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幼年黑熊看到我，恐惧地叫唤着。
它试图爬行，因为它的腿受伤了，苍蝇围着创口周围盘旋，随时准备落上去产卵，味道自然也不大好闻。
我回忆那天的细节。
黑熊之所以如此的狂暴，难道是因为，掠食者靠近，它的目的仅仅是保护自己受伤的幼崽不被伤害？
哪怕是大熊猫幼崽，任何靠近的生物，黑熊都将之视作了潜在的威胁者。
如果真是这样……
回想母黑熊被我痛殴后的惨状，我心口轻轻地抽痛了一下。
「呜――哇――」
小黑熊发出嘶哑的叫声，尝试恐吓我，它不断挥舞着前爪，试图像它的母亲一样人立而起。
小黑熊身旁，拖出一道长长的深色血痕，血痕尽头，是已经腐败的浆果，以及一小块小动物的皮毛。
我不由昂起头，启动犁鼻器，嗅觉范围内的嗅觉信息，以化学信号的形式进行嗅神经传递。
千头万绪。
风的味道、树的味道、各式各样动物的味道，以及动物在惊恐状态下启动防御机制时发出的特殊气味。
我从中理出一条思绪：那天之后，受伤的母黑熊曾经回来过。
拖着伤躯，为自己的幼崽带来食物。
可它并没有带幼崽离开，而是仓皇地逃走了。
至于逃走原因……
地面上，我注意到一串并行的足印――符合黄喉貂跳跃式的行进方式。
怎么又是你？
「哇――」
黑熊幼崽时刻处于应激状态，多日没能进食，虚张声势的嘶吼一声比一声更虚弱。
长时间下去，它很有可能会死于感染。
又或者，感染前便不幸沦为猎食者的捕猎目标。
烦躁地甩了下尾巴，我果断叼起黑熊幼崽，不顾小东西的反抗，稳稳咬合犬齿，固定住它的身体，一路朝山下疾奔。
「花妞儿，好几天没看到你了，寅客应该恢复得不错，要不然，你也不会有心情跑出来找乐子。」
围栏修复工作已经进入收尾阶段，工作人员原地休息中，看到我后丝毫没有惊慌，还有心情打趣。
我闷闷地嗷了一嗓子，缓缓撒开嘴筒子，黑熊幼崽坐滑梯一样，叽里咕噜滚下去。
勉强坐起身，注意到人类的存在，小崽子惊惶之下，嚎出猪叫。
「黑熊幼崽？它的腿是不是受伤了，伤口有点腐烂的趋势。
「花妞儿，你把它叼过来给我们是什么意思？你不吃，那我们也不吃。」
玩笑过后，人群围拢，手机镜头对准我跟黑熊幼崽。
作势嫌弃地舔了口味道不大好闻的小家伙，我尽量稳住没干呕，目视人类方向，自认露出的柔软眼神足够交代我此行的目的。
随后，在大家或震撼或动容的眼神中，一步三回头，神情看起来十分不舍，实则，等我消失在众人视野后，四条腿跑得飞快。
舌头倒刺下面密布着感受器，可怕的味道仍有残留。
哕！
滂臭！
当晚，我的视频再度火爆互联网。
网友纷纷留言：
【可爱，想撸！】
【可爱，想养！】
【可爱，想亲！】
【可爱，想谈！】
【楼上的，你不对劲。】
【老虎你都不放过，花妞儿是寅客的，等寅客发育成三百多斤的壮汉，楼上的一口一个，嗦你们跟嗦辣条一样，一个都逃不过好吗！】
【重点是，你们不觉得花妞儿好有灵性吗？收养大熊猫幼崽不说，如今竟然还会救治受伤的小动物。】
负责收治黑熊幼崽后，工作人员受到的震撼不比网友们少。
经过细节的比对推断，他们骤然发觉，黑熊幼崽的母亲不是别熊，正是曾经与两头老虎发生过冲突的那头？！
29
「花妞儿竟然不计前嫌，救治天敌的幼崽，比我有气量。」
感叹中，忙碌一个通宵，通过对红外相机拍摄到的画面进行整理，研究员终于得以搞清楚事情的原委：
黑熊幼崽练习攀缘技巧时，受到惊吓，不小心高处跌落，导致腿部出现暴露性伤口，短时间无法移动。
雌性黑熊便守护在幼崽身边，警觉周围一切可能出现的危险。
恰巧，两只大熊猫幼崽蹦蹦跳跳经过，前往溪边饮水。
附近一大片领域都是花妞儿跟寅客的领地，有顶级掠食者的气味保驾护航，两只小家伙基本可以横着走，没有动物敢来招惹。
偏偏，它们遇到了开启防御机制的雌性黑熊。
生育幼崽后的黑熊，在催产素的作用下，保护欲显著提升，哪怕是两只大熊猫幼崽，都被它视作潜在的威胁者。
进而才会引发了一场冲突。
「说出来你们可能觉得我脑子不正常，可我内心有种直觉，花妞儿之所以叼来黑熊幼崽交给我们救治，很有可能是因为，它已经了解到真相。并且，对于咬伤黑熊这件事感到深深的愧疚。」
没有人反驳，他们调取红外摄像机镜头，寻找华南虎的身影。
「让我们来看看花妞儿目前的情形，找到了！」
镜头摄录下的画面，让所有的研究人员集体陷入了沉默。
岩石夹缝中。
负伤后的雌性黑熊多日来未能进食跟饮水，状态并不好，苍蝇围绕它上下飞舞。
「哞――」
花妞儿正试图把一颗西瓜塞进夹缝。
黑熊暴起，挥出一爪！
光线转暗，夜视能力优秀的老虎会对虹膜肌肉进行反射性调节，花妞儿的瞳孔瞬间扩得圆溜溜的。
以至于人类想当然地会把自己的感情投射到花妞儿身上，感叹此刻的它看起来有点懵懵的，傻傻的。
更离谱的是，一头老虎竟然能够跟「可爱」两个字挂钩。
「这一幕，是不是证明，我的直觉得到了印证，花妞儿确实觉得自己错怪黑熊，想要通过力所能及的方式弥补一位护崽心切的母亲？」
没有人回答她，所有人都沉浸在难言的情绪当中。
如同花妞儿引发网络喧嚣时，某位专家曾经写下的一句话：万物有灵。
夕阳斜照。
蒸腾作用下，水汽大量释放，凝成一团雾气。
岩石的夹缝里，黑熊吭哧吭哧地食用西瓜，汁水飞溅。
噬甜的孔雀蛱蝶飞来飞去。
负责搬运食物的工蚁又进入到忙中有序的状态。
花妞儿则蹲在一丛蕨类植物旁，安安静静地守护着。
夕晖与雾气柔化了这一幕。
犹如极简线条勾勒出的两个卡通形象，现实与童话的分界变得模糊。
从事野生动物相关工作多年的研究员们，脑海中的有关动物行为学的理论统统被他们抛诸脑后。
脑海里只有四个字：惺惺相惜！
「嗷――」
你慢慢吃哦。
我好声好气地安抚黑熊妈妈。
我循着血腥气找来时，黑熊正缩在岩缝当中，躲避黄喉貂的频频骚扰，它引走凶恶的小型猎食者，为自己的幼崽争取到活命的机会。
我帮忙赶走了难缠的黄喉貂。
哪怕黑熊妈妈对我嘶吼示威，念在它强大的母性感动到我，我大度地把屙瓜送给它吃。
「吼――」
一码归一码，你切切实实对小怂怂造成了伤害，有点白跟有点黑也被你吓得不轻，我的大度很有限，最多两天来给你送一次食物。
能不能挺过去，只能依靠黑熊的自愈能力。
接下来几天，狩猎之余，隔个一天左右，我便来给黑熊送各种各样的浆果。
偶尔我也会大方一回，把从竹林当中刨出来的竹鼠送给它。
竹鼠：喂我花生！
30
整日厮混在一起，小怂怂很快发现我的异常。
当它跟踪我，发现我竟然偷偷喂食黑熊的时候，难言的眼神仿佛在说――你人还怪好的嘞。
我很羞愧。
毕竟黑熊妈妈确实弄伤过它。
小怂怂没什么表示，可显然对我如何「驯服」狂暴状态下的黑熊比较感兴趣。
其实没什么。
毫无难度。
黑熊起初对我的到来分外抵触，我没有强行要求它立刻接纳我，只是默默地放下食物就走。
很多时候，我甚至都不会出现在黑熊妈妈面前。
黑熊的嗅觉在哺乳动物当中位居前列。
嗅觉的灵敏度跟嗅觉范围要显著优越于华南虎。
哪怕我不出现，它依然能够嗅闻到属于我的味道，而我每次出现，通常意味着会给它带来能够饱腹的食物。
发展到后来，林风远远送来我的味道，黑熊便开始分泌口水。
就这样，成功完成脱敏训练。
「哼――嗯――」
到现在，黑熊妈妈甚至会冲我撒娇。
不得不说，黑熊的自愈能力强得可怕。
等我跟小怂怂又一次送来竹鼠时，黑熊妈妈已经走出岩石夹缝，整头熊瘦得脱相，现在恐怕也就剩一百八九十斤了。
另一个好消息是，它的崽崽痊愈后，重新放归大森林。
「哇――哇――」
幼崽的叫声响彻整片领地。
嘎嘣嘎嘣炫竹鼠的黑熊妈妈激动得人立而起，观察一番，通过对空气中的气味信息进行分析后，抛下食物，飞快奔向自己的孩子。
「哼――嗯――」
「哇――哇――」
黑熊妈妈团团拢住自己的幼崽，亲热地不停舔舐着。
幼崽激动得嗷嗷叫唤，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缩在母亲不再宽厚的胸腹间，活跃地回应着来自母亲的浓烈爱意。
哪怕它脏兮兮，臭烘烘，笨头笨脑的。
可此时此刻，它也是母亲珍贵的幼崽啊。
黑熊母子结伴走进森林深处。
这一幕，红外相机将之永久定格。
在研究员中间，也引发了一场关于生物链的热烈讨论：
「任何物种，对生物链的完整性都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哪怕是一只蚊子。简单举例，蚊子是很多鱼类、鸟类、昆虫的食物，蚊子的整体消亡，严重的话会影响这些生物的生存繁衍问题，进而引发一场生态灾难。」
「不仅仅是关键物种，任一物种的灭绝，都会在生态系统中引发不可预估的严重结果。」
「生态意义上，华南虎很重要，大熊猫很重要，黑熊也同样重要。」?
「任何野生动物都是宝贵的。」
关于研究员们有关生物链的讨论我无从得知。
近来，气温体感有所下降。
当第一颗橡子脱离枝梢，落进残落物层。
我知道――秋天来了。
31
夜晚的花岗石洞穴。
一只步甲虫簌簌爬行在落叶层上，步行足与枯叶接触的声音被幽闭的洞穴放大。
我突地睁开眼睛，观察周围。
小怂怂不在？
担心之下，我起身查看。
我站在洞穴口，伸展了一下身体，幽凉的月色流淌在静谧的森林当中，夜行性动物为采食而忙碌着。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冷冽香辛，气味源自冷杉树，树皮分泌出的树脂在挥发时散发出不可忽视的辛辣木质味。
松鸦忙于冬储，它利用凿子般的鸟喙，啄开坚果的硬壳，导致坚果油脂氧化后散发出一股「哈喇味」。
一股复杂的臭气自腐殖层散发出来，罪魁祸首无疑是刚刚受到惊吓，从而启动防御机制的步甲虫。
而腐殖层微生物代谢时所特有的「泥土香」与各种气味交织。
复杂的气味当中，我准确辨别出一股熟悉的味道。
远远地，我看到小怂怂从浓雾之后缓缓走来，它嘴里叼着一朵卷丹百合。
艳的颜色跟它怪像的。
小怂怂也看到我，加大步幅，三步一颠。
骤起的夜风混合所有味道，拧成一股涌向我的犁鼻器。
我愕然片刻，半眯眼睛观察小怂怂。
它健壮了许多。
目测体重已经超过三百斤，肌肉发育格外壮观，尤其是肩胛部位，犹如经受数十年风雨淬砺出的巍巍山岩。
行走间，皮下仿佛是奔涌的岩浆，随时会在爆发力的作用下，完成一场惊心动魄的势能喷发。
尤其明显的，还是信息素的变化。
较之以往，它的信息素的味道出现显著不同。
更为沉厚，也更让人安心。
当小怂怂穿过浓厚的夜雾，向我走来时，仿佛完成了一场由亚成年体到成年体的完整蜕变。
眼睛里的反光膜反射出幽绿光线，是让植食动物为之匍匐的「王」气。
呦。
小虎子长大了。
正感慨，小怂怂不小心踩到忙碌中的步甲虫。
恶心的脚感致使它在慌张间又踩到橡子，四只脚顿时好像刚认识的，跑起来乱七八糟。
跑着跑着，近四百斤的大个子，竟然摔进了水坑，由此在微生物世界引发了一场毁灭级别的大地震。
「哞――」
小怂怂满脸委屈地看向我，我拱了拱它的头，鼓励它爬起来。
小怂怂离开水坑，呼啦啦一通甩毛，气得我冲它嗷嗷叫。
心虚的小怂怂偷看我脸色的同时，把叼在嘴里的卷丹百合放到我面前。
我看看花，再去看它。
今晚月色真美。
两只老虎徜徉在星光下面，头挨着头，身子蹭着身子，尾巴缠缠绵绵地卷在一处。它们一头扎进溪水，又抱在一起滚进了花丛……
32
抢大户啦！
最近几天，我发现一件特别新鲜好玩的事情。
陪同小怂怂扩充领地范围的时候，我们在附近注意到一只同样戴着定位器的雌性大熊猫。
成年体的大熊猫不可能再参与野放项目。
那么，真相只有一个――雌性大熊猫在进行野外引种！
难以按捺住旺盛的好奇心，我每天都悄咪咪跑到附近，观察这只雌性大熊猫，分析它究竟有没有引种成功。
暗中观察.jpg。
工作人员通过红外相机发现了我的踪迹。
对此，他们已经习以为常，知道我不会伤害人类或者是大熊猫，仅仅是因为好奇跟贪玩而已。
同我推断得差不多，雌性大熊猫确实肩负着野外引种的艰巨任务。
目前疑似已经怀孕。
而为了照顾孕期中的大熊猫，工作人员每隔几天都会前来查看，担心它吃不好，还会送来小苹果跟窝窝头。
一整箱的红富士啊！
网络上，戏称那一整箱苹果是雌性大熊猫的嫁妆。
我眼馋得不得了。
别的小朋友有的，我家小朋友也要有！
趁着工作人员不注意，我偷偷潜伏在灌丛周围，趁着他们对雌性大熊猫进行身体检查时，蹑手蹑脚地偷走了藤篮里的小苹果。
哈哈哈！
偷完就跑真刺激！
有点白跟有点黑都是第一次吃小苹果，基因选择的美味，自然让它们吃得非常开心。
看它们开心，内心从未有过地满足。
因此，隔个两天我就要跑去偷一次。
工作人员视若无睹，还会配合我完成这场表面紧张刺激的偷盗游戏。
有时候，他们忍不住调侃我：「花妞儿，别光顾着偷苹果啊，再拿两个窝窝头回去，让两只崽崽也尝尝是什么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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