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起少时时光,唯有长案上厚积的书卷,和师父的剑鞘一遍遍打在他的手背。
他的生活里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仿佛失去了魂魄,庸庸碌碌按照族人的规划,为着所谓功名利禄,没日没夜查案抓人。
直到她像一束光打破他这古板反复的生活,他开始像一个人学会喜怒哀乐,开始有了牵挂,开始有心底很想要得到的东西。
她的一颦一笑,哪怕只是挑拨发丝,亦是能激起他心中的波澜。
他渴望,仰视,反复收回伸出一半的手,反复暗自纠结斗争,反复推开她又忍不住伸手触碰。
他不配啊!
她那样好,他怎敢打破她的美好!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当他第一次看到谢正羽站在她身边的那一刻,他是多么的嫉妒,扭曲,发狂,恨不得一把冲上前去将她拥入怀中,向所有人宣示主权“她是我的!”。
可他不敢,他只能远远看着两人有说有笑踏上马车扬长而去,而他能做的,唯有夜里暗暗祈祷,一面希望她能嫁给这样耀眼的名门公子安度一生,一面又不甘为什么站在她身边的人不能是他。
他恨自己,恨命运弄人,恨老天让他遇见她,却不能赐给他一个足以配得上她的身份。
可他又庆幸,庆幸能遇上她,因为她,他才真正有了活着的欢喜。
他太害怕,害怕让她被人耻笑,害怕她跟他在一起受苦,于是开始努力推开她。
那几个日日夜夜,他从未睡着。
直到跌落悬崖那一刻,他想通了,只要能留在她身边,此生无憾,哪怕做个面首。
他努力缠在她身边,尽量学着接纳像谢正羽这样光鲜亮丽站在她身边的人,学着与他们交好,以便日后能让他在公主府有一席之地,准许他留在她的身边。
好像是一场梦!
沈淮之小心翼翼捧起叠在掌心中的两只手,深深留下一个吻。
成婚之事来之不易,他不敢妄想,从前亦是做过许多这样的梦,可都没有今日的她这般好看。
唇间划过一滴冰凉的水珠,刘槿熙仰头对上那双热泪盈眶的眼睛,痴痴地笑:“哭什么,今日可是大喜。”
“微臣在想,百年之后同穴而眠。”沈淮之说着,泪珠抑制不住翻滚而下,“微臣突然觉得害怕,害怕生老病死,害怕死亡分离。”
刘槿熙顿神,抬手拂去他眼角的泪珠:“为什么?”
“因为弥足珍贵,所以才害怕失去。”
从前他庸然度日,不觉少时书卷上所言时光飞逝,如今算是明白了,与她在一起的每时每刻,都如骑在马背上奔腾之快。
他希望自己能死在她之后,这样便能举剑自刎,与她一同死去。可又舍不得她死,她应该长命百岁,不,是长命千岁,万岁,他希望阎王爷将自己的寿命全都给她,让她平安喜乐,无病无灾。
沈淮之垂眸思量,情不自禁皱眉发愁。
“既是弥足珍贵,才更应该珍惜当下。”刘槿熙侧开身子环抱住他,“从前我不懂,刁蛮任性,父皇母后总是尽力满足我,可我却没能尽孝,让他们承欢膝下,每每想起,便觉悔恨。”
沈淮之回神,柔情望着怀中的人,他轻吻去她眼角的泪珠:“公主说得对。”
她总是对的,他一直坚信不疑。
“我是公主的。”
沈淮之单膝跪地,缓慢轻柔为她褪去鞋靴,落下帷帐。
芙蓉帐暖,不胜其情。
第66章
巳时,沈淮之坐于高堂,翻阅紫苏送来的账目名册,刘槿熙忙于朝政,府邸琐事便落到他身上,不过他倒是愿意接这活儿。
忽而门外高呼:“姜郎携各位郎君求见驸马。”
这话听得他心中一紧,不悦盖上账本远望门外道:“是何人?”
紫苏垂头:“此人是公主府的面首之一。”
哦!那便是先前见到的那三人之一了。
正想要找个机会会会他们,没曾想竟敢如此大胆找上门来,沈淮之摆手道:“带他们进来。”
主屋乌泱泱挤进一群人,披发的,散发的,长袍的,长衫的……看的人眼花缭乱。
沈淮之举杯品茶,慢悠悠道:“面首都有哪些?”
“都是。”
“噗――”
他喷了一口茶水,焦急拍打浸湿的衣襟,站直伸头远眺,内院里的人拍到门口……他气得要吐血!
都是?这么多面首?!
紫苏补充道:“只有前面这三人是原先的,其余的都是近日朝臣硬塞过来的。”
“公主何意?”
“公主日理万机,顾不上这些,奴婢只好先让他们安顿下来。”紫苏心虚命人收起账目名册,急匆匆挤出人群。
曾青不嫌事大,他笑得前俯后仰道:“驸马,毕竟可是公主殿下,养几个面首也正常,您就忍忍吧。”
这是几个?一个也不行!
他怒踹了曾青一脚,忽而又听见一声高呼。
“姜郎携各位郎君给驸马请安,日后定尽心尽力,与驸马一同侍奉公主殿下!”
一同?他们敢?!
沈淮之冷眼打量着站在最前边的白衣男人,衣衫尚薄,胸膛半遮半掩呼之欲出,看得人眼皮发跳。
他们初次相遇时刘槿熙就是看上他的容貌,称他美男子,若是她瞧见这一个个俊美容颜……
沈淮之烦躁得慌,指着姜郎责备道:“伤风败俗,这身日后不许再穿。”
“可是公主喜欢。”
姜郎含笑,踱步到圆桌前倒了杯茶,双手奉上道:“驸马请喝茶。”
茶满欺人!
沈淮之似笑非笑,伸出手去,在他松开手指之际,手掌后仰,瓷杯擦过指尖碎落在地。
“这……”
姜郎恼羞成怒,怒目圆睁瞪他。
“为人不尊,日后如何伺候好公主,来人,将他赶出府去,籍册一齐还给他,公主府不需要这样的人。”
沈淮之慢条斯理摆手,曾青憋笑走上前去,正要抓住姜郎之际,又听他反驳。
“我乃先皇后赐予公主之人,驸马怎敢随意将我扔出去?”
这话倒叫曾青愣住了,他茫然看向面色暗沉的沈淮之,命走上前去的两个侍从退下。
姜郎愈发得意,仰面昂首道:“说来我是公主府的老人,伺候公主的时间比驸马多不少,驸马还得称呼我一声哥哥才是,还得向我们三人请教请教如何服侍好公主殿下。”
姜郎旁边那两人听了,也昂首挺胸有了底气。
姜郎见两人挺身支持,抱臂嚣张笑道:“驸马入府二日便要将我们都赶出去,善妒善怒,如何当好管理公主府之责?”
“君为臣纲,我们该齐心协力共同侍奉好公主,和睦相处,这才能叫公主安心朝政,驸马说是不是?”
“吱吱――”
木牌被捏得粉碎,姜郎愣愣望着那只发红得青筋暴起的手掌,吓得说不出话。
曾青生怕他冲动,悄悄顺走他身后的长剑放在矮柜上,躬身低语道:“驸马,要不先暂时忍忍,其他人好说,可这三人……毕竟与先皇后有关,还是与公主商议一番……”
“嗯。”
沈淮之淡然举杯品茶,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冷声道:“都退下吧。”
众人齐齐道了声“是”,便一同退出内院。
“公主何时回来?什么时辰了?”
沈淮之按耐不住站起,气冲冲来回踱步:“午膳都备好了吗?”
算算时辰,此刻刘槿熙差不多处理完奏折往公主府赶了。
沈淮之焦急往里屋走,打断欲要回话的曾青:“你去邀请那姜郎,让他一会儿一同用午膳。”
曾青目瞪口呆,不知他何意,直到沈淮之的背影消失在眼前,他才想起来回答“是”。
炎炎夏日,公主府后院荷花满塘,蜻蜓来回飞舞,卷起徐徐凉爽的微风。
回到公主*府,便听侍从说沈淮之为她在荷花亭准备了午膳,正是闷热之时,刘槿熙想也不想便疾速赶往,忙了半日,她实在饥肠辘辘。
这荷花亭在荷花池的正中,与后院有一廊桥之隔。
廊桥檐下的铜铃随风摆动,池中金鱼飞游逐闹,她忍不住驻足观赏,忽而听到细碎争吵声,刘槿熙狐疑又往前走了几步,绕出挡在面前的杨柳。
沈淮之此刻正站在荷花亭前与一白衣男子说着什么,她仔细端详,认出了此人是府邸的面首之一,虽然想不起名字。
将要靠近之际,沈淮之突然后仰,她吓了一跳,张开双臂正巧接住他。
“你没事吧?!”
沈淮之最是倚靠在她怀里,她却是没使上一点劲,刘槿熙惊讶眨眼,抬眸对上姜郎那双错愕的眼神,又瞧见旁边憋笑的曾青,突然了然了。
“公主,我可什么也没有做,是驸马自己摔下去的!”
姜郎辩解得面红耳赤,抬手比划着两人方才的距离,恍然大悟,瞪大眼睛怒声道:“你陷害我?!”
说罢,姜郎跪倒在地,咬牙切齿道:“求公主明察!”
刘槿熙垂眸憋笑,却见沈淮之无辜朝她眨眼:“公主,微臣好像受伤了,扭伤了腿,这可怎么办才好?也不怪姜郎,他应该是不小心的,一定不是因为怨恨微臣……”
他说的没头没尾,细碎嗦。
刘槿熙这才想起这人姓姜。
“你!你!”姜郎惶恐,再跪拜道,“公主明察!姜郎绝无此心!”
“罢了,你退下罢。”
姜郎得令,不得不躬身离去,经过沈淮之身边时还不忘瞪他两眼。
“走远了。”
刘槿熙忍不住笑出声:“你做什么呢?”
“微臣柔弱,求公主抬爱。”
柔弱?
她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词用在沈淮之的身上。
他可不柔弱,昨夜缠绕她一直到平旦,才肯放她去沐浴泡汤。
得亏泡了一个时辰,这才叫疲乏的身子松软些,否则她还不知如何撑过今日的早朝。
他倒是好得很,一宿没睡还能兴致勃勃去上早朝,又能活蹦乱跳与人在这儿斗嘴。
刘槿熙懒散打了个哈欠,笑嗔道:“少来。”
她笑嘻嘻拉着他走上荷花亭坐下:“可莫要辜负好菜!”
沈淮之无言,默然看着她狼吞虎咽,佯装伤感唉声叹息。
“怎么了?”
见他一口未动,刘槿熙茫然放下银筷。
沈淮之叹息摇头,默然举起茶杯独自伤神。
曾青赶忙走上前来,按照沈淮之早已交代好的吩咐,将姜郎是如何欺负他,又是如何嚣张跋扈顶撞他“一五一十”与刘槿熙说了一遍。
他说得眉飞色舞,口若悬河,叫她目瞪口呆。
“真有此事?”
她记得从前这些人在府邸还算安稳。
“你不信我?”
沈淮之憋气闷声,抱着茶壶往嘴里倒,两人连忙劝着夺走茶壶安抚他。
“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双手撑着脑袋,笑嘻嘻道:“你吃醋了?”
是!他是吃醋了!不行吗?再怎么说,如今的驸马是他,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沈淮之嘴硬摇头:“我就是看不惯这人,事多烦人。”
她噗嗤笑出声来,重新拿起银筷望他碗里夹了块肉:“你看不惯那便拿些银两打发了就是。”
沈淮之抿唇,低声提醒道:“可……他是先皇后送来的。”
她听了这话果然愣住了。
沈淮之沉思良久,又觉得自己确实过分了些,那姜郎满口胡言不过是想挑起他的怒火,他叹了口气。
“无碍,这公主府才是父皇母后留给我的念想。”
她移开目光,望向廊桥檐下的铜铃,回想起少时趴在两人怀中撒娇。
此事一直是她的遗憾,他深知这一点,沈淮之默然给她夹菜,移开话题道:“你快多吃些,饭菜快凉了罢。”
他无法抚平她心底的创伤,唯一能做的,便是陪在她身边。
婚后公主府大多时候是沈淮之在打理,他如愿送走府邸的面首,可压不住群臣非议的压力,竟亲自挑选面首并将名单送去给刘槿熙翻阅。
刘槿熙不免吃惊,更是对这名册起了兴趣。
翻开一看,却叫她膛目结舌。
沈淮?沈之?
这是何人?
难道是他的兄弟?也是,自古以来此事都是以家族荣宠为先。
她愈发好奇,便挑了最前面这个叫“沈淮”的人让他伺候。
来人一袭白袍,长发飘逸,挽了支玉簪。
“沈淮之?!”
她惊诧不已,又觉得意料之中,捧腹大笑倒在他怀里。
“沈之呢?”
沈淮之从身后变出个金色的面具戴在头上,一本正经道:“参见公主。”
“你怎么骗人啊?”
她痴笑着摘下那只面具,把玩于掌心之中:“那些臣子的话不必理会就是。”
她可以不在乎,可他不希望她因他被人议论。
沈淮之轻笑,又往前迈了一步,搂着她道:“公主,求您疼我!”
“正宫气势,勾栏做派。”
她趴在他怀中笑,任凭他那只不安分的大手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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