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珠儿一噎,她不敢同朱玛尔正面撞上,便小声对绿檀嘀咕,“北通那么好,怎么殿下早不送十七公子去、晚不送十七公子去,偏偏要选驸马了,就把人送了……”
绿檀抿嘴笑着解释,“你呀,就是爱瞎操心。北通有赵将军守着,谁不知道赵将军最疼咱们殿下的,况且那里环境不好,大家更是同心协力,也不重视什么出身,只看能力为人。我看呀,十七公子去了北通,只怕比在大都还要自在些呢……”
丹珠儿闷闷哼了一声,这才不再言语。
含东微笑道:“你们仨去了一趟南安,这斗起嘴来我都插不进了——足见这趟出去值得。”
四婢在小花园入口说说笑笑,里面燕灼华等人的对话却已经接近尾声。
“十七我就托付给丁大人了,烦请您给赵叔叔带句话,也请他多关照一二。我在这里先谢过丁大人了。”燕灼华的目光从十七身上掠过,落在小径旁花丛中的一只宝蓝色鸟儿身上。
丁总兵慌忙摆手,连连道:“殿下言重了。此乃下官之荣幸。”
燕灼华点点头,眼看着那只宝蓝色的鸟儿振翅而起、直上云霄,清脆的鸟鸣声洒过缤纷百花、传向万里碧空。
她不着痕迹地深深吸一口气,终于抬眸向一旁一径沉默的十七看去。
十七笔直地站在一株墨绿色的植株前面,长长的睫毛微微低垂,让人望不见他眼中神色。在那只宝蓝色鸟儿清脆的鸣叫声中,他几乎干裂的紫红色双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
残阳如血,为他英俊的侧脸打上冷硬而又陌生的光。
他看起来与曾经的那个十七,完全不同了。
燕灼华心里发潮,她轻而悠长地呼气,让那潮意散尽。明明这天早上,她和他还是相拥而起的;太阳还没落山,却就要说再见了。
就这样送走了十七。
没有不舍的拥抱,没有感人的对白,连一个对视的眼神都没有。
丹珠儿嘀咕道:“殿下的心思可真是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
朱玛尔没有接话,她举步走到独自留在小花园内的燕灼华身边,低声禀告道:“殿下,宋家四公子……未亡。”
燕灼华心神从离别中收回来,她瞳孔微震,似笑似叹,“真是……”
朱玛尔又道:“那日下葬的坟墓里,只有衣冠,不见尸首。奴婢查问了宋家在牢里的奴仆们,打理过竹园的数人作证,竹园里原本的确有两名小厮的,一名是绿雪,另一名正是殿下所推测的火青……只是那火青从殿下住到宋府去开始,就不曾出现过了。”
宋元浪身边的仆人绿雪,成了宋家老爷子宋长康身边说一不二的小书童,这本身就是一个讯号。如果说宋元澈倚靠宋家,天下再难有旁人将他一夜逼死,那么唯一还可能的敌人,就是同样出自宋家的某位公子。
宋家长房荏弱,唯一能与宋元澈一争高下的,只怕也只有这位体弱又诈死得脱的宋家四公子宋元浪了吧?
燕灼华沉思着。
朱玛尔却又说话了。她向来不同燕灼华谈论私事,这次却破例了。她淡淡道:“殿下送走十七公子是明智的。”
燕灼华挑眉,有些诧异她会提起这种事情。
“太后既然要为殿下招驸马,想做殿下驸马的人又颇为不少,那十七公子再留在大都,只怕就要很不自在了。”朱玛尔显然说得委婉,岂止是“不自在”,能否活下去都要打个问号。
燕灼华偏过头去,避开朱玛尔的视线,也避开了这个话题,她平静道:“顺着绿雪和火青这条线查下去,我要宋元浪主动来见我。”她顿了一下,自失一笑,喃喃道,“如果他和宋元澈当初的目的是一样的,那么早晚他都会找上我的。”
忙于追究宋家之事的燕灼华不会知道,十七在离开大都的路上遇到了一伙“熟人”。
当日南安坠崖时,竹林中杀将而来的那批人,为首的还是廖老三。
“三老头,果真是公子!”青衣汉子躲在城外山头,望着一列列走过的军队,骑在黑马上的十七已经走得几乎望不见了。
廖老三号令道:“走!夜里找机会给公子递个话!”那个燕狗公主总算放公子清净了,不然在那一队又一队的御林军环俟下,他真的无法接近公子。
大都,为长公主殿下选驸马的盛事,可谓如火如荼起来。
石太后好似把她自先帝去后不便拿出来施展的交际玩乐手段攒了几年,这会儿一股脑儿地倾泻下来。大都的名媛贵妇,出入太后宫中,日夜不绝;如此三五日后,离大都近些的州郡高门,凡有适龄子弟的,也都进了城门。
半月光景不到,京城高档点的客栈已经人满为患,临近金殿的房子更是租出了天价。饶是如此,仍有源源不断的“适婚青年”从燕国的四面八方潮水般涌来。
燕灼华本人闭门谢客,对此事一言不发,连每日的晨醒昏定都称病不去了。
这样过了足足三个月,石太后已经整整三个月没有见过女儿一面,尽管燕灼华就住在与她一步之遥的地方。
“殿下,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呀……”丹珠儿嘟囔着,一边研磨一边探头看燕灼华写的字,手指一颤撩了自己一身墨汁。
却见燕灼华在黑金纸上,用粗管狼毫写了四个朱红色的大字:谋朝篡位。
丹珠儿张大了嘴巴,不敢置信地盯着那四个字。
却见燕灼华笔走游龙,在那四个大字下,又写了四个朱红色的小字。
看见那四个小字,丹珠儿张大的嘴巴猛地闭了起来,就像被鸟啄到肉的河蚌,闭得紧紧的。
她写的是:杀母弑叔。
燕灼华搁下朱笔,扫了丹珠儿一眼,风轻云淡道:“去换身衣裳。”
丹珠儿本能地看向燕灼华,眼神中流露出几丝惧怕来。
燕灼华微笑起来。她笑着将那张纸摆到燃烧着的蜡烛上,浅蓝色的火苗缓缓舔过挺括的纸面。火烧到无字处,升腾起金色的火焰;烧到有字处,则幻化成宝蓝色。火焰交映下,衬得那八个字越发漂亮。
燕灼华看着火苗将那一整张黑金纸烧作灰白色的灰烬,笑道:“你怕什么,我不过是在练字罢了。”
丹珠儿拍拍胸膛,舒了口气,笑道:“吓死人了,奴婢还以为……”她懊恼地咬住嘴唇,截住了下面的话。
好在燕灼华并没有在意,她看了一眼天色,淡淡道:“母后不是派人三令五申,说今晚的夜宴要我必须参加——就是用绑的,也要将我绑去么?”
丹珠儿挠挠头,瞅了瞅门口窗外,万分期盼绿檀或是含东来解救她。她实在不敢接口。
燕灼华勾起嘴角,“那我就去看看她费了三个月光景,都选出了些什么人吧。毕竟盛情难却,不是么?”她倒要看看,这满堂文武里,还有几个没在那对奸夫淫妇船上的。
☆、第57章 竹马
竹马
初冬,夜宴,满目浮华。
燕灼华半阖着眼睛,坐在石太后左侧,似看非看地打量着底下一众人等。
也都是读过圣贤书的高门子弟,竟然就都这么奔波而来,只为了一个长公主驸马的名头——甚至连她的面都未曾见过。也许她丑的不能见人呢?也许她脾气遭的完全无法与人共处呢?他们全然不在意。
他们不会在意长公主很丑或是很坏,自然也不会在意她的美与好。
他们要的,只是那一个名头和与之而来的权力地位罢了。
燕灼华垂着睫毛,看自己在寒碧色薄荷酒中的倒影;头有些昏沉,她似乎是醉了。
“没有一个能入你眼中的?”石太后懒洋洋的声音从上面响起,带着成熟女子独有的妩媚。
燕灼华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女儿瞧不上——倒是都入了母后眼中。”
石太后微微一噎,在她身边侍立着的素姑姑听了燕灼华这话也是脸色一变。
燕灼华笑道:“若不是入了母后的眼,这些人哪能出现在这宴会上,早该打点行囊、归家而去了。”
石太后向后一仰,靠到凤椅椅背上,和气道:“宝儿,别同哀家置气,你仔细看看,这里面有你认识的人——哀家知道你心里的想法,觉得他们都是为了名和利来的,你瞧不入眼是不是?”
燕灼华淡淡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性如此,我怎么会瞧不入眼?母后多心了。”
石太后说不过她,便示意素姑姑弯腰,在她耳边低声叮嘱了几句。
燕灼华却觉得颇为气闷,耐心将要用尽,索性起身欲走。
她才走到左边侧门门口,素姑姑就领了一名清秀少年过来。
燕灼华冷冷看了一眼,目光扫过那少年陌生的脸,转过头继续向门外走去。
素姑姑笑道:“殿下留步,这位公子是专为殿下而来——殿下当真不记得他了?”
燕灼华冷笑一声,停下脚步,盯着素姑姑,嘲讽道:“哦?我该认识他么?难道是母后在外面给我养了个弟弟?”
素姑姑面色大变,好在左右只有那少年在,忙劝道:“殿下慎言。”
“想来也不至于,我的弟弟这天下只有一个,便是此刻龙椅上那人——母后最后要牢记这一点。”燕灼华淡淡道:“劳烦姑姑把这话带给母后。”她排揎发泄够了,才給石太后几分面子,看了那少年一眼,问道:“你是哪位?”
“在下、在下巴州刺史之子季英然……”季英然激动地满面通红,忽然间口齿不清了,“今年暮春初夏,曾在章怀寺外,与殿下有一面之缘、这个一面之缘……”
燕灼华“哦”了一声,蓦然间听人提起章怀寺,只觉似梦一场。当初陪她同往章怀寺的人,此刻大约在北通的冰天雪地里恨着她、怨着她吧。而当初在章怀寺外太子岩上被她持刀威胁的宋元澈,却已是命丧黄泉了。
她望入季英然的眼睛,少年的眸子是那么清澈。
跟她是完全不同的人呢。
季英然被她一望,瞬间忘记了该怎么说话发声。
燕灼华有些怜惜地看着他,像个看着孩子的长辈;她隔着衣袖拍了拍他的肩头,温声道:“你有个好出身,习得好诗书,又生得好相貌——你该珍惜你所有的。”她转身欲走。
季英然猛地追上一步,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涨红了脸道:“我珍惜殿下……”
燕灼华头也不回,一径走下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一队队宫女侍从在她身后打起长而亮的灯笼列,照亮了走向黑暗里的路。
燕灼华在这星星点点的光亮中,不由自主地又想到远在北通的那人。他没有好出身,不曾习诗书,唯有好相貌——却偏偏又像极了前人。宋元澈死前那天,离开她寝宫的时候,被十七看到了——她都知道。
她什么也没有说,那晚十七便什么也没有问。
太后为她选驸马,第二日她便送十七去了北通;那时候她也是什么都没有说,十七便也仍旧什么都没有问。
她不说,他便不问;就这么彼此沉默着,相隔千里去。
燕灼华出了大金殿正门,才要登上马车,就见一队黑甲骑士自北面疾驰而来。
“什么人?”修弘哲上前厉声喝止。
为首的骑士勒马停缰,坐下黑马一声未嘶,显见训练有素。他一停下,身后一队骑士都齐齐于疾驰中止住。
燕灼华仰头望去,只见为首的马上骑士将银质头盔摘了、单手拎在腰间,露出一张颇为熟悉的脸来。
“千夜瑾!”燕灼华低叫一声,“你怎么回大都来啦?”
千夜瑾勾勾唇角,长腿一跨,跃下马来,踏着月色走到燕灼华身前,笑道:“听说你要嫁人了?”他英挺的眉毛微微挑起,透着一点戏谑。
燕灼华不接这茬,仍是问道:“赵叔叔和你一同回大都来了吗?”
“义父留守北通。”千夜瑾身上带着初冬夜里的寒气,他的黑发隐在夜色里,越发衬得双眸明亮。他望着燕灼华,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无奈任命地闭了闭眼睛,“我奉义父之命,前来迎娶你。”
燕灼华瞪着他,好像他突然变成了妖怪。良久,她抱着肚子笑得弯下腰去。
“千夜瑾,你笑话讲得比从前好多了……”她擦去眼角笑出来的眼泪。
千夜瑾黑着脸,从牙缝里一字一顿迸出字来,“我、没、有、开、玩、笑。”
燕灼华猛地安静了,她惊恐地瞪着千夜瑾,像是她第一次遇到他那时一样。
那时候,她是养尊处优的公主;他却是罪臣流徙三千里的余孽,家族平反后,被赵将军收为义子。在大金殿外的小花园里,她要他摘花来玩,却又在他真的手持鲜花靠近时,被那朵花上的爬虫惊跑。当她望着将爬虫放在掌心玩的他时,表情定然也是惊恐的。
所以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每次遇到,千夜瑾都是一张冷面对她——大约是被她初见时不算美妙的表情伤到了,所以竖起了浑身的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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