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小小的荷灯逆着流波溯游到了最前面,轻轻撞在了枫舟上,被弹得漂远了些。
灵归俯下身子,在流波中捧起那盏玲珑可爱的红色鱼灯来。
龙毒村向来有在龙毒河中放鱼龙河灯祈福的习俗,这种鱼灯,鱼脑袋上顶着短短的灵烛,鱼身是用竹条做的框架,里头放上祭品,拿红纸糊上,又用雌黄勾勒出鳞片的金色轮廓,再拿墨水点上两只鱼眼。讲究些的,还会再捻出鱼的胡须和鱼鳍来,刷上一层亮晶晶的防水桐油,放到集市上都是抢手货。
只是这只,虽能看出来做得十分用心,鱼鳞勾得细致,鱼须鱼尾也都没落下,但这画工……却实在稚嫩。那鱼脸上的嘴巴宽又大,眼睛是小孩子惯爱画的黑豆眼,蠢萌蠢萌的,像只憨态可掬的大鲶鱼。
灵归指尖轻轻触碰那温暖但并不烫手的灵烛的焰心,一个小女孩的声音从鱼灯中传来。
【邻居家的灵归姐姐出远门了,爹娘说,这次,灵归姐姐是要去找能保护我们村子的东西,不知道路上会不会很危险,愿鱼龙神保佑呀】
这不是阿杏吗,灵归哑然失笑。
“茯姐姐,你看这只多好看呀,红鳞金尾,像不像花花?”鲤花花也捧起一只小鱼灯来,笑嘻嘻地放在脸边。
【鱼龙神在上,愿我龙毒祭司,平安而归,天佑龙毒】——这是村长的声音。
【阿归阿,一定要平安回来,阿娘在家等你】——这是茯娘的声音。
……
鱼灯中的话,或来自孩童,或来自老者,或低沉或清亮,或亲切或陌生……那百千盏鱼灯,写满了龙毒村村民衷心的祝福和祈祷。
“快了,龙毒村,应该就在前面了。”
灵归望着满河灯火喃喃。
龙毒山截住了南边远道而来的湿润的风,山口处常有云雾盘踞。但今天山口没有凝滞的雾,只有汹涌地夹带着细小的白色冰晶的风不断从山谷中汹涌而出。
是白毛风,老祭司死前预言中的白毛风。
【天劫将于春雪尽消后的第一个满月夜降临在龙毒村。蛰伏山谷的妖兽会撕裂山石,白毛风和红毛雪将从大地的裂隙中涌出】
灵归慌张地向河岸四周望去,河漫滩上已经露出了大面积的卵石,只有零星的残雪还顽强地抵抗着春日的到来。
白毛风已经起了,但红毛雪还没出现,只要残余的春雪还在,一切就都还来得及。
白毛风中,远山与村落的轮廓都隐隐而看得不分明,灵归燃起一盏香烛,跳动的烛火在风中不安地摇摆。
枫舟穿过雾气,穿过一片灯海,再往前看去,灯海相接着另一片更盛大的火海。
那是村民们举着火把,守候在河岸,火光冲破天际。在火焰噼里啪啦的烧灼声中,四弦月琴弹奏着龙毒传承了百千年的古老歌谣。
“我看到灵归姐姐了!”
“是灵归,我们的大祭司!”
“阿归,我的阿归回来了!”
在众人从翘首以盼转而喜出望外的眼神中,灵归站到了枫舟船头,从竹篓中拿出了那株洁白的雪藏花。
雪藏花被高高捧在少女手中,月白的光辉在河水幽蓝的背景下显得格外耀眼。
举着火把的村民们齐齐跪地,火海潮汐般一阵起伏。他们共同吟唱起祭祀的歌谣。而领唱的人,正是捧着雪藏花的灵归。
【长河长,月流淌,神山唤我归家乡
长河长,风轻扬,长太息兮望路惶
长河长,雾霭茫,灵皇皇兮初光降
风烟荡,石翻浪,午梦千山莫须忘】
砰————
雪藏花瞬间炸开了雪白的焰火,霁色的光波推开层层白毛雾,刹那间,万物明朗起来,廖廖的晚星和沉寂的山峦都渐渐清晰。
祭祀完成了。
十七岁的大祭司,终于顺利完成了她的第一个任务。
夜晚,竹篱小院落,灯烧月下,腊梅吐香。
小小的木桌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精致菜肴和精致鲜艳的糕饼。
“娘,你别再上菜了,你看花花,她都快顾不过来了。”
灵归的微垂的眼眸因止不住的笑意而弯成了明媚的月牙形状,宠溺地揉了揉一旁看着琳琅满目的菜品眼花缭乱的鲤花花。
“最后一道菜了!”
茯娘端着一个盖着白布的木蒸笼来。
木蒸笼中集红、黑、蓝、白、紫五色为一笼的糯米饭,黑糯米还散发着乌稔树的清香。
红亮酸汤在锅中微微翻滚,酸香气息扑鼻而来,辣椒发酵后的浓郁芬芳独特且诱人嫩滑的肉片、爽脆的蔬菜在其中若隐若现。
米豆腐则宛如一方温润白玉静卧于餐盘之中。表面泛着微微的光泽,一缕淡淡的米香幽幽散发,纯净质朴,佐以香辣的蘸水和蕺菜的独特气息,别有风味。
…………
但是今天茯娘还是没能拿出她冠绝龙毒村的拿手好菜龙毒腌鱼,那可是精选自冬季龙毒河的冰层之下最肥美的鲤鱼。
“花花……花花不是在做梦吧!这么多好吃的,呜呜呜呜呜呜呜。”
鲤花花快要被香得哭了出来。
“想来,你住在那深山老林里面,每日所食之物与我们大不相同,所以今天啊,我多做了些我们素日里爱吃的特色菜肴,请你尝尝鲜!”
茯娘温柔地笑着,又给花花碗里夹了一块淋了桂花蜂蜜的黄米凉糕。
“阿娘,我明天,还要再进山一趟。”
灵归咽下一口香糯的凉糕望向阿娘开口。
茯娘闻言顿了顿筷子,又转而神态恢复如常,往火锅中下了一片滑肉道:
“好,阿归啊,你如今大了,你想做什么事情阿娘也拦不住你,你向来是个很有责任心又很善良的孩子。阿娘只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平平安安的。
这个大祭司,你若累了、倦了、不想再当了,你便只管撒手去。不管是去看看龙毒村外的世界,去游山玩水,亦或就是当个寻常村民了了此生,阿娘都会支持你。”
“阿娘~”
灵归眼眶微微泛红,拖着绵绵的尾音、嗓音甜腻地边喊着阿娘,边靠进阿娘怀里撒娇。
“茯姐姐,你是要去找阿钺哥哥吗?”
花花突然开口天真地问道。
“阿钺哥哥?”
茯娘望些向灵归的眼神颇有些欣慰。
“不不不,阿娘你别误会,他他他……只是我路上碰巧遇到,帮了我很多忙。要是没有他,我一个人是绝对找不到雪藏草的,所以我这次进山,就是为了救他出来。”
“好了好了,我没多想,快吃吧,饭都要凉了。”阿娘轻揉了揉了灵归的脸颊柔声道。
初春夜长,灯火摇晃。
第16章
入血棺① 她好香!(半剧情半糖)
“照顾好花花,阿娘,我走啦!”
灵归又背上了她的小竹篓,进了山。
她今天穿了件绞缬蓝染棉麻裙,靛色在衣摆上晕染出苍山云水的轮廓,外头还披着件月白纱的罩衫,脖颈处扣着只萤石雕刻的蝴蝶。
灵归松松地绾起一半头发,余下的乌发如瀑般散在身后,头上还戴着块蓝底白花的发巾,衬得她的脸白如凝脂。
这次,有了经验的灵归再次进山,就显得颇为轻车熟路了。没用多久,她就找到了那个被荒草淹没是洞口,回到了那个她与嬴钺初次相遇的诡异墓穴中。
“嬴钺!嬴钺你在吗!”
灵归唤着嬴钺的名字,可这次,坐在黑石血棺上坏笑的少年没有出现。
嬴钺说过,他真正的身体是被封印在这口血棺中的吧。灵归看着眼前被六根粗如碗口的锁棺链牢牢锁住的、全部浸没在血符水中的黑石棺材若有所思。
“可是……以我现在的力量,真的能把这余下的六根铁链都打碎吗……”
灵归看着手中的九蛊铃犹豫,虽说姑瑶山一行,她的灵力有所见长,但毕竟她铃铛中的九位蛊神还尚未归位。
她拿起铃铛来试了试,果然不太行。但幸好她留了后手,可以选择剑走偏锋。
银铃清脆的声音还是惊醒了棺材里将自己的五感封闭的少年。
少年费劲地睁开眼睛,原本的漆黑眼眸已经变成了一片赤红的竖瞳。
他觉得自己像发了一场高烧,浑身都像是被浸泡在滚烫的岩浆里,皮肤上黑色鳞片不受控制地显现出来,每片鳞片都翕张着,似乎在焦灼地渴望着什么。
从前这段时间,他常常是咬咬牙就熬着过去了,最多找片有棱有角的粗粝巨石蹭,将那些不听话翘起来的鳞片压下去。他从不会把自己折磨到如此地步。
他今年这是怎么了?
耳边隐隐约约传来少女的声音。
“罢了,先试试。”
毫不知情的灵归正在准备抄家伙强行开棺。
突然,耳畔传来了少年虽然暗哑但依然清冽好听的嗓音,像一潭清泉上莫明燃起了来自地狱的火焰,那是嬴钺的声音。
“快走………”
他只说了两个字,随后接连的,便是无止息的、时浅时重的粗粗喘息声。像是在刻意地压抑着什么,与什么东西做着无声的对抗。
灵归连忙环视四周,可什么都没有看到。
“嬴钺,你……你没事吧?
你听上去……是伤口很痛吗?你等着,我现在就想办法救你出来!”
“等等!你……呼……呼……”
他听上去几乎是无法连续吐出完整的语句,没说几个字就要沉重地喘两口粗气。
“啊?”灵归眨着懵懂的眼睛疑惑。
他在棺材里躺着,怎么喘成这个样子啊。
“我是说……你……你先走……走远一点……你过段时间……五月……五月之后再来找我……”
嬴钺几乎是耗尽了全部的耐力,才顶着那股不断钻入他鼻尖和胸腔里的香味,强撑着完整说完了这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他今天怎么莫名其妙的,我这么信守承诺,这么快就来救他了,他不该感动得痛哭流涕吗?灵归皱皱眉头想到。
但灵归转头很自信地提出了一个猜想——
他被鬼叶枫刺穿了身体,留下那么大的一个血洞,他一定是痛得受不了了,但却还死要面子,故在这里嘴硬逞强。
灵归觉得这种时候,是万万不能由着他逞强的,否则恐怕会闹出蛇命来。
灵归殊不知,自己接下来的行为,是真的可能会闹出人命来。
“这种时候你就别再逞强了,等着吧!本巫女现在就开棺救人!”
灵归从竹篓里掏出来了她专门为此次“营救蛇蛇嬴钺计划”而准备的高端工具。
这是一根很粗的撬棍,是她耗费了不少力气才搞来的,很厉害的一个工具。
好吧,其实并没有费多大力气。
【灵归的回忆:
吃完晚饭在院子里踱步消食的灵归一边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儿,一边苦恼着明天的营救行动。
这次,嬴钺还受了那么重的伤,恐怕也是不能再用妖力帮她了。那口棺材浸泡在血符里,八条锁棺链和封尸坛上都加了封印。
要是能让嬴钺的妖力快点恢复就好了。
或许她可以撬开棺材缝,从缝里塞点灵草灵药进去呢?
想到这里,灵归随即以大祭司的身份在村口贴了个告示——急求一个能撬开石头棺材的工具,越厉害越好。
这告示是戌时贴出来的,灵归家门口是在亥时被围堵的。一众村民纷纷拿出了他们能想到的最合适、最厉害的工具。
“祭司啊,您看这铁铲子。”
“这是我家祖传的大铁钎。”
“这是我家女婿的九齿钉耙。”
……
乱七八糟的物件堆满了灵归家门前石桌。
“这是中州鼎鼎有名的铸造司打造的一柄撬棍,上头加持了术法灵力,听说是专门用来应对那些用灵术设了封印的棺材,不知能不能派上用场。”
很对口啊!灵归心中暗暗赞叹。
灵归由衷地感谢父老乡亲们,她挑来挑去,选中了这柄看上去朴实无华的撬棍。】
看着掏出撬棍磨棍霍霍向棺材的少女,嬴钺内心:“……不是?”
铿——铿——
灵归将那撬棍插进了石棺的缝隙中,铁与玄石碰撞出清脆的铿锵声。随后她又踹了几脚,将那撬棍插得更实了些。
“这方法……是不是有点……太蠢了点……”嬴钺极其无力地吐槽着。
“这你就别管了,都说了剑走偏锋嘛!”
灵归确认那撬棍插好后,奋力一个按压,将全身的力气和重量都施加在那撬棍的一端。
只见那封尸坛上流转着的金色铭文停滞了一瞬,玄石与金属迟重的摩擦声中,那棺材盖竟真的被翘开了一个小缝隙。
缝隙之中,不断有大量的红黑色的烟气决堤般涌出,混合着蛇毒的清苦味、血檀的木香气和一股莫名难以形容的浓郁香味。
“咳咳咳啊——嬴钺啊,你是天天在你的棺材里面调香吗。”
灵归被这棺材中积压已久的妖气熏得一时睁不开眼睛,生怕那撬棍撑不了太久,慌忙眯着眼睛就在竹篓中盲摸着准备好了的灵丹。
嬴钺原本已经拼劲全力去封闭自己的五感,但严重的伤势让他几乎丧失了全部的自控能力,又加上立春后这势不可挡汹涌而来的发.情期。
他血色的眸子只剩下了无尽的野火,他早已分不清那烧灼的究竟是渴望血液的食欲,还是别的什么难言的欲望。
又偏偏棺材又被翘开了这一道小小的缝隙,虽然不足两指宽,但蛇极其灵敏的嗅觉依然如饿虎扑食般捕捉到了少女身上馥佩而致命的甜香。
他再也忍不了了。
轰————
随着一声轰鸣,一阵石翻气涌,那棺材板竟被棺中喷薄欲出的血浪顶飞了一丈高。
灵归还没来得及反应,似乎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吸进了棺材中。
随后只听得咔嚓一声,那撬棍生生从中断裂了,棺材又彻底地合上了。
棺材之中是彻底的黑暗,平日里最为依赖的视觉在这里毫无用武之地,因此触觉、嗅觉和听觉被格外地放大。
石棺外面摸起来明明是冰冷的,可这里面的温度却高得吓人,身下不断传来低低的、似乎在极力隐忍的喘息声。
灵归觉得自己像是压到了什么东西,伸出手来摸了摸,先是摸到一层薄薄的衣服面料,又摸索到了那衣服上颇有些硌手的银片,随后感觉到了那衣服下面,是鼓鼓囊囊又硬邦邦的,很结实的一块肌肉,应该是少年的胸口。
“嬴……嬴钺……?”
灵归试探着开口问。这棺材里的空间不算太小,但灵归试了试,依然不足以让她整个身子坐起来,因此只能以一个诡异的姿态趴伏在那剧烈起伏着的肉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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