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县令战战兢兢:怪道先前袁大人叫人上堂“畅所欲言”,原来果然是“多多益善”。
有人委顿倒地,有人跪地相求,有人松一口气,有人悚然自惕。
阿弦道:“阿叔,若不是亲眼看见,我还不知道袁大人厉害到这地步,那些人彻底没有法子,活该,谁让他们善恶不分呢?这样还是便宜……”
阿弦还未说完,忽见英俊抬起左手,对她做了个手势。
阿弦一时看不懂是何意思,本能地想问,英俊却又换了个手势,长指往窗外一点。
就在这时,阿弦也听见窗外似乎有一丝异动。她皱皱眉,将杯子放下,转身往外。
掀开帘子,悄无声息来到堂屋门内,阿弦静了会儿,将屋门慢慢拉开。
就在她面前的院子里,靠近东间窗下处,居然站着一个人,正歪着身子,侧耳向着东间仿佛是个听说话的鬼祟姿态。
阿弦也认出此人是谁,瞬间心里不快。
就在阿弦开门的时候,那人也发现了,忙站直了身子,向着阿弦讪笑道:“哟,阿弦果然在家呢?我看着门开着,就心想进来瞧一瞧,也知道你们家里有病人,所以不敢先高声叫嚷,若是你不在家,我悄悄地就走了,可巧就在。”
阿弦道:“三娘子有什么贵干,我伯伯不在家,等他回来你再来吧。”
陈娘子好似没看见她的冷脸,反而走了过来,越发笑道:“瞧你说的,我找他干吗,我是来找你的。”
阿弦道:“找我做什么?”
陈娘子刚要说话,又看一眼东间:“对了,我来了这么多次,也都没见见亲戚呢,不知病的怎么样了?”
她说话间,竟迈步往堂屋里走去,阿弦忙后退一步,张手拦在屋门口:“他睡着了。不用劳烦。”
陈娘子止步:“我才听见你们在里头说话呢……”
阿弦道:“话说完了,他就睡了。”
陈娘子瞅着她,巧言又笑:“那好,改日再见也使得。”她一拍手道:“这次我是路过,并没带些探病的东西,改日正好儿。”
阿弦道:“不用了,阿叔不吃外头的东西。”
“阿叔?”陈娘子啧了声:“听说是老朱头的堂弟?阿弦怎么这么护着他呢?”
阿弦道:“是亲戚,护着怎么啦?”
“护着好!”陈娘子喜笑颜开,上前握住阿弦的手腕:“亲戚当然要相帮亲戚了,你过来,我正好有事跟你说……”
不巧正碰到阿弦的伤处,阿弦疼得叫了声,甩开她的手:“三娘子,你别想错了,我跟阿叔是亲戚,跟你却不是。”
陈娘子敛了笑,横看她一眼:“阿弦,一家人怎么说两家话,阿基在的时候,你跟他好的那个样儿,在我眼里,就当你们是弟兄看待了,如今阿基走了,怎么就翻脸不认人了?若阿基知道了你说他伤心不伤心?”
阿弦拉拉衣袖,道:“有什么可伤心的,陈大哥一个人给你们当牛做马还不行,还要搭上我么?你打错了主意。且陈大哥从来不会强迫我做什么事儿,更不会因此而伤什么心。”
陈娘子皱眉,似是个要翻脸的模样,阴阴晴晴了一阵儿,却又仍是和颜悦色起来:“你这孩子,撇的这样清做什么?当初阿基在的时候何等照拂,若不是他,你能进县衙?如今又怎么能在府衙刺史大人身边儿风生水起人人羡慕的呢?你也知道阿基是很照顾亲戚的,你就权当替他帮个小忙尽点心,又能怎么样呢。”
阿弦道:“如果真的是小忙的话当然使得,可惜你们家里的没有什么小忙,必然又是谁打伤了人,谁调戏了女子,谁偷鸡摸狗……一般强盗偷儿贼。”
陈娘子本是想哄骗着,让她为自己办事,又因为听说阿弦去了府衙,被袁大人“重用”,故而一门心思要笼络。
可听阿弦的话说的丝毫不留情面,她也挂不住脸了,当即掐腰道:“小兔崽子!陈基在的时候还对老娘好言好语的呢,你算什么东西,敢这样打我的脸?什么强盗偷儿贼,越发说出好听来了,陈基算是白带挈了你,人走茶凉,才看出竟是个白眼狼。”
一刹那,仿佛从披着羊皮的狼彻底变成了精神抖擞的母老虎。
阿弦其实不惯跟人争吵,猛地见陈娘子翻脸比脱裤子还快,且声若虎吼,气势惊人,不由呆了呆:“你、你才是白……”
陈娘子却是个撒泼骂街绝不输人的主儿,口齿伶俐继续说道:“做人当知道感恩,若不是陈基当初照料你,你会有今日么?年纪这样小就无情无义的,小心天打雷……”
正唾沫横飞,便听有人道:“阿弦。”
陈娘子一手掐腰一手指天,嘴巴微张,眼珠子情不自禁转向东间窗户。
隔着窗棂纸,里头的人道:“给我倒杯水。”
阿弦瞥一眼陈娘子:“好的阿叔。”转身跳进堂屋。
陈娘子好不容易放下手,鬼使神差地跟着走过来,正要迈步进去,门扇“啪”地在门前关上,差点儿拍到她的脸。
陈娘子“嗷”地叫了声:“小兔崽子……”
才骂了声,门口有人道:“这是在骂谁呢?”
陈娘子心头一震,即刻想起自己的来意,顿时后悔方才没按住脾气,忙换了一张笑脸回过身来:“老朱你可回来了,我跟阿弦做笑耍呢。”
老朱头将担子放下,玄影跟在他身侧,向着陈娘子便吠了两声。
陈娘子作势踢过去:“真是狗仗人势,瞎叫什么?”
老朱头瞥了眼:“狗冲你叫,是他想护主,这份儿忠心世人身上都难得。现在的世人,多是两面三刀,口蜜腹剑,里外不一的小人呢。用着你时,跟你亲热的像蜜里调油,不用你时,恨不得你是脚上的泥,赶紧甩的远远的。这狗就不一样了,管你家贫家有,貌美貌丑,他都总是不离不弃,你说是不是比多少的世人都强?”
陈娘子只当听不出他话里的刺儿,笑道:“老朱你还是这样能言善道的,什么蜜里调油两面三刀的,我都不懂是什么意思。”
老朱头也笑的甚是和善:“那当然,您只管做,哪需要懂呀,只是‘懂’多肤浅,‘做’才是真真儿的。”
陈娘子捂着嘴笑起来:“我就喜欢你这劲劲儿的。”
老朱头笑道:“别,我一个糟老头子可消受不了,您还是喜欢别人去。”
陈娘子尚未达到目的,还要厮缠,老朱头道:“劳累了一天乏了,要先洗一洗,这一屋子的男人,天儿又黑了,三娘子还是先请回吧,省得给人见了说三道四,那就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陈娘子更加无风生浪:“怕个什么?您是这把年纪了,阿弦又还是个小孩子,你们那亲戚……又是个病号,难道我还能做出什么来?我疯了不成?”
老朱头看一眼东间,忽然语重心长地说:“那可还真未必。”
陈娘子本要走,听话中有因,便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他。
老朱头还未开口,隔着窗户,里头阿弦道:“饿死啦饿死啦!只顾闲话肚子都饿扁了!”
老朱头闻听,忙道:“好好好,小祖宗,立刻就做饭。”又转头对陈娘子道:“三娘子,我不送了,您好走?”
陈三娘子道:“不用送,我常来常往的何必这样客套。”回身之时又看一眼那东窗,明知道那边儿有个人,偏生无法看清庐山真面目,但刚才那淡淡地一声,却好似无端把人的魂也勾走了……
三娘子走后,老朱头关了门,里头阿弦跳出来:“伯伯,为什么跟她说那许多话。”
老朱头道:“我说什么了?没说什么呀。”
阿弦哼了声,斜看老朱头。
老朱头笑道:“你怕什么?”
阿弦道:“我哪里怕,是讨厌她。”
老朱头道:“你再讨厌她也不能跟她硬碰硬,人家是干什么的?真撒起泼来你能泼得过她?若再动了手,别看你会几招功夫,只怕也占不了上风。”
阿弦恼恨地抓抓头,老朱头方软和了话头:“好了,不说了,是不是真饿了?我才得了一兜子新鲜蛤蜊,晚上给你做点菠菜蛤蜊汤面怎么样?”
阿弦听到好吃的,才转恼为喜。
老朱头怕她饿坏了,便去后院拔了两棵自种的菠菜,又忙去洗手下厨。
阿弦重又回到房中,说道:“蛤蜊汤可鲜了,你一定爱喝。”
英俊不言语,阿弦疑心他累了,便道:“你是不是困了,先歇息会儿,待会饭好了我给你送来。”
厨下的些许动静传了进来,英俊静静听着,说道:“你伯伯说的对,以后你不可跟那妇人厮缠。”
阿弦道:“我知道啦。”
英俊道:“你要当心。”
阿弦问:“当心什么?”
英俊道:“刁妇难缠。”
阿弦“噗”地笑了出声:“刁妇?亏你想得出,那回我对陈大哥说三娘子势利刻薄,却想不到这个词。”
阿弦的声音本就有些丝丝地哑,这样笑起来,就仿佛风吹过海潮,海水漫过沙滩发出的些微响动,漾着一股纯净的欢快。
英俊唇角微挑,阿弦笑了会儿,忽然又长叹了声:“唉,我又想陈大哥了。”
英俊的长睫动了动:“哦?”
阿弦道:“伯伯说长安是鬼门关,阿叔,你去过长安吗?”
英俊不答。
阿弦忽地醒悟:“是我又犯傻了,你哪里记得。”
英俊微微转头,侧脸在窗扇的映衬下越发像是道孤冷的剪影。
“长安道一步一个连云栈,凌烟阁一层一个鬼门关,”他轻声念了句,道:“长安,的确是鬼蜮之地。”
阿弦不解:“鬼蜮之地?”
英俊道:“人心诡谲,欲念横行,其诡诈深不可测。虽然边境偶有战事,而长安并无刀兵,但真正残忍可怖的杀伐,往往不必真刀实枪。”
阿弦似懂非懂:“阿叔,你说的……真好听。”
英俊一愣:“嗯?”
阿弦道:“声音好听,又似有大道理。”她趴在炕沿上,托腮嘿笑:“我真喜欢听你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有一个场景很适合上章的书记,你们感受一下~
书记:我不是单指欧家,而是求情的每个人,都是垃圾!
第49章 百味之冠
窗外传来老朱头沙哑的嗓音, 悻悻地哼道:“那你就在里头听他说话就得了, 也不用吃饭了。”
阿弦忙跳起来,跑了出去, 老朱头正端着一碗汤,站在门口, 见她出来,便递过去:“先喝着。”
蛤蜊有“天下第一鲜”之称, 又叫“百味之冠”,非但是至味,且有药用之能,《本草》里说,它味咸,大寒, 无毒。有滋阴利水,消渴软坚等功效, 煮食最佳。
豳州这地方靠海, 海鲜自然层出不穷,蛤蜊颇多,价格便宜,正是老朱头最爱用的一种食材。
有时蛤蜊忒多吃不了, 老朱头大量采购,煮熟取肉晒干,用油纸包起来放在柜子里,留着以后细水长流地吃。
蛤蜊煮熟后的头道浆汤是最鲜美的, 什么调料都不必放,因产之于海,天生有一种微微地鲜咸,喝之似能去忧,若贸然加盐等物,反会破坏了它的天生自然之味。
老朱头每次煮食蛤蜊,都要先取一碗清汤给阿弦喝,那汤色乳白,如玉液琼浆。
阿弦接过来,喜滋滋喝了口,从舌尖到心底都通畅了,正要一口气喝光,忽然想到里头的英俊,便举着碗入内。
英俊正闭眸静思,忽地嗅到一股很淡的暖意,醺醺然,想不出是什么气息。
他停了停,问道:“你做什么?”虽目不能视物,却能感觉阿弦正靠在跟前儿,不知在作弄什么。
阿弦道:“阿叔,你喝过蛤蜊汤没有?你尝尝看,可好喝了。”
英俊欲摇头,却又打住:“不知道。”
阿弦道:“不记得不打紧,你尝尝看。”
英俊正要拒绝,嘴唇上已经碰到一物——却是碗沿,那孩子仍在热心哄劝:“你尝尝看,一定会喜欢的。”
英俊沉默,过了会儿,才慢慢地抬手,摸索着将碗接过去:“我自己来。”
他低头小心地喝了一口,面上流露一种思忖怔然之色。
阿弦问:“好喝吗?”
英俊慢慢地又喝了半碗,方道:“很好,多谢。”将碗递了过去。
阿弦道:“你不喝了?”
英俊点头,感觉阿弦接了过去,耳畔听见“咕咚咕咚”声响,英俊一愣,继而反应过来,阿弦是将剩下的汤浆喝了。
阿弦去厨下送碗,老朱头正在生火,回头道:“跟你说一声儿,陈三娘子上门为了什么,我隐约知道了。”
“什么事儿?”阿弦打了水,站在门口洗碗。
老朱头道:“说来这件事跟陈基有关。”
阿弦忙跑回来,蹲在灶边问:“怎么回事?”
陈基先前在县衙当差,陈家的亲戚若有些“作奸犯科”,陈娘子就会寻陈基帮忙,也不知给他们平了多少麻烦事。
这一件事中的主角,是陈家一名子侄,因吃醉了酒跟人斗殴,把对方打的昏迷不醒,对方一怒之下告到县衙。
陈娘子得知消息,慌忙去找陈基帮忙,陈基只得出面,安抚苦主,许以金银等,县衙里的人又跟他交好,不免卖他些人情,苦主见如此,又得了些赔偿,才未曾纠缠大闹,此事就此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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