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饿, 好冷。
也不知道这具身体饿了多久, 眼前都隐隐发黑。
天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昏暗下来。
苏浣迈着小腿, 往前走了许久,可身边的商铺个个都大门紧闭。
就在她快要晕过去时,终于找到了一家开门的小饭店。
十来个人热热闹闹地围在店里的木头圆桌旁,从盘子里飘出的热腾腾的白雾, 直冲到天花板才消失。
饭菜香和酒香争先恐后地涌进苏浣的鼻子。
她没见到服务员,只好跑过去,仰头问正在用餐的人。
“您好,您知道这家店的老板在哪里吗?”苏浣按往常般礼貌问道, 一开口却奶声奶气的。
被她询问的妇人低下头,见到苏浣脏兮兮的小脸和衣服倒也没有嫌弃。
她温声道:“小朋友,我就是老板,你有什么事情吗?”
妇人的身侧坐着一个十岁出头的小男孩,苏浣被他手里的炸鸡腿吸引了目光,不由得吞了吞口水。
她的小手在破烂棉袄的兜里找了半天,却沮丧地发现自己身无分文。
苏浣的脖间倒是有一根项链,上面串着一颗漂亮的紫珠。
可她的直觉告诉她,这颗珠子很重要,现在还不能给出去。
“我、我好饿。”她红着脸羞道。
妇人浅浅一笑,有些怜爱地望了她几眼,然后把桌上最后一个鸡腿夹给了她。
苏浣正伸手去接,却被人半道截胡。
“妈妈,你说好这个鸡腿给我的!干嘛要给这个小乞丐!”那男孩不满地嚷道,用手一把抢过了鸡腿。
转头对着苏浣龇牙咧嘴道:“小乞丐,这是我家。”
见苏浣没动,他从凳子上跳下来,挥着两个鸡腿赶她。
“这里不欢迎你,赶紧走,赶紧走。”
妇人无奈地看着自家小孩,却也没说话。
苏浣才堪堪到小男孩的腰,实在无法,只好往外退。
可差点一头撞到别人的腿上。
“桑姨。”苏浣听见一声清澈的嗓音。
她仰起脖子,只能看到少年流畅的下颌线与高耸的鼻梁。
少年察觉到她的视线,微微低头,比琥珀还要漂亮的眼眸向她望来。
苏浣猛地睁大了双眼。
这不就是谢炳吗?
只不过那矜贵成熟不见了,浑身散发着学生的青涩之气。
他身上的黑色棉袄有些不合身,露出里面干干净净,却因为浆洗了太多次而泛着白的校服外套。
谢炳的目光在苏浣稚嫩的脸上停留了几秒,而后淡然挪开。他眉眼疏冷,显然没有认出她。
那妇人见到谢炳,忙站起身道:“小炳来了,今晚就在阿姨家吃点吧。”
“不了桑姨。我妈……她回来吗?”
苏浣看到他的神色有几分说不出的紧张。
桑姨叹了口气,缓缓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少年眼中的光一点点黯淡,最后彻底寂灭。
桑姨走到一旁的桌子边,拎起两袋菜递给了谢炳,嘱咐道:“做饭的时候要小心安全,要是十二点还没睡,来阿姨家看烟花。”
“诶。”谢炳应了一声。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币,任桑姨怎么推辞,都执拗地塞进她的手里。
他的嘴角明明泛着清浅的笑,可苏浣却不知为何鼻头一酸。
谢炳提着袋子往屋外走,苏浣想也不想地跟了上去。
“喂,你干嘛跟着我?”走了十余米,少年忽然回过头来,不解地问她。
“谢炳……”苏浣喃喃道。
少年扬了扬眉尾,语气诧异:“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苏浣的肚子一抽一抽地疼,她忽然感觉很是委屈,那双如葡萄般的眼睛里霎时蓄满了泪花。
这倒是把身前的少年吓了一跳。
他放下东西,蹲下身子,与她平视着。
“你是谁家的孩子,是不是走丢了?要不要我陪你去警察局?”他好像不太擅长哄孩子,语气有几分生硬。
眼睛却像蕴着一片海洋般温柔。
“我好饿。”苏浣揉着自己的肚子,脆生生道,“哥哥,能给我做些吃的吗?”
她忽然一阵发晕,话音刚落就要往身后栽去。
谢炳眼疾手快地把她抱了起来。
他犹豫了几秒,而后心软道:“等你吃完饭,我就送你去警察局。”
苏浣乖巧点头,如愿以偿地窝进少年尚且不算宽厚、却足够温暖的怀中。
她的鼻尖蓦地有一丝凉意。
她愣愣地抬头,晶莹的雪花洋洋洒洒地从空中坠落,沾湿了少年的发梢和耳尖。
原来是下雪了。
“谢炳,下雪了。”她迫不及待对他道。
少年不知道她为什么总是如此一本正经地喊他的名字,老成得不像个孩子。
但他依旧耐心地“嗯”了一声,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雪来时的方向。
谢炳抱着她,走进隔壁那条熟悉的窄巷。
苏浣这才认出这里是什么地方。
与十多年后的萧瑟不同,如今家家户户的窗子都亮着灯,照得这条幽暗蜿蜒的小路也多了几分温馨。
遥遥望去,少年住的小屋却仍是黑漆漆的一片,安静地伫立在夜幕下。
谢炳带着苏浣走了进去,把灯打开,苏浣这才瞧清楚这里十多年前的模样。
屋子里少了许多摆设,家具的方向也不尽相同,地面和墙壁的颜色要比记忆里更加鲜亮些。
墙上也还没有那张令人痛心的黑白照片。
一张日历悬挂在门背后,苏浣定睛看了看,才惊觉现在竟是2007年的除夕夜。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做饭。”
谢炳把她放在沙发上,清瘦的背影转瞬消失在了厨房。
不一会儿,乒乒乓乓的炒菜声响起,菜油的香气不停地勾着苏浣肚子里的馋虫。
为了转移注意力,她用小手翻起放在老旧沙发上的书。
算算年纪,谢炳这会应该正读初中。
可这些书有的是三年级,有的是初一。
“这一段背诵不熟练,还需要多巩固。”她看到谢炳用小字在文章旁标注着。
一行行端正的字体映入眼帘,这些不像是学生的课本,倒像是老师的教案。
一张纸币从书页间掉了出来,苏浣手忙脚乱地把它放回原处。
不知哪里来的五十块钱,两个角已经破损,上面也有不少折痕。
却被人仔细抚平,认真地保存着。
苏浣忽然明白了。
年少的谢炳,除了兼顾自己的学业,还要通过给别人当家教来赚生活费。
从前的他,过得比自己想象的更加清苦。
“过来吃饭了。”
谢炳正端着两盘菜从厨房里走出来。
苏浣赶忙把所有的东西恢复如初。
她爬上塑料凳子,乖巧地坐在桌边等待。
绿油油的青菜和豆芽炒鸡蛋被端上了桌,热乎乎的白米饭上裹着薄薄的油,在灯光下显得分外甜润。
苏浣迫不及待地扒了一口,许是冷饭再炒的缘故,米饭里加了盐,点点咸味融化在舌尖。
她就着青菜咽了好几口,悄悄地打量着身侧的人。
少年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睫毛投下阴影,袖口微落,露出瘦削的手腕。
她看到他的筷子刻意避开了豆芽间为数不多的碎鸡蛋。
即便他沉默不语,苏浣一瞬就明白了他的用意。
“哥哥,你吃。”她费力地夹起浅黄色的炒蛋,放进了他的碗里。
少年怔愣了一下。
他垂眸把鸡蛋又夹了出来,冷声道:“不用。”
苏浣想了想,把鸡蛋一分为二。
“哥哥一半,我一半。”她笑道。
她一笑,脸颊上的婴儿肥便鼓了起来,可爱得像一只小兔。
少年抿唇看了她几秒,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把它吞了下去。
这顿饭没有肉,也没有什么油水,可苏浣却觉得分外美味。
吃完饭,谢炳就要送她去派出所,苏浣怎么可能答应。
她抱着谢炳的大腿,泪眼汪汪地撒娇:“这么晚了,我害怕。就让我在这里住一晚吧,求你了哥哥。”
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无可奈何和妥协。
谢炳的家里并没有电视,他便递给苏浣一本卡通绘本,让她消磨时间。
小屋的门敞着,始终没关,阵阵冷风从屋外灌进来。
少年执笔写着作业,却显得心神不定,时不时抬头望向门外,似乎在隐隐期盼着什么。
可无论他看多少次,屋外只有一望无际的夜空。
苏浣觉得他的身影分外寂寥。
她寻了个由头,和他说说话:“哥哥,你一会去桑姨家看烟花吗?”
“不去。”少年语气淡漠。
若不是苏浣一直竖着耳朵,恐怕就要错过他的下一句低语。
“别人家的烟花,有什么好看的。”
苏浣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她咬着唇,也望向屋外。
视线里却突然出现一抹明亮的橘。
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从桌子上拿起一只黑笔,猛地从凳子上跳下去,而后牢牢拽住了谢炳的衣角。
“哥哥,跟我走。”她一字一顿道。
那小小的身体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极大的力量,拉着少年就往屋外走去。
谢炳只好匆匆关了门和灯,拿起伞陪她出门。
苏浣凭着记忆,引着他一步步朝西南方向走去,那是江淮公园的方向。
雪已经停了下来,可地面上湿漉漉的,苏浣好几次都差点摔倒。
少年叹了口气,用手掌包裹住她的手,牵着她往前走。
江滩上果真如苏浣所料聚了不少人,许许多多的孔明灯顺着风起飞,慢慢变成了天边的星星。
她扭头望了望,看见一个老爷爷正推着小车卖孔明灯。
“谢炳,我们也来放孔明灯吧。”她兴冲冲地提议。
少年的脸上突然出现了几抹窘迫:“我、我没带钱。”
“我有办法。”苏浣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说罢,她从他的手掌挣脱出来,快速朝不远处跑去。
“慢点跑,别摔了。”少年的声音传来。
几秒后,谢炳看到她提着一个硕大的纸灯往回走。
“哥哥!”她笑盈盈地喊他。
那灯几乎比苏浣半个身子还高,她举着手,费力地不让它垂到地下。
今晚的孔明灯一定不便宜。
“你是怎么买到的?”谢炳问道。
苏浣笑得狡黠:“不告诉你。”
其实她方才也不过是碰碰运气,拿她的项链作交换,本以为还要软磨硬泡一番,没想到那老爷爷竟然爽快地答应了。
少年弯下腰,接过她手里的灯,专注地组装起来。
苏浣掏出放在兜里的笔,送到了他的面前。
“哥哥可以把愿望写在灯上,老天会帮你实现的。”她的声音清脆而响亮。
少年刚想说幼稚,却莫名被她认真的神色感染。
他鬼使神差地拿起笔,思量了许久写下了两行字。
火苗窜起,把纸灯照得通红。
“我数三、二、一,我们一起放手。”苏浣开心地大叫道。
“三、二、一。”
孔明灯从指尖脱离,慢悠悠地升腾起来,而后朝着远方飘去。
少年和女孩的眼底都仿佛藏着一颗璀璨的星星。
“砰——”身后,不知是谁家提前放了烟花。
苏浣有预感自己马上就要离开了。
在绚烂的夜空下,她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谢炳,请你相信,未来的岁岁年年,一定会有深爱你的人陪着你。”
因为她看到十五岁的少年写下的心愿——
“家人平安,未来……也能被爱。”
……
苏浣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2024年。
在晨曦中,她亲了亲谢炳的下巴。
然后爬起来给他做了一份加了很多、很多蛋的豆芽炒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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