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狱卒吃了几口酒,笑道:“这薛季昶,难道当自己是长孙无忌褚遂良不成?还是以为自己是太子殿下,或者沛王殿下呢?竟敢当面儿跟李家的人作对,这不是寿星老上吊,活得不耐烦了么?”
陈基只是笑着给他倒酒:“说的是,主簿那个位置,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有的人想进一步还不可能呢。薛主簿竟这样轻易地断送了自个儿的前程,倒也是可惜了。”
罗狱卒听出他的意思,吃了一口酒:“可不是么?不过我看着也是个人的运道有关,我也常常听人说薛主簿有些真才实学,是个能人,但能又有什么用?时运不济,就只能丢官罢职还是当个平民百姓。”
陈基眼中有些黯然。罗狱卒扫他两眼,复笑道:“其实也有些可笑,为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差点儿把性命都搭上。不过说起来,这个被拿进牢房的少年,倒也有些古怪。”
陈基见他每每对自己的事推三阻四,满心烦躁,又不敢表露出来,只得强作欢容:“有什么古怪?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孩子罢了。”
罗狱卒道:“这可不一定,我听说宋牢头对他有些另眼相看,还有苏奇那几个人,几乎当那小子是活菩萨一样,每天鸡鸭鱼肉地供给着,也不知是因为薛主簿的原因,还是怎么样。”
陈基试着猜测:“难道这少年也有什么根底?不会是哪家的高门公子或者王孙子弟?”
罗狱卒不屑笑道:“我去看过,只是个瘦瘦弱弱的小子罢了,想来最多不过十四五岁,名字有些古怪,叫什么……十八子。”
陈基正因心闷要吃一杯酒,闻言那手一抖,酒杯跌落地上。
罗狱卒道:“怎么了?”
陈基道:“他当真叫做十八子?他是哪里人氏?”
罗狱卒挠挠头,皱眉想了半晌:“据说是豳州来的?是了,你是不是也是豳州人氏?”
罗狱卒毕竟跟陈基熟络,是以记得此情。
罗狱卒问罢,又道:“对了,还有一件怪事,宋牢头他们,最近在找一个叫‘陈基’的小子,豳州人氏,他们找的有些急,不知道是怎么样。”
陈基原本还心怀侥幸,觉着这监牢里的少年大概是偶然巧合,重了“十八子”的名。
如今听到这里,再也没有二话了。
正巧那日有个犯人死在牢房里,让殓房抬走,陈基同另一个杂役进内,他对这牢房里的情形已经了若指掌,狱卒也随意说了房间,便自去偷懒。
陈基借着去尸体房的机会,绕路来到关押阿弦的地方,他远远地看了一眼……
见到阿弦的第一眼,陈基心中涌起的并非喜悦,而是恐惧。
他本能地后退几步,头也不回地疾走离开。
如果有比陈基害怕自己一生都会做杂役更可怕的事,那就是让阿弦看到自己在做“杂役”。
在给阿弦的那唯一一封信里,他把自己说的很好,甚至提过“有朝一日站稳脚跟,你跟朱伯伯都来同住”之类的话。
写这封信的时候他身着染了黄渍的麻布衣裳,因为一场疾病熬得形销骨立,面黄肌瘦……正是万念俱灰生无可恋的时候,在信笺里那样写,兴许……是在给阿弦一个梦的同时,也给他自己一个意想中的梦幻。
陈基一直在想自己该怎么办。
在长安两年多,他早知道李义府一家的厉害,不必说现在的杜正伦李崇德等人,当初朝廷风云变幻,扳倒长孙无忌,褚遂良,韩瑗等,也是李义府跟许敬宗两人“功不可没”。
这样厉害的人物,就算是高门大户或者朝廷重臣都不敢跟他争风,何况是底下的微末小民。
陈基并无好法子,却终于按捺不住,买通了罗狱卒,偷偷进监牢来见了阿弦一面。
但是当阿弦的脸贴在他的手上的时候,陈基几乎想将她推开,他的手……碰过多少污脏尸首的手,何其腌臜污秽,却被阿弦那样喜悦地紧紧握住,舍不得放开,仿佛世间最珍贵的东西。
而因为阿弦的出现,让陈基想起了当初在桐县时候的岁月,他枯若古井的心里又泛起了一丝波澜。望着那在自己面前欢喜雀跃,用崇拜热爱目光注视着自己的阿弦,陈基觉着,身体里那个正在渐渐死去的魂魄慢慢地又苏醒过来。
两日后,陈基又买了酒肉前来宴请罗狱卒。
罗狱卒哼道:“我昨日因为你担了大干系,你可知道,私自放你进牢房里,被牢头知道后我是要倒霉的。”
陈基道:“是是,所以今天又来孝敬哥哥。”
罗狱卒笑道:“我就是最爱你这份眼力,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
陈基笑道:“那当然得哥哥多多提拔,好歹给我寻一个正经地差事。”
罗狱卒道:“不妨事,我听说前头少了个捕快的缺,等我给你疏通疏通,但是钱上面……”
陈基道:“当然是算我的。”
罗狱卒一笑,低头吃酒。陈基劝了片刻,又叫了罗狱卒手下几个小牢子来同吃。
众人都各吃了一杯,陈基在旁坐着,着意说笑,不到两刻钟的功夫,就见罗狱卒跟众牢子摇摇欲坠。
陈基冷眼看着,不动声色。
罗狱卒倒地之前,指着陈基叫道:“你……”
陈基上前踢了他两脚,道:“这里头的不是毒药,只是蒙汗药而已,老子还没想要你的狗命!”
他举手在罗狱卒腰间将牢房里的钥匙摘下,便匆匆地跳到里间儿,往关押阿弦的方向而去。
牢房里不时也有狱卒巡逻经过,陈基能避则避,避不过的便只做抬尸首的模样,狱卒们也不以为意,几乎当他是个隐形之人。
陈基一路顺利来到阿弦牢房前,试钥匙将牢门打开。
阿弦惊的起身:“大哥,你做什么?”
陈基道:“我带你出去。”
阿弦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想劫狱?”
陈基握紧她的手腕:“顾不得了,落在李家人手里,一定是个死,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在我跟前。”
阿弦又惊又怕:“可是、可是我不能走。”
陈基道:“你这傻孩子,为什么不走?”
阿弦道:“我走了,岂不是正连累了大哥?”
陈基道:“我跟你一起走。”
阿弦起初目光一亮,继而道:“你不在长安了么?”
陈基心中略微犹豫,却道:“是,我跟你一起走!”
阿弦还未说话,陈基道:“没时间了,出去再说。”
握着她的手将她拉出了牢房。
阿弦身不由己,被陈基拉着往前,眼看将到后门处,却见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人,阿弦正惊心,陈基忽然戛然止住。
阿弦抬头,惊见前方,站着宋牢头跟苏奇等几个狱卒,正好挡住了前路。
陈基脸色大变,忽然迅速上前一把将罗狱卒的佩刀拔出,他把罗狱卒揪起,刀梗在他脖子上厉声道:“你们都退后!”
宋牢头冷笑道:“张翼,我们查来查去,只忽略了你,幸而今日发现你也是豳州出身,想必你就是十八子要找的陈基了?”
陈基哼道:“是又怎么样?”
宋牢头道:“这里毕竟是京兆府的大牢,不是什么随随便便都能出入的地方。张翼,你速速把刀放下,还可以饶你性命,不然的话……”
他一招手,门外闪身出现数个弓箭手,一个个手持弓箭,正对着门内陈基跟她所站的方向。
陈基道:“那好,大不了同归于尽!”
阿弦转头,见罗狱卒脖子上被割破,流出鲜红的血。
忽然宋牢头目光沉沉,一挥手。身后弓箭手上前,雪亮的箭头正对着两人!
阿弦猛然醒来,把坐在她脚下的一个鬼吓得飘了开去。
阿弦道:“对不住,我做了噩梦。”
那鬼却是个读书人,文质彬彬道:“不妨事,只要不是我吓到十八子就好。”
阿弦顾不得理他,因方才梦中受惊,胸口急促起伏。
她定神左右四看,发现自己仍在牢房之中,面前并无宋牢头及弓箭手等人,更无陈基。
方才所见,原来真的只是一场梦而已。
其实,对于陈基在长安的情形,阿弦在看他的书信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当时目光虽掠过陈基那些“一切极好,待站稳脚跟……”的话,但阿弦所见,却是陈基当时身着破旧麻衣,满面憔悴颓然的落魄模样。
此时此刻,阿弦呆呆而坐,心却兀自砰然乱跳,不知方才那个有关陈基劫狱的梦是真是假。
陈基向来是个极理智的人,又是公门出身,应该不至于做出这种明目张胆犯法的事。
但……若阿弦是个普通之人,自只会当这梦一笑了之,但阿弦偏生不是。
正胡思乱想,忽然听到牢门口铁锁铿锵响动,忽然牢门被推开,是陈基奔了进来。
阿弦睁大双眼:“陈大哥?”
陈基道:“跟我走!”
阿弦才要问做什么,但看他手中提着一大串钥匙,衣着打扮、乃至神情,几乎都跟梦中所见一样!
身上有些汗湿了,阿弦猛然抽回手:“陈大哥,我不去!”
陈基猛然回头:“你说什么?”
阿弦道:“我不能跟着你出去,”她想到梦中所见倒地的罗狱卒等,以及在后门处静静等待的宋牢头等人:“你来劫狱的事情已经被人发现了……如果你从这里出去,就会遇见宋牢头他们在后门等着。”
陈基一愣:“胡说!”
阿弦道:“我说的是真的!”
陈基好不容易选了这个时机下手,又是几经犹豫才下了破釜沉舟似的决心,更不愿意再起变故,便不耐烦道:“不要啰嗦,快跟我走。”
他捉住阿弦的手,不由分说将她拉出牢门,往后门奔去。
阿弦只是不想连累陈基,却没想到他竟这般不顾一切似的。阿弦胆战心惊,不知为何心里有个极不祥的念头。
渐渐地后门近了,阿弦睁大双眼,依稀可见地上果然躺着数人。罗狱卒……牢子们,跟她梦中所见一般无二!
阿弦睁大双眼,虽然她隐约猜到梦既是真的,但当所有一切真的在眼前展开之时,心中仍生出一种悚异之感。
“快了,快了……”阿弦的心几乎也要随着脚步声跳出来。
她暗中算着,就在陈基拉着她快要奔到罗狱卒等身旁的时候,前面人影闪动,果然是宋牢头苏奇等人出现了。
当坏的预感成真,感觉就像是从高处跌落。
阿弦屏住呼吸,飞快地看一眼宋牢头等,又看向地上昏迷不醒的罗狱卒等……
目光所及,却见身旁陈基垂在腰间的右手微微张开——阿弦知道他要去拿罗狱卒的佩刀了,来不及犹豫,阿弦用力撞开陈基,自己跳上前,将佩刀捡了起来。
陈基猝不及防,才站稳脚步回头,就见阿弦拿着佩刀,指着前头宋牢头等道:“让路。否则我杀了他。”
陈基目瞪口呆——这当然原本是他想做的,但阿弦竟抢着做了,可是以他对阿弦的了解,她绝不是会做出胁迫人命这种事的人。
阿弦的手有些发抖,一边儿瞪着面前众人,其中苏奇叫道:“恩公……”
宋牢头阻止了他,对阿弦道:“十八子,不要做傻事。将刀放下。”
阿弦道:“我知道你门外预备了弓箭手,你若是要射,就冲着我来。”
宋牢头跟众人对视一眼,正哑口无言,陈基上前一步道:“你住口,把刀放下!”
“不!”阿弦摇头,想到梦中所见弓箭敌对的情形,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不许大哥拿刀。”
陈基深深呼吸,继而对宋牢头等道:“我早听说这孩子有些失心疯,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只是宋大人,劫囚的是我,若是要治罪,我都愿意领受,只求宋大人放了阿弦。”
宋牢头道:“张翼,我们找陈基的时候你为何不露面?”
陈基眼中又多几分阴翳:“因为……我不想让阿弦知道我现在在做什么。”
阿弦转头:“陈大哥。”
宋牢头却又问道:“那你为何今日不怕了?竟还来劫囚,不知这是死罪吗?”
陈基毫无惧色:“就算是死,我也不能放着阿弦不管,各位要杀要打,都冲着我来……我陈基就算做鬼,也多谢各位了。”
阿弦握着那把刀,正愣神中,便听宋牢头笑道:“好……是个可交之人。”
陈基跟阿弦不知所以。宋牢头道:“我早听说后院杂役是个很会巴结的没骨头马屁精,只会奉承老罗这种没用的货色,没想到耳闻不如见面,却是个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讲义气的人。”
说到这里,宋牢头叹道:“只可惜我们才认得……”面露惋惜之色。
苏奇上前一步,低声道:“恩公,快把刀放下,方才李公子来到府衙,不依不饶想要个说法。唉……你可知道,在此之前宋牢头还跟我商议,说是要偷偷放你离开呢,没想到竟人算不如天算。”他边说边将刀取了过来,身形有意无意地挡在阿弦跟前。
原来宋牢头跟苏奇等人一来敬畏阿弦的天赋,而来的确也多半都是受益者,譬如苏奇便终于如愿以偿定了一门好亲事。
且大牢里意外死上一两个人也不算是大事,所以曾想私下纵放阿弦,只说已经病死等原因。
谁知陈基不动则已,一动惊人,坏了他们的安排在先。
李洋又亲临府衙,点名要人在后。
这会儿偏又有府衙的公差埋伏,宋牢头骑虎难下:“主簿正跟李公子在堂上座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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