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容后再议,”拂袖道,
“今日朝会到此为止,诸位卿家请回吧。”
唐风顺年纪老大,为人忠勇,但性情古板缺失变动,见皇帝对自己奏事答论敷衍,不由心生激愤之意,砰的一声跪在地上,“老臣恳请圣人三思。”
“圣人可曾去过漕渠工地?那儿流民堆积,饿殍遍地,堪称人间惨状。漕渠修建尚未见好处,如今已经榨干百姓血汗。臣恳请圣人为百姓计,停止发水系。将已经征调的民夫都遣返回去。”
姬泽听闻唐风顺激愤之言,只觉头颅之中疼痛隐隐重新泛起,心中越发烦躁起来,生硬道,“此事朕心中自有定见,唐卿不必多说。”
唐风顺心中激愤,“砰”的一声跪下来 “还请圣人为天下计,今日圣人不收回成命,老臣宁愿跪死在这儿。”
姬泽因着□□本就心中积郁郁火,和着缠绕了一宿的风疾头疼,心态不稳比诸旁日多了几分爆炸,被唐风顺步步紧逼激动了怒火,“好,朕成全你。”
“来人,”厉声吩咐,“将这逆臣托出去仗罚。”
殿外禁卫军高声应是,入殿内将唐风顺拖行出殿。
满朝文武大臣相顾骇然,不意今日朝上发生如此变动,纷纷上前劝阻道,“圣人,唐御史一片忠心体国,还请圣人慈爱,免了唐御史责罚。”
姬泽听闻众臣劝阻,面上出现一丝踟蹰之色。
唐风顺却丝毫不体恤同僚求情之情,梗着脖子悲愤道,“老臣一片忠心,圣人若不肯纳谏,定如前朝炀帝一般,日后遭受亡国千古骂名。”
姬泽听闻唐风顺逆语,面色神色复转为阴翳至极,冷笑道,“大周如今国力鼎盛,万国来朝,百姓安居乐业,唐风顺却妄语亡国之言,其心可诛。朕倒要看看,日后究竟是朕遭骂名,还是你被史书记载昏聩。”
目视满朝文武,“谁若敢为唐风顺求情,视同同罪,一并而拖出去受罚杖刑。”
朝臣闻言骇然,受皇帝怒火威慑,一时之间俱都喑哑。
唐风顺被押解至两仪门外,掼在台阶之上,禁卫军执起棍棒,一棒棒责打在唐风顺背上。
杖责声扑扑传来,传入朝上文武百官的耳中。
御史大夫范源执着笏板额上坠出冷汗,唐风顺乃是御史,正是自己属官。旁的臣子可以不言语,自己这个做上司的,却不能够视其受刑,一语不发,硬着头皮上前,劝谏,“圣人,唐御史虽然政见迂腐,略施惩戒即可。杖责杖刑罚过重,唐风顺年纪老迈,身体羸弱,若因杖责之刑松了性命,有损圣人令名。求圣人开慈悲之心,饶了唐风顺一次。”
姬泽抚着额头,忍耐着阵阵头疼之意。心中余怒未消,一双锐眸盯着范源,冷笑,“范卿倒是个好上司,怕是记不得朕之前的警语。”扬声冷道,“御史大夫为那唐逆出言,视同同罪天,一并拖出去责杖二十。”
满朝文武见此情景愈发噤若寒蝉,听闻御座上的帝王一甩衣袖,硬邦邦吩咐道,“退朝!”
两仪门外宽广的大廷,洁白的岩石泛着柔润光泽,显示着皇权的庄重威严。
唐风顺被压掼在廷上,侍卫持着棍棒,一棒棒责打在唐风顺背上。
唐风顺先时犹自硬挺,渐渐的面色便苍白起来。背上就见了血痕,面上也苍白下去。
政事堂中,几位宰相重臣退朝之后聚在堂上,听着外间杖责动静,面上神情焦虑不已。
“范源不过是求情被责,年富力强,遭了二十杖,回去将养几个月也就是了。唐风顺却是年纪老迈,”柳忱眉宇之间显露焦急之色,道,“若这般杖责下去,怕是支撑不住。”
“谁不知道这个道理。”兵部尚书张皋扬眉道,“只是圣人气愤太过。这个上头,谁也劝不住他。”
又道,“若是此时罗相还在就好了。”
提及罗元崇,几位宰相俱都沉默下来。
姬泽对罗元崇甚为敬重,若是罗元崇出言相劝,说不得圣人还能听入几分。
礼部尚书贺瑛扬眉,“圣人往常便是怒火再甚,也没有这般发作的道理。今儿似乎怒火太甚,不知是何道理。”
殿中监姜皎被召唤而来,听闻几位宰相问语,面上闪过苦笑之色
“圣人昨儿晚上犯了风疾,今儿早上刚刚稍平息。唐风顺犯颜直谏,惹的圣人激怒,方刑罚如此酷烈。”
此话既出,一时之间,众人皆没了言语。
朝上众臣皆知,皇帝罹患风疾,风疾疼痛牵动情绪,性子本就比一般时候暴躁,漕渠工事乃得圣人看重,唐风顺却上奏激烈奏请废止,不懂得看皇帝脸色,一头倔强撞上去。
“可是着实不能再打下去了,再打下去,唐风顺死了,有损皇帝令名啊!”贺瑛道。
张皋豁然起身,拱手道,“我等前往甘露殿跪求,无论如何,总要保住唐风顺一条性命。”
甘露殿中,姬泽坐在金丝躺椅之上。一条温热的毛巾搭在额头,安抚着头颅中牵动的神经隐隐疼痛。听闻几位宰相在甘露殿前跪求轻饶唐风顺。怒火非但未平息,反而更加高涨,“既是喜欢跪着,就跪着好了!”
逢着此时,殿外传来小内侍崔夜来战战兢兢的询问,“圣人,要打到什么时候为止。”
姬泽扶着脑袋,犹自觉得怒火充盈,指着外头喝道,“打,狠狠的打,什么时候姓唐的蠢货醒了脑袋。再来说话。”
杖责的侍卫听闻传来的皇帝话语,一仗一仗打下去,唐风顺熬不过去,“噗”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鲜血淋漓流了一地。
……
御史唐风顺于两仪门外杖毙的消息传来,一时间,文武百官俱都静默。
姬泽听闻唐风顺杖毙后,亦有后悔之意思。事后命京兆尹彻查当日在唐风顺面前状告漕渠修建之事一案。
京兆尹费了一旬功夫,查明那告状的卫家人本是流民被征召入漕渠修建,因好吃懒做之故被崔郢逐出,心怀不忿,故寻了唐风顺面前装作受欺压模样诬告崔郢。唐风顺禀性耿直信以为真,犯言直谏,正逢遇到当日皇帝因□□情绪波动发作风疾,疼痛难忍性情暴虐,酿成了这方悲剧。
唐风顺的尸身收殁之后,送回唐家。不提唐家老母幼子,清晨全须全尾的将自己的儿子夫君父亲送出门去,到了午后,送回家中的,只有一具冰冷冷的尸身。犹如苍天塌陷,一时之间,痛哭流涕。
三位宰相于政事堂相对而坐,神色黯然。
“事已至此不可回天,重重处罚了卫家人。只是唐风顺的性命再也无法挽回。唐风顺虽然迂腐误听人言,到底出于一片忠心体国,罪不至死。今上在位,这还是第一位杖责至死的臣子。此事一发,圣人英名便算留下污笔了。”
张槀心中一哂,这风疾,确然是姬氏皇族一道浩劫。
问询御医冯辙,“圣人风疾到底如何?”
冯辙露出一丝苦笑,拱手道,“圣人年纪最轻,风疾发作却酷烈,前些日子虽有一些好转,如今却不知怎的又严重起来。风疾发作情绪更易波动,若遇冲撞,情绪比平常更容易暴虐。”
众臣相顾一时无语。过的片刻,柳忱问道,“圣人这风疾可能调养?”
冯辙道,“风疾一旦发作,几乎不可能全部治愈。保养一则饮食清淡,二则锻炼身体,休养生息,三则情绪平和。圣人近两年来也尽力调养自己。风疾发作频度比较从前已然有了好转。”
柳忱闻言深深的皱起眉头。“如此,我等知道了,你下去吧。”
“几位相公,”崔夜来入内,恭敬道,“圣人召相公们相见。”
甘露殿中,姬泽已经梳洗过,换了一玄色常服。神气清爽,只是面色有些微微发白,提起唐风顺之事,“朕这件事,确然是做过了!”
主辱臣死,主忧臣过。
张皋上前一步,道,“此事唐风顺也有过错。圣人厚加抚恤,是您的慈心,不计较他的过错。”
姬泽淡淡一笑,“张卿说的并非没有道理,只是唐风顺罪不至死。着人厚葬了,命人厚厚抚恤他的家人。”
“圣人恩重。”贺瑛笑道,“唐家之人若是知道,定也会感念圣人恩德。”
唐氏家眷一身素衣,在门前空地上跪下聆听圣上旨意,听闻姬泽厚赏,面上闪过凄然之色,“多谢圣人厚恩。”
“圣人怒唐风顺之过,然对唐风顺忠心亦有嘉许之意,命奴婢前来传旨意。”
年轻的唐姓少年风中身形单薄,闻言叩头,口齿清楚道,“雷霆雨露,俱属君恩。草民心怀感恩,必将时刻牢记圣人教诲,时时自省。日后报效皇恩,为圣人小名。”
崔夜来瞧着面前年少的唐家幼子,这位少年天赋出众,有今日这份渊源在,说不得日后颇有出息,道,“唐小郎君,禀性聪慧,有此心志日后说不得是个有造化的。奴婢盼着宫中再见的一日。”
大周文明昌盛,长安日夜星辰飞速行走。
两仪门外岩面清洁,当日在此地杖毙的御史唐风顺如同大海里的一滴浪花,同僚为他感叹片刻。却如同一滴恒久的血滴,生生的映刻在家人心中,历久不忘。
贞平六年十二月二十,新罗使臣高孝予再次前往礼部递交国书。
似往日,新罗使臣递交的求见皇帝的折子在中书省就会被翰林扣下,根本不会被递送到姬泽面前批阅。
这一日,礼部官员却传下话来,命宣新罗使臣于三日后晋见君王。
作者有话要说: 出差中,我是勤劳的存稿箱!
第五十九章
甘露殿金碧辉煌,一片寂静, 满殿宫人噤若寒蝉, 不敢发出一声声响。
姬泽静目躺在殿中, 不发一语。
虽则新罗使臣被礼部晾在了国宾馆,但实际上,高崔二人踏入长安以来, 新罗国事姬泽便已经详细知晓。论来, 新罗是大周属国,国内继承统序发生错乱, 求助于上国。清本正源本是大周该当做的事情,只是若是轻易援手,未免让新罗看轻, 少承了□□上国的威严和恩德。因此姬泽本意, 是将新罗使臣晾在旁边一阵子, 再加以施恩, 方可令新罗及道成太子感激涕零,感念上国之恩。
只是没曾想到, 那新罗使臣逗留长安期间, 竟与昭国郡主顾令月处出了这样一段奇缘。
金丝躺椅宽大, 姬泽闭目躺在椅中白虎垫袱之上, 念及此事,忽的冷笑一声。
侍立在一旁的高无禄闻声惊的一抖,面色雪白。
姬泽取下施在自己额头的巾帕,吩咐道, “传命,命新罗使臣高孝予明日入宫晋见。”睁开眼睛,凤眸露出凌厉至极的颜色,
“朕倒要看看,”声音冰寒,
“这个高孝予是怎么样的一方人物?”
国宾馆中,馆丁收到上官指命,掩饰住心中讶然之意。前往新罗使臣居住驿馆,笑容可掬贺道,“两位使君,大喜了!”
新罗使团两位使臣闻言愕然,“多谢兄台,”高孝予拱手恭敬问道,“不知我等喜从何来?”
馆丁道,“宫中传来旨意,命高使君明日入宫进见圣人。”含笑道,“汝等不远万里前来,便是为了求见圣人。如今苦等月余,终于得了召见,可不是大喜么?”
新罗使团两位使臣闻言惊喜不已,连连作揖,“多谢兄台告知。”和和气气送走了馆丁,二人对视,俱都欢喜不已。
二人在长安城游走多日,欲晋见而不得,心中已是有些灰了。忽然峰回路转,得了这等消息,几乎如甘露淋身,感激涕零,面上露出惊喜笑容,“咱们在长安蹉跎了这么多时日,总算等到了音信。”
“可不是么?”崔真熙神情振奋,“今次可谓是咱们最好的机会,高君,咱们一定要抓住,若是明儿面君之时得力,说不得能一举劝动大周皇帝陛下,完成此次出使使命。”
高孝予面上也涌现出了激动红晕。“您说的是。”念及新罗国中送别之时,道成太子握着自己的双手托付国事,一片殷殷期盼之意,心中涌现出雄心壮志。
然而昭国郡主顾令月清丽的容颜在一片雄心壮志背影之中飘过。
不由生出一丝怅然情绪。此行出使使命跨进一大步,自然是极好的事情。但若当真能顺利的求得大周皇帝垂怜,下发斥责新罗王旨意,便意味着自己结束出使使命,自然该当返回新罗。与顾令月便也不得不分离。
情之生发,暧昧腾挪之时最是迷人。
高孝予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同伴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飘在天外,模模糊糊并不清晰,忽的听闻崔真熙提高的问声,“高君,你觉得可是?”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抬头望着同伴,脸一红,“崔君刚刚说什么?”
崔真熙了然的望了高孝予一眼,带着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意思重复道,“我是说,高君明日面君此行事关重大,不容有失,咱们该当好生准备准备,方才多谢把握。”
沉声道,“听闻昭国郡主与大周皇帝陛下颇为熟悉,想来对圣人十分了解。高君若是今日有闲暇,不如前往郡主府问询郡主皇帝陛下喜好。明日入宫进谏,也好更有把握。”
高孝予闻言,面上闪过一丝沉思之色,“你说的倒也有些道理!”
贞平六年的冬日颇为暖煦,到了十二月,寒风依旧无刺骨之意。
一弯新月挂在永兴坊郡主府肩头。昭国郡主顾令月坐在漱玉斋中,瞧着到访的高孝予十分高兴,
“高使君到访郡主府,乃是贵客,阿顾荣幸之至。”
嫣然道,“今儿我在漱玉斋中设下小宴,你我二人宾主尽欢,不醉不归,可好?”
高孝予听闻顾令月诚挚之语,面上露出感动之色,拱手道,“郡主对小臣厚爱,小臣心中感动,当真不知该当如何报答。”
顾令月扑哧一笑,面上笑容明媚,“您太客气了!”
漱玉斋,湖水绕堂而过,铮咚而鸣。两三畦翠竹芭蕉在窗下沙沙作响,清净优雅。佳人在座,美酒佳肴,高孝予尚未饮酒,就已经有三分醉了。
酒过三巡,高孝予面上泛起些许红晕,拱手道,“郡主,孝予有一事相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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