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袅袅檀烟中,佛像慈悲安详,注视着芸芸众生,曹壬那张清俊明媚如纯雪的脸,在香烟缭绕下,虚幻得不似凡人。
他明明近在咫尺,却似远在天边,已超脱出万丈红尘,飘渺得像个幻影。
于是,陆萸想要出口喊他的话音被生生压了下来,这样超脱出尘的少年,一切繁华喧嚣都不该属于他。
他拜了多久,陆萸就这样安静地看了多久。
直至江澈自外面进来见到她,惊喜道:“女公子何时至的?怎么不进去?”
“我刚至”陆萸笑回。
她随江澈进了内殿,然后在曹壬身旁的蒲团上跪下,对着佛像深深三拜后,直起身看着一旁的曹壬,嫣然一笑:“我带了好吃的,你可想尝尝?”
“去后院吧”曹壬笑回。
他这一笑,有如开放在佛前的莲花,高洁绚烂,只可远观。
画面太美,陆萸晕晕乎乎地起身随曹壬走出大殿,然后跟着他走向后院,连曹壬在为自己撑伞都没发现。
这是银杏第一次见曹壬,送画的君期公子比之前木槿向她描述的惊艳太多了,见他为陆萸撑伞,她忙打开伞想要追上去。
江澈却笑道:“路面湿滑,莫要着急,有少主在,你不用担心女公子。”
后院有许多禅房,原也有很多景致,只是如今正值隆冬,入眼皆一派萧败,此时天空飘起了雪沫子,纷纷扬扬的似撒盐一般。
曹壬带着陆萸顺着弯弯曲曲的石子路,找到了一处能避雨雪的古朴亭子,和之前萧败的景色不同,亭子前竟然有几株开的特别好的红梅,那繁花印着白雪,高高洁又美好。
进入亭中,收好伞后,二人于石桌前坐好,陆萸忙献宝似的打开手中纸袋。
芝麻酥还没碎,她笑道:“我也是第一次吃,若不像小二说的那么可口,定要回去把钱退回。”
说着,她小心拿起一块芝麻酥递给曹壬。
曹壬摊开修长白皙的手接着,却没有马上吃。
陆萸则迫不及待的拿起一块扔进嘴里,“咔吱”一声响,芝麻酥入口即碎,一阵清甜混合着芝麻的香味充斥着口腔。
“当真美味!”她两眼发亮充满惊喜的看着他,等吃完了,还舔舔嘴皮,活像一只舔足的猫。
看她吃得满足,曹壬也学着斯文的咬了一口。
谁知,剩下的芝麻酥全都碎在掌心上,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再吃第二口。
见状,陆萸开怀大笑,笑得前俯后仰,差点从石凳上掉了下来,和他一比,自己真成了女汉子。
曹壬见她眼角眉梢皆是笑,一对圆而深的酒窝荡漾开来,着一身嫩绿衣裙的她和亭外萧瑟的冬景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像极了春日将将从悬崖上破土而出的绿芽,生机勃勃。
他忍不住跟着她笑了起来,笑容有如冬日暖阳瞬间将烟雨蒙蒙下带来的寒气驱逐开去。
此时,王太后和建初寺主持立在不远处禅房的窗前看着亭中二人。
“看得出,阿壬是真开心”王太后欣慰道。
“阿弥陀佛,施主日后莫要太过担忧,一切皆有定数”主持回道。
“但愿佛祖能看到我的心愿吧”老王妃叹道。
须臾,陆萸又拿起一块芝麻酥,然后示意曹壬张嘴。
虽不知何意,曹壬仍依言微启嘴唇,正纳闷间,陆萸手中的芝麻酥被整块的塞入他的口中。
“美味吧?得这样吃才行,你吃得太秀气了”看着怔住的曹壬,陆萸笑道。
言罢,她拿出手帕认真仔细地替他将手心上的碎点心擦掉。
好看的人,连手指都这般好看,她看着自己粗短的手指,真是羡慕极了,这简直是后世钢琴家的手呀。
曹壬继续怔怔地看着她给自己擦手,他很少让侍人近身服侍,更别提女子,陆萸虽只是个小女孩,但她圆润的指腹传来的柔软温热,仍让他片刻失神。
“咔吱”一声,口中传来香甜,他回过神,莞尔一笑:“当真美味。”
陆萸没看出他心中早已千转百回,仔仔细细替他擦好手后,又投喂了一块点心给他,才开心拿起点心自己吃了起来。
分享美食的时间过得很快,二人边吃边聊,聊日常琐碎又有趣的事、花鸟虫鱼、山川美景、美食玩具,娓娓絮语,恍若春风拂面,非常清爽惬意。
陆萸突然觉得寒冬腊月的天气好像也没那么寒冷了。
“玩具吗?我自幼体弱,一直跟着祖母礼佛,没交过友人也未玩过玩具”曹壬先是在回忆,然后一脸落寞。
那次上巳节后陆萸向陆打听过曹壬的身世,一时对他颇有怜惜,如今已把他当朋友,更是见不得他这幅表情。
她立马豪言大开:“没事,你小时候没玩过的,日后我都替你补上!”
“当真?”曹壬一脸惊喜。
银杏有些担忧的看着自家女公子,毕竟这样夸下海口,日后兑现起来可能很难。
江澈则假装没看到少主那发亮的双眼,抢零食还不够,竟和小孩抢玩具了,他真不想回去告诉方言,简直没眼看。
看着曹壬亮如星辰的双眸,陆萸重重点头,心里早已经脑补了各种中二少年的孤单童年,于是答应等曹壬生辰,她定送一份有趣的玩具。
曹壬常年卧病在床,幼时看到弟弟和小伙伴玩的开心,而自己没有小伙伴,说不羡慕是假的。
只是时间久了,那份羡慕慢慢被冷清和淡然代替,如今遇到陆萸,他忍不住地也想像弟弟那样和朋友玩,对年后的生辰也多了一份期待。
这世间之事就是这般神奇,他们二人,一个少年老成,一个中年装嫩,竟然出奇的投缘,很快就成了好友。
眼看年关将至,陆氏一年一度祭祖的时间即将来临。
至年关,陆弘的学业也没有那么繁重了,就让陆萸去他的书房学陆氏族谱,前几年冬天她总是生病,陆氏一族回华亭祭祖也不曾带上她,加之她未启蒙入学,便未给她教过族谱。
对这一天,陆萸期待已久,自穿越至今,她知道本朝是大魏,知道首都洛阳的皇族姓曹的时候吓了一大跳,后来想到灭东吴的是西晋,便放心了,这不是历史上那个魏。
毕竟年岁太小小,太多关于历史和时事政治的话题她不能问,但对这个陌生的朝代已经好奇了很久,今天的教学意味着她可以真正的了解祖先出自哪里,甚至可以顺便向陆弘打听现在所处的社会背景。
天刚蒙蒙亮,陆萸梳洗好后神采奕奕的赶去陆弘的院落,这是一个难得的晴天,哪怕院中的紫藤花已然落尽,只剩光秃秃的几根老藤,她依然觉得这是个美丽的冬天。
陆弘刚踏入书房,见到一脸期待的陆萸,笑道:“当年阿学家谱时一副无精打采,说是太枯燥。”
“我想着今年可以跟着一起去祭祖了,开心”陆萸忙回。
陆弘又笑笑,让书童青竹将一堆竹简搬在书案上,就开始讲学了。
陆萸立马聚精会神的听了起来,却被第一句:“先祖伯言公”吓了一大跳。
虽知打断别人说话很不礼貌,但她仍忍不住问:“东吴丞相上大将军陆逊?陆伯言?”
见陆萸如此激动,陆弘有些不解,点点头:“正是。”
第六章 惊吓
◎曹壬竟然是曹植的后代!◎
仅这样一句话,就让陆萸的脑中顿时嗡嗡作响,她轻颤着唇问:“建业可曾更名为建康?”
是了,她一直未曾怀疑这个朝代的一个原因就是建业城,她前世虽然是个理科生,但也是个历史迷,前世西晋灭吴后建业被改名字为建康。
“自吴帝改秣陵为建业,不曾更名”陆弘回。
陆萸想起前世历史上魏晋南北朝上百年的战火纷乱,一时间心中慌了起来,一直以为是太平盛世,怎么还和乱世扯上关系了?
她极力收敛好情绪,木然笑笑:“还请大兄继续讲学。”
为了让陆萸了解陆氏起源和陆氏现下的情况,陆弘接着讲:
曹丕驾崩后曹睿继位,曹睿没有后嗣所以过继了曹芳为太子,但曹睿没有像陆萸知道的历史那样早逝,而是在一次大病甚至立好遗诏后的第二天突然活过来了。
原历史中司马懿发动高平陵政变,夺了曹魏政权。
但这个朝代却在曹睿立遗诏后出现偏差,偏入了一个平行时空。
曹睿当夜明明病逝了,第二天清晨又突然活过来了,对此,陆萸怀疑他可能重生了。
因为他活过来第一件事就是立马销毁遗诏,宫室建造工程也全部停工,后宫也甚少再去,而是一心扑在了政务上,硬生生把司马懿熬死在他前面。
他还悉心栽培了太子曹芳,在原历史上,曹睿只活了三十五岁,可在这个平行时空,他活至五十二岁才驾崩。
曹芳继位后,第一件事就是清算司马家族,司马家的确阴养了三千死士,但没有机会发动高平陵兵变的死士,成了造反的证据。
司马氏一族在曹芳在位期间陨落,这里没有晋西晋,也没有八王之乱,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时代。
曹芳是个明君,在位期间灭了东吴,将三国乱世彻底终结,也就是这场灭吴的战争让曹芳记恨上了陆氏,东吴陆氏誓死抵抗,陆抗的几个儿子几乎战死,只留下陆机和陆云,这点和前世相似。
曹芳统一后,重用江东其他世家,却一直不愿意让陆氏子弟入仕途。
陆机留在会稽满腹才华却只能闲散度日,陆云则回到了华亭,默默无闻的度过了余生。
没有八王之乱,陆机也不是被司马颖杀害,而是郁郁不得志的病逝在了会稽,也就没有那句出名的“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
陆萸这一支正是陆机的后人,陆机死后他的后人才得以入仕,一直到陆萸的祖父陆歆这一辈更是出了两位侯爷。
陆歆官拜司空,封会稽候,其长子陆烈现任荆州牧,次子陆奂任丹阳郡太守,陆烈的长子年仅二十七便于去年上任九卿之一太仆。
陆歆的弟弟陆骏几次大败北狄,携两位儿子誓死守卫北疆,两位儿子战死沙场后,他忧伤过度还未回朝领赏赐,就病逝在了路上。
皇帝念其满门忠烈追封他为定北侯,而他留下的唯一幼子陆恭两年前任职颍川郡太守。
如今的陆氏,已经成功跻身大魏的一流世家。
陆萸正打算在太平盛世开启幸福美满的咸鱼时光,谁知现实却给了她当头一棒。
只要还是历史上那个曹魏,世家日趋壮大之下,现如今的太平不过是一种假象罢了。
陆弘仍在耐心的讲解着族谱,但她只觉得背脊阵阵发凉,哪怕费尽力气集中注意力,仍然听不清他讲的内容。
见陆萸神色异常,陆弘以为她又生病了,关切道:“阿萸感觉不舒服吗?”
陆萸摇摇头,虽然已经神色恍惚,却仍假装镇定地问:“九品中正制,已有多少年?南安王是景帝的后人吗?”
曹芳驾崩后,其谥号为“景”,世称魏景帝,原历史中曹魏不曾在江东分封诸侯王,这也是陆萸一直以为自己身处架空朝代的原因。
听此一问,陆弘甚是惊讶,虽陆氏不限女子学史或私下讨论政事,但从五岁的女孩口中问出这样的问题,怎么都有些出乎意料。
略作思忖,他回道:“大魏建朝至今一百八十一八年,南安王是陈王的后人,陈王名讳曹植,景帝收复江东后,封陈王之孙为南安王,封地为六安。”
言毕,他一脸肃穆地看着陆萸,不想错过她脸上的表情,他没有直接计算陈群提出九品中正制有多少年,是想看看才五岁的陆萸对历史到底有多少认知。
曹魏建朝竟然已有一百八十一年了!!陆萸心中又是一阵惊涛骇浪,她再次忍不住问:“现如今的大魏,是否已经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
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皇权或许早已被架空,难怪南安王可以离开封地到建业城建府。
之前因曹善几首令人惊叹的佳作,陆纯感叹“真不愧是陈王的后人”,陆萸听过却没有深思。
她的脑中反复回想着当年闲暇时看的关于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历史,竹林七贤,八王之乱,北方沦陷,北人衣冠南渡,那上百年间除了乱只有乱。
人如蝼蚁,命如草芥,天地不仁,胡人的铁骑随意践踏北方膏腴之地,烧杀抢掠,那是一段沉痛的历史,也是不敢回首的恐怖历史。
一句“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让陆弘听了大惊失色,妹妹才五岁竟能问出这般犀利的问题?
他太想知道陆萸是如何知道这些的,但见她一副仿若大难将至一般的惊恐,小脸惨白得令人心疼,太多疑问最终只换成一声轻叹。
“阿萸还小,天下大事就不用操心了,待你长大了,我慢慢讲与你听。”
陆萸猛地回过神来,见陆弘仿若洞悉一切的眼神,忙低下头低声回:“我是前阵在食肆中听别人谈论才有此一问。”
这话,骗骗陆纯和陆或许可以,陆弘却是半字不信,但他没有拆穿,只安慰道:“今日学了这么多,想必你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陆萸听后心口一松,抬起头勉强扯出一丝笑:“那妹妹便回去慢慢复习了,多谢阿兄赐教。”
她离开后,陆弘一直坐在书房回想着那一句话,虽然大魏察举制度的弊端早已显现,甚至有很多寒门弟子对此颇多怨言,但他们断不敢在食肆那种公众场合发表这般言论。
自东汉起,皇权和士族便有一条明显的界限,以年俸六百石的官职为界,六百石以上在皇权范围内,其以下皆由本地士族担任,所以有皇权不下县的说法。
至魏初期,文帝曹丕依赖于世家的力量,听从陈群的建议实施九品中正制,更是将寒门庶士入仕途的路慢慢堵死,中正官皆出自世家,又怎会给世家外没有关系背景的庶士定品呢?
他自启蒙以来非常刻苦用功,在各世家公子都耽于享乐,沉迷于学玄学的时候,他更多的时候却是在学儒家和法家的书。
曾几何时他对当下热衷清谈的行为很迷惑,甚至对自己的未来感到迷茫,但祖父陆歆的一席话鼓励他坚持了自己的选择。
当年陆歆对陆弘说:“大丈夫立世,当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我等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担君之优,方对得起陆氏上百年的家学。”
如今的陆萸小小年纪却已对实政这般敏感,他在惊诧过后是激动,仿若孤独的旅行者终于找到了知音,祖父若是知道,想必也会很高兴吧?
世人形容东吴四大世家:顾厚、张文、朱武、陆忠,而这个“忠”是一代又一代的陆氏子弟用鲜血换来的,他们忠的是天下之主。
如今曹氏皇权渐微,外戚做大,凡是有点头脑的人都能知道这样的局面或将迎来动荡。
但对这即将到来的暴风雨,如今的世家都好似不在意,他们不在意谁坐天子之位,只在意今天有没有华服美婢。
他们不在意各州郡源源不断爆发的匪祸之乱,只在意脸上敷的粉白不白;他们不在意连连爆发的蝗灾旱灾让州郡百姓食不果腹易子而食,只在意清谈的时候天气好不好,环境优不优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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