一千次……”
Adit凝视着葛思含,平静道:“——我还是会做出这个选择。”
“如果这就是你的报应……”
Adit的声音低沉、醇厚,和葛思含纤细轻柔的声音相互交织:“——那么,这报应与人无尤,的确就该我来承担。”
五点的时候,葛思含和Adit走回正殿门口,在台阶下穿好了鞋。
他们没等多久,很快Usa和Virongrong就找了过来。
她们看到Adit都有点惊讶,Adit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他下午在城里办事,过来看看,明天也会一起为奶奶做功德后就没再说什么了。
不过Adit平常的话也不多,所以Usa和Virongrong也没有觉得奇怪。
葛思含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移开了视线。
Adit在城里的这座宅邸很大,位于商圈附近,但闹中取静,听不到任何喧闹的声音。他们回到住所后各自回房洗漱,等到晚上六点,晚餐也准备好了。
用餐的时候,Adit依旧保持着沉默,吃完饭后回到了宽大的书房。
天渐渐黑了,Adit没带什么文件和资料过来,他从书架上拿了本书,在书桌后看了看,还是合上了书页。
终于,他站起身去位于地下的藏酒室拿了瓶酒,准备返回主卧。
和金顶装饰得截然不同的走廊里保持着与金顶如出一辙的安静,Adit身处其中,却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在眩晕中勉强撑住了旁边光滑的墙壁。
酒瓶摔在地上,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与碎片声响起,红酒倾倒,染红了裤脚和地板。
第111章 If:天平两端(12) ...
葛思含靠在床头看书。
书是她这几天在城里买的,是本由清迈本地出版社集结出版的短篇科幻小说翻译合集。
葛思含现在看的部分是查德·奥利弗1954年发布的《有房可依(Let Me Live in a House)》。
科幻小说是对未来的想象,怎么说呢,仅从科幻小说这个分类而言,这篇小说光是从书名来看就很讽刺了。
查德·奥利弗写得很意识流,再加上是泰语翻译,葛思含看得有些吃力。
它大概是在说,主角戈登与他的妻子,还有另外一对夫妇是宇航员,受命前往太空探索。但因为某个意外,他们和地球失去了联系,无法返回,只能在木卫三(Ganymede)用科技各自建造出一套房子,维系着正常社会里的社交关系——一个只由四个人组成的社会——与他们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假装没出现过任何意外。
有一天,戈登终于在一层不变的日子里发现了新的变化……
【……一台绘图仪刻画出,从冰冻岩层的方向有一条淡淡的轨迹,朝着挤在气泡里、与世隔绝的两座小屋飞来。
大概,这条轨迹现在仍然在那里——不管那到底是什么。
几个值得注意的问题很快冒了出来:这条轨迹代表什么?这条滑过宇宙边际,穿越冰层,现在几乎延伸到家门口的轨迹,它能代表什么?】
Adit在一阵晕眩中睁开了双眼。
迎面而来的除了红酒醇厚的香味外,还有一条有些陌生的走廊。
Adit皱眉以抵抗大脑的胀痛,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回忆起这是他在清迈城里某个宅邸的内饰,可是,他现在明明应该在英属维京群岛才对——Adit的瞳孔蓦地收缩!
心脏强有力的工作着,泵出的鲜红色血液经由心室射|入主动脉,在他身体里流淌,送至全身。
Adit甚至不确定他是不是耳鸣了,以至于他听到了自己心脏加速跳动的声音。
——他明白了。
Adit呼吸急促,他直起身,收回自己撑在墙壁的手,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他环顾走廊一圈,强压下自己的情绪,冷静地按照记忆往前走去。
拖鞋踩在了红酒上,带出一个个由深至浅的鞋印,像残忍的凶杀现场。
小说里,天气出现了异常,暴风雨来了。
主角戈登强自镇定,对于终于出现的异常期待又恐惧,而他的妻子和邻居,却依旧保持着木然。
葛思含不确定这是不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她甚至有点想不起来,自己刚穿到《金顶1999》的时候有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了。
【午夜时分,门被敲响了。
这个时刻独自站在那里,被时间长河隔绝孤立,他站在那里,屏息凝视。】
葛思含也情不自禁直起身,盯着书页,屏住呼吸。
【敲门声一遍遍重复着——】
“咚”“咚“咚”!
就像是这样,咚咚的敲门声……等等?这样?!
葛思含心跳空了一拍,猛地看向房门。
—— “咚”“咚“咚”!
……她的房门,真的被人敲响了。
葛思含:“!”
葛思含咽下自己差点脱口而出的尖叫,抚了抚胸口,抬高声音道:“请稍等!”
门口安静了下来。
葛思含缓了一下,掀开了自己盖在腹部及腿部的丝绸薄被,站起来穿上拖鞋和挂在一旁的睡衣外袍,边系着腰带边往房门走。
系好腰带后,她白皙修长的手握住了冰凉的深色铜质把手,微微用力。
门把手转动起来,几乎无声。
门开了。
葛思含猝不及防看见了站在门口的Adit。
Adit英俊的面孔上一片平静,可不知为何,他给葛思含的感觉却像是他在强压着什么而又隐而不发。
但在Adit见到葛思含的那一瞬间,那些情绪都消失不见了。
他只是站在这里,专注的看着她,像是世界上只有这一个人。
这目光是如此专注,甚至因这专注显得凶狠与可怖。
葛思含脉搏不知为何加快了,但这绝不是出于惧怕。
……这个世界的Adit,绝不会这样望着她。
……不会吧……可能吗?
她怔怔地和Adit对视,过了很久,才喃喃道:“……Khun……”她的话没有说完,就已经在喉间化为含糊不清的哽咽:“……Khun Pi……!”
门“嘭”地关上了,葛思含被一个滚烫的、熟悉的、带着红酒香味的怀抱紧紧锁住,跌进房间。
没有什么不可能。
就像是奇迹降临。
她的Adit——那个她爱着同时也爱着她的,在另一个世界的Adit,再次与她相遇。
葛思含的手指紧紧扣住Adit的后背,又哭又笑,下一刻又毫无逻辑地松开手想要推开他。
Adit紧紧扣住她的手腕,把她压在怀里。
葛思含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语无伦次地喊些什么:“……Khun Pi!Adit!……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我怕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太陌生了……这里的一切都好陌生!你对我一点也不好!……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啊!”
“……为什么,总是让我遇到这种事情啊!”
葛思含的泪水打湿了Adit身上的衣服,Adit一言不发,堪称粗鲁地伸手抹去了她面上湿漉漉的泪痕,压在她的身上,吻了下去。
“不许怕。”他说,声音被彼此吞咽下去。
好像过了很久,当葛思含冷静下来后,发现自己正跨坐在Adit怀里,靠着他的胸膛上,不停抽噎。
葛思含深呼吸,擦掉眼泪,努力控制着自己因哭泣和情绪激动而产生的生理反应。
Adit一只手扣住她的腰,把她禁锢在怀里,另一只温热的手摸了摸葛思含的侧脸和脖颈。她平时冰凉的面颊正在发热,颈动脉跳得很快。
Adit安慰般轻抚着她的后脑与后颈,吻了吻葛思含的头顶,低声道:“我去给你倒杯水。”
葛思含努力平静地回答,但她的声音里仍带着明显的哭腔:“……房间里的水壶没有水了,我刚喝完。”
Adit皱起眉,修长宽大、骨节分明的手掌上下抚|摸葛思含单薄的后背给她顺气:“你哭得太厉害了,心跳也很快……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葛思含摇了摇头:“我没事……你不要走。”
Adit顿了顿,几乎是露出了一个苦笑。
他只能无声地再次吻上葛思含的额头。
过了一会儿,葛思含的抽噎逐渐平息,才慢慢从Adit的怀里直起身。
她白皙的面孔上,眼皮与下眼睑又热又红。
“Khun Pi……”葛思含刚叫了一声,眼眶又泛起了湿意。
Adit深深凝视着葛思含,在这一瞬间,Adit本就阴郁痛苦的内心真是复杂难言。
……真不想,看到她哭啊。
可是,这个让葛思含悲伤的原因,又该如何解决?
……至少是现在,他无法解决。
但Adit想,事情究竟能不能解决,并不是最重要的。
真正重要的东西,在很早以前他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重要的是,他不能失去想要解决一切问题的决心。
局势失去控制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让自己失去了控制局势的欲|望和尝试。
如果他因掌控不了的命运而惧怕,让自己沉浸在无力的情绪之中、放弃挣扎,那才会迎来真正的绝望。
他做的一切努力——限制住那个Seangkea的人身自由,没有让她影响到葛思含的声誉;压抑自己的怒火和焦急,如常的工作,没有让任何人、包括那个‘Seangkea’发现不对,避免了她狗急跳墙,做出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给葛思含造成损失……他努力维系着的“正常”,至少在这一秒,终于迎来了微小的回报。
那就是,既然他在经历过这些奇异而又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失去了自己所爱的人后,居然能再次拥抱她,那么,凭什么她不能回到自己的身边?
——或者,让他永远留在她的身边?
Adit捧住葛思含的脸,低下头吻住她薄薄一片、散发着热度的眼皮。亲吻眼球给人的感觉很微妙。
那滴泪珠从眼眶中渗出,打湿了葛思含的睫毛和Adit的嘴唇。
是咸的。
Adit的声音有些喑哑,但仍然平静:“不可以再哭了。再哭你明天要起不来了——你和……‘我’出现在城里,是有事情要做吧。”
葛思含勉强打起精神:“嗯……这几天我和Pi Usa还有Virongrong在帕辛寺里给奶奶做功德祈福。”
……啊。
Adit脑中闪过很多过往的画面,瞬间找到了重点和疑点——而这重点和疑点,正好是同一个。
他似乎笑了一下。
葛思含有些疑惑地看着Adit,而Adit则不动声色淡淡道:“看来,这里的奶奶还在世……你已经告诉了‘我’你的来历和小奶奶的事情了,是吗?”
葛思含有些疲惫地点了点头。
Adit爱怜地凝视她,微微一笑:“不过么,我很想知道,Khun Virongrong为什么会和你们一起去做功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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