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
“很好。死里逃生,又屡建奇功,正是春风得意,深得……朝廷重用。”
说到最后,九公主声音哽了哽,她闭上眼,将眼中的泪意压下去,满脑子都是剑奴那一瘸一拐的萧瑟身影。
“那便好。”姚遥喟叹一声,“这样的话,将来你回到洛阳,我便不担心再有人欺负你了。”
九公主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一阵抽疼,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涌上心头。姚遥又怎会知道,剑奴残了一条腿,已是和他一样身陷囹圄了……
仅是一瞬的脆弱闪过,九公主又很快打起精神来,“他说了,若是下次再见到你,定要同你比一比身手。”
“那小子倒是越发狂妄了,哥哥我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他。”说着,姚遥比了比小拇指。
海风呼啸而过,夹杂着隐约可闻的马蹄声。姚遥忽的戒备起来,手扶着刀撑起身子,从礁石后弹出半个头望了一眼,只见几点火光如幽灵般浮动在黑夜中。
“主子,他们追来了!您快上马,一路向西北去象郡!属下为您断后!”
那几名浑身浴血的中原侍卫纷纷拔出断刀残剑,摆出姿势准备殊死一搏,又催促道:“主子,走啊!”
姚遥强撑着站起来,先将九公主送上了马,随即自己也翻身跨了上去,与她同乘一骑,反手将刀背往马臀上一拍,喝道:“驾!”
马儿鼻腔中喷出白气,一扬马蹄冲了出去,撞破渔村的栅栏,沿着破旧的土路朝北跑去。
耳畔的风声呼呼作响,身后又传来了令人心寒的刀刃声和惨叫声,九公主不敢回头,双手紧紧地握着马缰绳,催促马儿甩开紧咬其后的追兵。
但这马儿已经奔波了数日,早已如强弩之末,眼瞅着几名追兵已经追了上来,九公主心急如焚。
“前方右拐!”
姚遥在她身后指挥着方向,又顺势拔刀一砍,将渔家堆积的竹竿渔网等物尽数砍倒,横亘在土路上,挡住了追兵的去路。
追兵一声令下,四散开来,沿着其他的小路继续追赶,企图呈包抄之势。更有甚者,有人直接弯弓搭箭,企图射杀逃亡的二人。
“老夫人说了,不要留活口!”
那群人操着岭南的方言,叽里呱啦地吼着,九公主只听清了这一句。但这一句,足以让她心寒万分。
那女贼,竟是连堂堂帝姬的性命也不顾了,打算来个鱼死网破!
咻咻——
箭矢杂乱无章地射来,大多数都被身后的姚遥挥刀斩去,仍有几支流箭射在了马臀上。马儿吃痛,长嘶一声疯跑起来。
身后的姚遥忽的闷哼一声,伸手抱紧了九公主,半晌才微颤着道:“当心,别跌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马儿冲进一片密林之中,身后的追兵已被甩得看不见踪迹。
马匹粗重地喘息着,奔跑的速度越来越慢,九公主生怕敌军追来,拼命地去蹬马腹。
马儿有心无力地慢跑了两步,终是前蹄一软,如山般沉重地倒了下来。
九公主和姚遥猝不及防摔下马背,跌落的一瞬,姚遥下意识将她护在怀中,用自己的身躯给她做了肉垫,因而九公主除了受惊之外,只擦破了掌心和手肘的一点点外皮。
那匹瘦削的马儿倒在地上,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鼻腔和马嘴里都涌出血沫。它犹睁着眼睛,眼角隐隐有湿冷的泪痕淌过。
九公主鬓发散乱地跌坐在黑暗幽深的密林中,好半晌才从死里逃生中回神,摸索到姚遥的身躯,唤道:“小遥儿,你没事吧?摔伤了不曾?”
姚遥静静地伏在草地里,一动不动,唯有身形起伏的轮廓隐约可见。
九公主一下就慌了,费力地扳过他的上半身,将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轻轻拍打了几下:“小遥儿,小遥儿!”
她感觉到姚遥的后背有一截凸起的硬物,隐隐有液体渗出,濡湿了她的手臂。九公主心慌意乱,顺着那截硬物摸了摸,摸到了满手黏腻的鲜血。
那是半截羽箭,箭尾已经被斩断了,也不知他是何时受的伤,为了不让九公主担心,自己硬生生地挨了下来,一直忍着剧痛奔波到现在。
方才在马上跌落,他背部着地,箭头没入得更深了些。
九公主呼吸一窒,声线开始剧烈颤抖:“小遥儿……小遥儿……”
姚遥浑然不觉。
岭南的密林是最危险的,你永远不知道那些看似青葱的草木里头蛰伏着怎样可怕的剧毒虫兽。
九公主不敢在林中久留,只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又脱下被枝条撕裂的外裳,将姚遥□□在外的头和脖子盖住,以免遭受毒虫的噬咬。
她咬紧牙关,将姚遥的手臂架在自己瘦弱的肩上,带着他一步一步,无比艰难地朝月落的方向走去。
林子外头有一条清澈的小河,河水轻轻地冲刷在圆润的卵石浅滩上,于月光下闪着粼粼的波光,河岸有竹制的简易码头,停靠着一只小小的乌篷船,想必是渔人留下的。
九公主仿佛看到了希望,擦了把额上的汗水,忍着身体的极度疲乏,将姚遥一寸一寸地挪到了船舱里。
小船剧烈地晃动起来,九公主脱力地倒在姚遥身边,躺着直喘气。
小渔船虽破旧了些,但好在并未漏水。棚顶有洞,星光隐隐洒入,斑驳地照在姚遥苍白的脸上。
九公主一阵心疼,强撑着坐起身子,借着黯淡的星光审视姚遥的伤势。她不敢贸然拔剑,只能颤抖着撕下布条,生疏地扎在他的肩背上止血。
姚遥额上有冷汗,手掌冰冷,但呼吸燥热,显然是发烧了。
九公主生怕他撑不过这个坎,不敢稍作停留,挣扎着撑着膝盖站起,解开了船头的粗绳,划桨一路逆流而上。
这条河往南流入大海,而往北则贯穿象郡,走水路只需一夜,便能到达吕权的势力范围。
九公主累到意识涣散,喉咙里隐隐有铁锈味涌出,却仍机械地摆动船桨,直将掌心磨破出血,小船才歪歪扭扭地往上漂了百丈远。
天快亮了,船中重伤的姚遥醒了一次,迷迷糊糊地唤她的名字:“惜月……”
这是他第一次,正经地唤她的大名。
九公主一怔,放下船桨跌跌撞撞地冲进船舱内,欣喜道:“你醒了!再撑一会儿,撑一会儿,我们马上就到象郡了!”
姚遥虚着眼,露出一个略显苍白的笑来,涣散的视线落在九公主满是泪水与汗渍的脸上,半晌,轻声道:“惜月,你过来,我有东西给你……”
说着,他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
那是乌铁铸就的牌子,正面一个硕大的‘令’字,反面有虎纹,刻有‘岭南府敕造’五个小字,乃是□□赐给第一代岭南王的令牌,见此牌者,如见岭南王,其重要程度,可与汉人的传国玉玺相媲美。
岭南的老王妃想尽了法子,都没能将这块牌子据为己有,而现在,姚遥却将它塞入了九公主的手中。
“它可号令岭南九部的六万兵马。小九儿,你是个有鸿鹄之志的姑娘,拿了它回洛阳,去争你想要的东西罢……”
第66章 寡妇
那块巴掌大小的乌铁令牌上, 还沾染着姚遥的体温和血迹,拿在手中重如千斤。
九公主喘着气,像是在极力压抑着即将喷薄而出的情绪, 她的视线一片模糊, 泪水划过脏污的脸颊,又顺着下巴淌下。
她不知哪儿来的力气, 猛地揪起姚遥的衣襟,声嘶力竭地哭喊道:“我不要这个!我不要!”
姚遥皱眉闷哼一声, 随即又哑然笑道:“小九儿, 哥哥没有什么能给你的啦。”
“你闭嘴!”九公主听不下去了, 姚遥每一句话语都像是在同她诀别,这让她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
她颓然得垮下双肩,躬着身子, 将自己的头低成一个卑微的姿态,啜泣道:“求求你了,再撑一会儿吧,求求你了!”
“小九儿, 你冷静些听我说。”姚遥艰难地说,“哥哥受了伤,跑不动了, 迟早会连累你。船跑的这么慢,很快就会被追上,与其我俩全军覆没,倒不如你拿着令牌北上, 去收拢我的部将,杀回岭南王府……”
九公主坚定摇头,姣好的容颜因激动而微微扭曲。
“我不会丢下你,我已经欠你太多,不能再欠你一条命!你听着李遥,你想求一死来换取我心中的地位,你想都别想!”
九公主越说越大声,最后几乎是哭着吼了出来:“听见了吗?!我不要你的六万部众,我要你好好的活着!”
吼完,她隐约听见岸边传来了鸡鸣狗吠之声,不由心下一喜。
“有村庄!”她探身朝外望去,果然见前方岸边有几点昏暗的火光,想必是起得早的渔人准备出船了。
“有村子就有大夫,我带你去就诊!”说着,九公主弯下腰,吃力地抬起姚遥的一只手臂。
可她已经有几天几夜不曾好好歇息过,身体早就没了力气,根本扶不起姚遥高大沉重的身躯。
姚遥呼出一口热气,勉强扯出一个笑来:“小九儿,哥哥没力气了。”
“无碍。你在船中等候,我将大夫带来。”
她果然拾起船桨,拼命地摇了起来,船离岸还有一丈远,她等不及了,竟扑通一声跳入水中,一路涉水过去,用嘶哑的声音喊道:“来人,帮帮我!来人呐!”
岭南人听不懂北方官话,几个在外炊煮的妇人见她披头散发地泅水而来,还以为是水鬼出没,吓得尖叫一声跑回屋中,关紧了柴门。
“小九儿,拿上这个。”姚遥从船篷中探出一张苍白的脸,将那枚黑漆漆的令牌抛向她,道:“他们听不懂你的话,拿这个给他们看。”
九公主本还有些犹豫,但一想到乌铁令牌上的虎纹是岭南人的族徽,带上的确能让村民信服,便也没多想,将令牌紧紧攥住,跌跌撞撞地朝村子跑去。
姚遥深深的凝望着九公主远去的背影,望着她为了自己放下帝姬的骄傲和尊严,挨个地拍着村民的门扉,请求他们出来帮一帮她……
“这便够了,惜月。”他微微一笑,用尽全部力气挪到船尾,将船桨往水中一划。
乌篷船如同一叶苇草,飘荡着远去。
“我有令牌,你们岭南王的令牌!”
面对执着刀斧和锄头的村民,九公主红着眼亮出手中的玄铁虎纹令牌,挨个在他们面前晃了一圈,手脚并用地比划道:“你们王爷受伤了,伤得很重,求求你们救救他!”
人群中一个枯瘦的老者眯了眯眼,借着幽微的火光打量着她手中的令牌,片刻,老者猛地瞪大眼,慌忙下跪叩首,用岭南方言高呼了一声。
九公主听不懂他们的话,但依稀揣测出他们应该是明白了。
她焦急地比划出一个受伤的姿势,哑声道:“我需要药,还有大夫!”
村民们似懂非懂,手忙脚乱地为她张罗了起来。
九公主松了一口气,身体如紧绷的弦撑到了极致,几乎要软倒在地,还好一个好心的大娘及时地搀扶住了她,又用粗粝的食指和中指沾了米酒,一边抹在她的额上,一边念念有词,似乎在祝福她平安无事。
村中的巫医很快来了,是个披着鸦羽大氅手执鹿骨权杖的黑面女人,九公主顾不得怀疑巫医是否能救死扶伤,拉住她便往河边跑去。
谁料跑到一半,河中央忽的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接着,冲天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天空。
九公主心里一惊,弃了巫医,不要命地往前奔去。
绕过土墙,穿过狭窄的小巷,跌倒了顾不得痛疼又紧接着站起,一瘸一拐地奔向河边。
河边火光通天,沿岸站满了手执火把的追兵,九公主不敢再往前,于土墙的拐角处刹住了脚步,愣愣地望着河中央炸裂的小船残骸。
只此一眼,她的眼泪不受控制的淌了下来。
那只小船不知怎的飘到了河中央,离岸十来丈,追兵搬来了浸了硝油的简易投石机,巨大的火球接二连三地投向河中小船,将它炸得四分五裂。
姚遥受了那么重的伤,如何能逃得过杀伤力如此之大的武器,多半是……
九公主不敢想下去,她紧紧地咬紧了唇瓣,直至鲜血横流,撕心裂肺的痛苦被硬生生化成无声的哽咽。
……她情愿死在船中的人,是她自己!
河中的残骸还在继续燃烧,九公主倚着土墙无力地滑倒在地,指尖抠进泥地里,抓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似乎只有如此,才能化解她心中莫大的自责和仇恨。
哐当一声,有什么东西从她怀中掉落。
她木然地拾起一看,不禁神情微动。那是临走前,姚遥给她的,能号令六万藩兵的令牌。
玄铁虎纹牌上折射的冷光映在她的眸中,极度的悲怆过后,复仇的火焰在她胸腔中腾烧而起,燃成燎原之势。
“去象郡,找吕权……”她喃喃念着,扶着墙一点一点艰难站起,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北走去。
路过一家村民的后院,见到马厩中有马,她顾不得太多,夺了马匹狂奔而去。
半个月后,远在千里之外的徐南风惊闻噩耗——
岭南王英年早逝,小王妃领着十万藩兵踏平了老王妃的老巢,将其全家上下连带着叛将两百余口人尽数抄斩,一时间鲜血顺着菜市场一路流到的海里。叛将曝尸十日不说,连头颅也被悬挂在府城的大门上,以慰李遥在天英灵。
九公主狠辣的行事手段很快镇压住了岭南的大小叛乱,六万藩兵,无一敢质疑她的能力。
九公主因此也成了洛阳城炙手可热的人物。
书房中的纪王将岭南送来的密函折叠一番,放在炉火中烧尽,方沉思道:“试想一个十七八岁的妙龄寡妇,却手握重兵,无疑是一块摆在眼前的肥肉,谁不想拉拢结交她来分一杯羹?”
再抬头时,发现徐南风坐在窗前红了眼睛。
“南风,还好么?”
纪王轻喟一声,将斗篷披在徐南风身上,搂着她的肩安抚道,“这是他们的命,有多少相遇,就会有多少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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