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吸一口气,决定还是先一句一句地好好回答:“妈,我不是失业了,是自己辞职了,我原来的工作干得很不开心,我的工作成果没有得到公正的对待。至于开茶馆,我觉得您可能有些偏见,这件事并不简单,我用了我学到的所有东西,最近才稍有起色,我干得很开心,这里的人我也很喜欢,我――”
“你别跟我说这些!”余妈的表情越来越不耐烦,终于出声打断,“我就问你,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回桐贤?”
余念念感到一阵无法交流的窒息,她短促地笑了一声:“我不跟您说这些,那我说什么?这是我自己的生活,难道我没有选择我要过什么样生活的权利么?”
余妈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震惊,很快转为愤怒,声音大了起来,指着余念念厉声道:“你的选择?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蓬头垢面,一身的污渍,简直像是街边工地上的农民工!”她转头指向旁边站着的小优:“你的员工都比你干净整洁,你一个做老板的干体力活她一个员工凭什么在下面坐着?!”
小优一下子局促起来,往余念念身后缩,余念念忍无可忍,低吼:“您能不能不要在我的茶馆里无理取闹!”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余妈,她环视了一圈茶馆,眼神掠过已被她的声音惊扰到,抬头看过来的客人,发出声嘲讽的冷笑:“你的茶馆在我看来就是场闹剧,上不了台面的草台班子――”
“妈!!!”
余念念用尽所有力气,发出声吼叫,接着,便像一尾离了水面的鱼,张大嘴巴挣扎着呼吸,说不出一个字。
茶馆里完全安静下来,下棋的大爷,吃完早餐坐着闲聊的街坊,全都停了下来,齐齐转头看着她们。余母被刚刚那声怒吼暂时震住了,但仍铁青着脸,与她的女儿对峙着。
白砚走上前,轻轻地、安抚地在余念念背上拍了拍,扶住她的肩膀,将她带到柜台后的椅子上坐下,抬头对余妈沉声道:“阿姨,今天就先这样吧,等您和余念念冷静下来再聊。”
余妈仍站着不动,眼里闪着不甘心的厉色――在此前的几十年里,她在余家从没受到过如今天这样直言不讳的反抗。
余念念已经失去所有力气,将头伏在胳膊里,一动不动地趴在桌面上。
哗地一声,大堂里,一把椅子被推开,魏大爷慢慢站起来,走上前,走到余妈面前,从兜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卡片,递给余妈,余妈不明所以地接了过去。
“小余妈妈,我是魏大志,是老街上一个孤零零的老头子。”魏大爷笑着说。
“在小余开这间茶馆之前,我天天跟那帮老家伙在河边下棋。那帮老家伙啊,都有家有口的,像老王,他老是被他家桂云骂,边管他边骂他,骂完还得回家。他们老说羡慕我,自由自在的没人管,但他们不知道,我也羡慕他们挨骂啊,我家就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有什么意思。”魏大爷说着,声音里带了丝颤抖。
“但是,自从小余开了茶馆,我觉得我有家了,我不用羡慕别人有人送热水,不用担心一个人在家里摔了没人管,不用担心孤零零死在家里没人知道,我就愿意从早到晚在这茶馆里坐着。我老了,没有别的爱好,就爱下个棋喝个茶聊个天。你说这茶馆开得算不算体面?我觉得,对我这个老头子来说,是给了我体面日子,给了我开心日子,我打心眼里感谢她。”
余妈绷紧的脸色柔和下来,眼底微微泛红,将手里的卡片展开抚平,里面,是余念念手写的茶馆开张当日象棋比赛的邀请函。她抬头,魏大爷笑着看着她,指指卡片,道:“从收到那天起,我就随身带着。”
余妈低下头掩盖住脸上的神色,将手中卡片还到魏大爷手上,转身快速出了茶馆大门。
茶馆柜台后,余念念的肩膀一阵一阵的耸动着,闷闷的抽泣声停不下来。
魏大爷绕到柜台后,伸手敲了敲余念念的脑袋,笑道:“小余啊,当老板的人了,还被自己的妈骂哭啦。”
大堂里,见余妈走了,所有人都凑到柜台前,调笑着余念念:“就是啊,余老板丢脸喽!”“哈哈,只知道小余老板心眼多,没想到还怕妈妈哟!”“没事没事小余,我看啊,你妈妈是只纸老虎,外面看着凶,心里还没你主意大呢!”……
余念念缓缓举起脑袋,脸上妆哭花了,一道一道的泪痕,头发横七竖八,是实实在在的蓬头垢面了。她望着魏大爷,呜咽道:“魏大爷,我的茶馆真的这么重要么?”
魏大爷一脸认真地点点头:“当然重要!”
其他人也一齐回道:“当然!”
余念念破涕为笑,花着一张脸大声道:“魏大爷您放心,我一定会把茶馆开下去的!今天所有人,我请客!免单!”
――――――
半下午,离日落还早,天台上空无一人。
余念念来回踱步,思考良久,终于给她爸打了个电话。
“喂,念念。”余父的声音里带了丝愧疚。
“爸,我妈……还好么?”
“脸色不太好,回来之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问她什么也不说。”
余念念沉默下来,良久,余父温和的声音继续说道:“不用担心,你妈妈的脾气硬了一辈子了,一时半会儿也软不下来,慢慢的,她自己想通了就好了。”
“爸,其他的我都可以听你们的,但这次,开茶馆这件事,我一定会做下去的,您帮我劝劝我妈吧。”
“哎……这次怪我,说漏了嘴,你妈又从东安乡你周叔那里要到了地址,她走之前就一直念叨着这次必须把你抓回来,我跟她说,女儿不是犯人,她不听,我也劝不住。这次去,她没给你捅什么篓子吧?”
余念念:“……还好吧,不算太大。”
电话那端突然一阵嘈杂,接着,年轻小男生的声音传过来:“姐!你太酷了吧!居然瞒着妈开了间茶馆!我膜拜你!”
余念念隔空翻了个白眼:“余玩,你复习得咋样了?这次模拟考考几分?”
电话那头受刺激地吼了一声,接着,又贱兮兮地飘来一句:“除了茶馆,妈还从周叔那套出你有个关系很好的男同伙,陪着你去乡下收茶叶的,咋样,见到了么?”
余念念:“……注意你的用词,什么叫‘男同伙’?那是我朋友!”
她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看,白砚走了过来,于是匆匆对着电话扔了句:“好好学习,少八卦!”便挂了电话。
回过身,白砚看过来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担心,她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啊,今天让你看笑话了……”
白砚摇摇头,看向老街深处:“互相在乎的人,怎么能说是笑话。”
“你肯定……没经历过这样的窒息时刻吧?”
白砚微微笑了笑,看了她一眼:“说起来你可能会觉得不可思议,我有点羡慕你有这样的时刻。”
余念念愣了:“嗯?羡慕我?”
“嗯,像魏老说的一样,从小到大,我很自由,却也很孤单。”
余念念看着他有些孤寂的背影,想起关于他父母的“空白”,手伸出去想摸摸他的脑袋,但又迟疑着停在半空。
白砚似乎察觉到气氛有些凝重,扭头看她――她赶紧收回手――问:“你刚刚说,‘男同伙’?是我么?”
余念念“啊――”了一声,干笑道:“周叔招架不住我妈的审问,供出了有个男人陪我去东安乡的事。”
白砚眼神转了半圈,问:“那不应该是‘男朋友’么,为什么是‘男同伙’?难听。”
余念念瞪他:“‘男朋友’也好,‘男同伙’也好,都是假的,纠结这个干嘛!”
白砚:“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牺牲一下,角色扮演。”
余念念:“谢谢,不用。”
白砚:“就像你说的,为了我家店铺能继续租出去,我什么都愿意干。”
余念念:“……白砚,你怎么这么记仇?还有,你现在的话有点多,我还是喜欢你冷冰冰的样子!”
第20章 暗涌
三楼天台的开发紧密进行中。
经历了余妈大闹茶馆那一幕之后, 余念念心里憋了口气,茶馆的经营成为了头等大事。如果说最开始,茶馆只关乎她个人的尊严和前途, 那么现在,还关联了老街上一群默默支持她的人,这些人在她的心里的重要性正日益增加。
所以, 最近茶馆里客人常常见到的一幕是, 余老板咬牙凝眉, 在柜台后苦思冥想, 时不时在小本本上画些别人看不懂的布局图,偶尔“啊”地一声灵光乍现,站起身便冲上楼梯。
继露天桌椅布置完成后, 下午来蹲点日落的年轻人便有了坐的地方, 余念念在三楼楼梯口摆放了一口大茶壶,喝完小壶茶的客人不用哼哧哼哧提着茶壶下楼加热水,也少了摔碎茶壶的风险。趁着上来添热水的时候,余念念常常顺口调研几句, 在她的小本本上记下来。
过了两天,几台自动售卖机摆在了靠近楼道的另一侧, 里面是常见的小零食, 可以快速补货, 又不需要专人维护。
又过了两天, 两台抓娃娃机摆在了售卖机旁边, 立刻成了三楼的抢手货, 常常一个人玩, 两三个人围观, 外加三五个人排队。
一周后的一天晚上, 茶馆已经打烊,余念念牵着沈童的手把她带到三楼天台的一侧,让她躺在一张宽大的躺椅上,从口袋里变出个遥控器,按了一下,躺椅前的地面上缓缓升起一块大大的幕布,老电影的画面和字幕逐渐浮现,柔和的音乐声随之飘荡而出。
“嚓嚓”两声,余念念打开两瓶起泡酒,递了一瓶给沈童,自己灌了一口,在旁边的一张躺椅上躺了下来,长长出了口气。
沈童“噗”地笑出声:“余念念,你知道你刚刚这一套操作像什么么?”
余念念转转眼球:“魔术师?”
沈童:“像在追女孩儿。”
余念念:“可不是么!客人就是我的男神女神,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跟他们好上一段,哪怕只是露水情缘。”
沈童笑出了声。
余念念兴奋地在躺椅上翻了个身:“在我的计划中,茶馆的一天是这样的:早上,我在晨光里开张,迎来下棋大爷和吃完早饭等着喝杯热茶聊聊天的街坊们,上午的时间都交给象棋和老街上的客人,有人下棋,有人看棋,有人争论,有人发呆。到了中午,棋下完了,街坊们回家吃饭,我就可以边收拾茶馆边休息,或许还可以跟小优轮流睡上一觉。”
她越说越兴奋,两手交叉枕在脑后:“到了下午,就要为日落做准备了。两三点钟,年轻客人开始陆陆续续多起来,他们大多直接上到天台,点杯喝的,一边干自己的事一边等日落,没正事的就玩玩游戏聊聊天,日落时,所有人都被老街那一侧的绝美风景吸引,要么疯狂拍照,要么默默欣赏。”
“这时,日落餐车开始为他们开放,”她抬手指了指某个方向,黑暗里有一团模糊的餐车形状,“他们可以吃点东西再走,也可以离开,等下一次想看日落时再来。要是有人夜晚时留在这里,就可以享受晚间的微醺电影,播放的都是安静温暖的老电影,配上一杯酒,扫去一天的疲惫,舒服又惬意。”
沈童听着听着,舒服地闭上了眼,嘴角逐渐上扬,待余念念话音落了,她便高高举起一只手,竖起大拇指:“作为年轻人,我已经爱上了这个天台!”
受到鼓励的余老板开心极了,猛地灌了口酒,仰头躺着望天。
沈童转过身看着她,问:“你妈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余念念的脸僵硬了片刻:“没想好……至少,得等茶馆开始盈利了,我才敢回去面对她……”
“那过年怎么办?要不上我家过?”
余念念想了想:“不了,我就留在老街过吧,别人不说,白爷爷说不定会邀请我去他们家过年。”
沈童“蹭”地一下坐起来:“你要去天仙男家过年?”
余念念:“……你别听风就是雨的,我是说可能!”
沈童眯着眼睛凑近:“你没深夜拉天仙男上来体验?”
余念念呼吸一滞,转过身背对着沈童:“无聊,谁带他那个冰块来体验呐……”
沈童狐疑着躺了回去,没再追问,余念念默默松了口气,不敢想象沈童要是知道白砚早她一步就来参观过夜晚的天台,会是什么反应。
……
前一天晚上。
余念念摸黑领着白砚上了楼梯――为了营造神秘感和氛围感,她故意没开灯――结果在楼梯口就被台阶绊了一下,差点脸着地,还好白砚眼疾手快地拦腰捞起了她,更庆幸的是天黑看不清她红了的脸。
介绍到“日落餐车”时,白砚被这个词逗笑,余念念板着脸,问他是不是有意见,他摇摇头,正色道:“提供什么菜色?我可以来蹭饭么?”
余念念:“没想好,不可以。”
介绍到“微醺电影”时,白砚又低头发出闷闷的笑声,这次,终于忍不住问:“余念念,你哪来这么多词?是不是之前上班写PPT时养成的强迫症?”
余念念气结,更可气的是,她想不出话来反驳,因为白砚说的很有可能是事实――毕竟前广告公司准优秀员工的班味没那么容易散掉。
最后,坐在躺椅上,看着幕布上亮起的画面时,余念念期待地问:“感觉如何?有没有很想在这里看一场电影?”
夜色里,白砚眼睛亮晶晶地看了她片刻,回道:“我想看恐怖片,可以么?”
余念念:“……不好意思,本人从不看恐怖片,没有存货。”
白砚举起手机:“正好我手机上有部没看完的,我现在投一下。”
余念念蹦起来一手捂眼睛一手捂耳朵――结果自然是什么也捂不住――嘴里大喊“不要”,原地蹦哒起来。
白砚怕她撞到什么,赶紧起身,说着“没投没投”,试图让她冷静下来,但收效甚微,她还是像安了发条一样蹦哒,于是,白砚伸长手,用力按在她脑袋上,扯下她捂着耳朵的一只手,凑近她,低喊:“我不投了!”
热气打在余念念耳朵边,终于让她安静下来,一睁眼,两人间的距离又近到让她开始无措。
好在,下一秒,白砚便退后了一步,带着一脸笑意躺回了躺椅上,慵懒地叹息道:“就算不看电影,看看星星,也很好。”
好好好,你有心思看星星了现在!余念念一脑门邪火无处发泄,瞪着屏幕,一动不动地缓了很久,后面的剧情一点都没进脑子里。
――――――
接下来的一周,余念念一点点地看着自己想象中的画面成为了现实。
上午,一楼的茶馆大堂里,象棋比赛你方唱罢我登场,棋王称号老街大爷群起争之,一帮爱热闹的街坊邻里围观的围观,点评的点评,劝架的劝架,看戏的看戏。
下午,年轻人在三楼天台开启下半场。WB热搜带来的人流量来的来,走的走,沉淀下一批稳定的客群,茶馆天台仿佛成为了他们的精神后花园,他们在楼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不摔碎老板最爱的陶瓷茶壶,基本上没人干涉他们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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