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约莫二十五六岁,苍白消瘦,唇无血色,恹恹地带着病容,衣饰虽简,却都是上乘货色,看上去像个弱不禁风的公子,落后数步处跟着一名黄睛褐发的同行人,显见是呼克延族裔的长相。
赵掌柜示意别人先走,与那公子走到角落坐下:“尊驾有何见教?”
“不敢,”那人声气温雅,有些歉然地道,“冒昧叨扰足下,实是有一桩不情之请。方才无意间听见诸位闲谈,说起先生与守城官军素有旧交,明日过关可通行无碍。在下不才,家中略有些薄产,愿赠先生数金,以资打点之应。”
赵掌柜是个灵透的聪明人,听他如此说,便知此人是想与商队结伴而行、借他们的东风一道出城。商队行走在外,为求安全,往往愿意结善缘,而且他主动提出给钱,看着还算是上道,于是和气地笑道:“无缘无故,怎好生受郎君厚赠?敢问郎君尊姓大名?”
那公子道:“在下姓范,草字伯渊,青州人氏,不知先生台甫如何称呼?”
赵掌柜拱手道:“在下姓赵名谷,是平京行商,常在北边做生意。我看范郎君气度雍容,想来家世不俗,怎么会到这偏远荒凉的小城来?”
“说来话长,我也是逼不得已才行此下策。”范伯渊苦笑道,“实不相瞒赵兄,我自幼患病,多年来求医问药均不见效,前日好容易得了一个古方,零零散散要凑几十味珍稀药材,除了特别贵重的,还有些产自关外绝域,在中原花钱也难买着。没法子,只得亲自来边城寻药,却又不巧赶上了战事,被阻隔在这小城。”
“今日遇到赵兄,实乃意外之喜,若不能尽早配齐药方,我这副残躯恐怕坚持不了几年,为了保命,少不得厚颜来求赵兄援手,惭愧,惭愧。”
赵谷恍然道:“原来如此。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既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我自然愿助范郎君一臂之力。”
范伯渊面上泛起喜色,连声道谢,又唤身后随从道:“拔岳,取我的包袱来。”
赵谷望向他身后高大的异族人,不由得起了犹疑:“这位是?”
范伯渊忙道:“这是我请的向导,名叫拔岳,远游寻药,总得有个熟悉风土民情的人引路。赵兄放心,拔岳是呼克延风羯部出身,从没上过战场,与朝廷缉捕的逃犯毫无干系,绝不会连累商队。”
拔岳单手抚胸,朝赵谷行了个外族礼节,赵谷半信半疑地上下打量他半晌,也许是看在银子的份上,最终点头首肯道:“好吧,过关的事包在我身上,郎君且自回去安歇,收拾好包袱,明日早晨随商队一道动身。”
三人在楼梯口分别,各自回房,拔岳掩上房门,面上神色陡转凝重,压低了声音问道:“他们靠得住吗?”
范伯渊——也就是苏衍君,坐在茶台边咳了两声,灌了杯冷茶压下喉咙里的血腥气味,冷漠地道:“他们认不出我,商人逐利,拿了银子带我们过关,对他们来说是举手之劳,没必要向官府告发。”
拔岳担忧地道:“可是齐军还在搜捕你,如果过关的时候被发现了怎么办?”
“我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就是亲爹来了也认不出。”苏衍君自嘲道,“只要顺利出关,与同罗来接应的人会合,就是飞鸟入林、游鱼归海,谁也奈何不得我们了。”
先前苏衍君极力说服穆温联合突余、风羯两部出兵侵占固州,裴如凇奉命和谈,用的还是前世的策略,试图以金银财帛和首领之位策反穆温,穆温则听取了苏衍君的建议,一边和裴如凇虚与委蛇拖住齐军脚步,一边催促另外两部加紧扩张,攻打檀州和密州。
但正如苏衍君了解裴如凇的手段,裴如凇也一样摸透了苏衍君的心思。他派人暗中联络突余部、风羯部,向他们透露了穆温和苏衍君已与同罗暗通款曲的消息,分说利害,月奴部按兵不动,真实目的是把另外两部推出去当出头椽子,等前锋与齐军消耗得差不多了,同罗大军立刻会来个黄雀在后,与月奴部坐享渔翁之利。
结果突余、风羯两部在裴如凇劝说下反水退兵,齐军大举进攻月奴部,一举收复固州,斩杀穆温传首兆京,并派兵大肆追捕穆温余党。苏衍君原本在山道中了闻禅一箭,伤及心脉,身体已大不如前,逃跑时又过于惊险艰难导致旧伤复发,在固州躲躲藏藏地盘桓月余,错过了趁乱出关的最佳时机,只得转道北上鹿门,伺机寻找脱身之法。
拔岳一言不发地拧着眉头,苏衍君看了一眼窗外憔悴潦倒的呼克延流民,漠然转开视线,深吸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功败垂成,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夜半更深,四下里人语声渐静,苏衍君和衣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正要睡去,忽然听见走廊里传来细细的脚步声,他精神一凛,立刻探向枕头下方,将匕首紧紧握在手中,然而那脚步声却好似半梦半醒间的幻觉,倏地便消失了。
苏衍君躺回床上,支着耳朵静听片刻,什么也没有发生,他紧绷的弦逐渐松了劲儿,心说也许是自己过于紧张了,复将匕首放回枕下,合上眼数着呼吸,就着温存的睡意坠入了梦乡。
这一梦极其漫长,与其说是睡觉,倒更像是昏迷。有好几次他的神智朦朦胧胧地醒了过来,却无论如何睁不开眼,有人给他灌了蜜糖水,他便继续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不辨晨昏,不知饥饱,犹如魂魄被放逐于无边幻海,再也想不起自己的来处与归途。
哗啦!
“啊!”
一瓢冷水彻底浇醒了他,苏衍君全身一激灵,猛地从稻草地铺上弹坐而起,却因为昏迷太久又没有进食而身体虚弱,头晕眼花地栽了回去。
这是哪里?
不远处忽然亮起了微弱灯光,黑黢黢的铁栅栏陡然映入他眼底。
被抓了?
他不是应该在鹿门城的客栈里吗?赵谷认出他来了?为什么……是他哪里露出破绽了吗?还是说,从一开始他就掉进了他们的陷阱?
巨大惊惧犹如重锤从天而降,将他的雄心壮志捶得粉碎。心脏在胸腔里砰砰乱撞,旧伤也跟着一道凑趣,苏衍君耳边一片嗡鸣,偏偏手足酸软,连挣扎一下都难如登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团灯光越来越近,最后停留在铁窗的对面,照亮了那张他此刻最不愿看到的冷峻面容。
“是你……”
“久违了,苏公子。”闻禅彬彬有礼地道,“见一面不容易,你可真难抓啊。”
她身后三步外站着一个身形修长的年轻男人,苏衍君气极攻心,已经快要昏过去了,然而硬是咬着舌尖逼回神智,目光如刀死死地瞪住那男人:“你是公主的人……”
“赵谷”侍立于闻禅身后,平稳地答道:“我奉陛下之命,常年潜伏于固州,此番装扮成商队出行,正是为了暗中查访你的下落,将你抓捕归案。”
苏衍君再也忍不住,“噗”地一口心头血呛了出来,斑斑点点落在渗进发霉的稻草从里。
他枯瘦的肩头剧烈耸动,笑声犹如鬼哭,满是颓败惨然:“天命啊……”
闻禅毫无动容地看着他,就像注视着一个死人:“前因后果已无需多言,你应该不会再问‘为什么’了吧?”
苏衍君轻轻地摇了摇头,枯草一样的乱发垂落于鬓边,低声道:“要我做什么?”
闻禅眉梢不易觉察地一跳,刹那间神情在灯火下甚至显得有点阴鸷:“什么?”
“要我做什么,你才肯放过我?”苏衍君抬头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薄唇一张一合,“陛下。”
“……”闻禅差点被气笑了,“我唯独没想到这点,你和相归海的反应简直一模一样。”
苏衍君无所谓地笑了一下:“父子嘛。”
“陛下把赵谷安插在边境,说明你需要人手监视外族动向。”他开门见山地说,“我和同罗有联系,我可以潜伏进同罗做卧底,为大齐传递消息。”
闻禅站在外面,静静地注视着他片刻,忽然也笑了一下,问了个古怪的问题:“苏衍君,有人这样问过你吗?怎么样才能活下来。”
苏衍君:?
他不解其意,心里知道这个问题很重要,重要到一语定生死,但他不知道什么样的答案才能打动闻禅,只能含糊地道:“也许有吧。”
“一定有的。”
闻禅轻声道:“你带着呼克延大军入侵固州时,那些死在铁蹄下的百姓一定这样恳求过你,只是你从来没有听见。”
“而有的人明知道怎么做才能继续活下去,却一言不发,宁愿被枭首示众、挫骨扬灰,也不肯苟活于世间。”
闻禅抬手示意,身后“赵谷”上前一步,从矮几上拿过一只酒壶,一只瓷杯,斟满猩红的酒液,顺着铁栅栏的缝隙推进牢房里。
苏衍君怔怔地凝望着那杯酒,如泥塑木胎般一动不动。
“忘了向你介绍,”他听见闻禅最后对他说,“这位名叫程锴,是程玄的亲弟弟。”
程玄……是谁?
被他枭首示众、挫骨扬灰的……又是谁?
牢狱外晴空一碧如洗,深秋天气虽凉,阳光却灿烂得不讲道理,像碎金一样闪耀。闻禅和程锴都被晃得微微眯眼,一边走一边交谈:“这次回京有什么安排,还跟以往一样?”
“嗯,”程锴温和地道,“接兄长出宫住几日,顺便去给家里扫墓。”
闻禅道:“等固州局势差不多稳定了,你如果想回京,朕也可以调你回来。”
“多谢陛下关怀,不过不用了。”程锴抬眸望向遥远的宫城,叹了口气,“像现在这样偶尔相见就足够了,否则相处久了,他还要反过来迁就我。”
他自失地一笑,有几分怅然:“他总希望我别愧疚,可是我欠他的一辈子也还不完……”
当年程家败落,两个小儿子穷困潦倒,相依为命,弟弟身染重病,眼看着要挺不下去时,哥哥主动入宫为奴,给他换回了一笔救命钱。
一个人被迫成了宫墙里的囚鸟,另一个人则主动投入了“深林”,代号“鹧鸪”。
“那就慢慢还吧。”闻禅了然地摆手,“亲兄弟明算账,你们两个可以算一辈子。”
“陛下。”
程锴出言轻声提醒,闻禅蓦然抬头,看见前方石雕旁边不知等候了多久的裴如凇:“你怎么跑过来了?”
裴如凇不答反问:“结束了?”
闻禅道:“结束了。”
裴如凇犹如惊弓之鸟,上上下下检查了她三遍,确定她没有任何即将昏迷的征兆,还是很不放心地问:“难不难受?有哪里不舒服吗?我不一定能禁得住第二回 ,陛下千万不要吓我。”
程锴识趣地落后一步,看到闻禅露出了一点狡黠笑意,安抚地在裴如凇肩头拍拍:“没什么,就是冷不丁看见爱卿玉树临风,翩翩皎皎,有点儿晃眼罢了。”
裴如凇:“……”
他被飞快地顺好了毛,自然地挽住闻禅的手,陪着她朝轿辇走去,一面撒娇似地抱怨:“陛下看了这么多年,还没习惯吗?”
“常看常新嘛……”
程锴其实并不明白闻禅在地牢里对苏衍君说的那些话究竟意味着什么,但在这平凡午后的一刹那,目送着二人远去的背影,他忽然与女皇陛下产生了微妙的共鸣——
无论是当时还是当下,有些人好好地活着,对另一些人而言,便是平生最大的慰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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