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秀拿手指瞧着桌面,带着笑说道。
没有人敢接话。
他们不用抬头,都能想象陛下虽是语带笑意,但眸子冰寒的模样。
今年二月,陛下下令令迁雁门、代郡、上谷吏民于居庸、常山关以东,以避兵锋。
这一迁,迁出了大事来。
天下垦田多不以实自占,户口、年龄互有增减的事情被闹到了台面上。
陛下令州郡检核。
而刺史、太守多以度田为名,聚民田中,把房屋、里落,都作为田地丈量。
豪强仗势,使得地方官连上门都不敢的事情都有发生。
身为天子,无法掌控天下,如何不让刘秀盛怒非常?
“让朕不要治理黄河时,一个两个不是都很能说吗?
怎么?
真碰着要你们直言不讳的时候,都不敢说话了?
做人可不能太虚伪,会对不起读过的圣人言。”
☆、第三百二十三章 叛乱
殿中还是诡异的沉默,刘秀的话恍如石沉大海,激不起半点浪花,荡不开一丝涟漪。
朝臣们都知道在治理黄河上天子憋了一口气,正好借着这次豪强巨富瞒报土地人口对抗中央发泄出来。
在这时,无论是辩解还是认错,都只会火上浇油。
天子终究会冷静下来,寻找解决办法,而不是揪着人问为什么。
朝臣们低着头,继续默不作声,把目光凝滞在殿角的雁衔鱼形铜釭灯上。
嗯。
前人的东西做的就是精美。
这鸿雁形体丰腴,脖颈修长,短尾上翘,双足并立,线条流畅而优美。
雁体通身翠绿,雁冠红如烈火,雁鱼和灯罩上用墨线、红彩分别勾勒出翎羽、鳞片和夔龙纹。
圆睁着的雁眼无辜纯真,雁身的羽翼,掌上的蹼都活灵活现。
更叫人赞叹的还是贯穿始终的那份巧思。
瞧瞧——
由雁首衔鱼、雁体、灯雁首衔鱼,鱼接灯罩盖,盖下为灯罩,灯罩为两片可随意调节灯光的亮度和方向的弧形屏板,其上部插进鱼腹,下部插入灯盘。
灯盘置于雁背上。
雁颈与雁体以字母口相接成为管形烟道。
点灯后,雁体通身被照透,氤氲开光来。
放眼望去,实在是赏心悦目。
嗯。
那灰陶素面磨光爵只怕是周代的古物了吧。
吕不韦当年着实是费——
“颍川、弘农可以问,河南、南阳不可以问。”
一道低沉的声音惊散了朝臣们浮乱的思绪。
他们昂起头来,发现陛下从一本奏章后取出一封附在后面的信。
陛下锐利的目光刺向陈留郡吏:“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什么时候朕治下也分个三六九等了?
还有的能问?
有的不能问?”
一连三个诘问,怒火渐次加深。
有人很快反应过来:这是陈留郡吏一不小心把提点自己的东西落在奏章里面了。
不。
这个想法又迅速被推翻了。
哪来这么多不小心?
又不是初出茅庐的学徒,手忙脚乱地什么都做不好。
这是有人想把事闹大。
而至于始作俑者,很有可能就是现下大为光火的陛下。
毕竟没有谁会比陛下更盼望着皇权集中。
当然,也有可能是太子。
他今年十五岁了,在政治方面嗅觉灵敏,表现出色。
更何况,他还有个野心勃勃的母后。
种种可能从眼前一晃而过。
陛下冷冰冰地道:“给朕一个合理的理由来解释这番话。”
陈留郡吏在陛下刚发现那封信时,双眸里尽是骇然意外。
他脸色霎时惨白一片,仿佛浑身的血液都跟着倒流里。
但在陛下咄咄逼人地责问时,他却深吸了口气拜伏下去,语气平静:“臣惶恐,臣亦不知来源。”
他的话还没落音,陛下就嗤笑了一声。
他硬着头皮继续说道:“这是臣在长寿街上捡到的。”
刘秀哦了一声,高高挑起眉来:“朕还以为这是官吏在度田时用来互相警醒的注意事项呢。”
他语气中的讽刺意味太浓,陈留郡吏张了张嘴,到底说不出话来了。
刘秀舒展开剑眉来,随手把手中的信甩出去,站起身来慢慢踱步到陈留郡吏身前。
陈留郡吏心虚之极,哪敢与天子对视?更深恐天子问出更尖锐刁难的问题来。
他双手触地,头贴手上,连天子的赤舄都看不见。
然而,哪怕他把自己填进地洞里,该来的还是要来。
刘秀直接跳过了信的来源问题,回到了真正值得注意的关键点上。
“为什么河南和南阳就不能度田呢?”
没有人回答他。
他顿了顿,把气氛绷到最紧张时慢慢坐回了案前,“因为河南多近臣,南阳多近亲。
他们的僭越是普遍性的,普遍到哪怕张汤再世也不敢得罪如此庞大的利益集团,何况是你小小一个陈留郡吏。
是吗?”
他的疑问是对陈留郡吏发出的,可陈留郡吏不敢答。
他只能沉默,咬紧牙关战战兢兢地沉默。
刘秀很快就失去了耐性,他挥了挥手:“虎贲将!”
殿外立时响起一连声宏亮的应答声。
很快,三五个浑身披挂的武将踱步进殿中,按住腰间剑柄微弯着腰等待着吩咐。
刘秀看也没看陈留郡吏,语气淡然:“带下去吧,什么时候张口说话了再来回朕。”
殿中群臣响起轻微的哗然声。
但纯粹的武臣永远比读来一肚子孔孟之道的儒臣可爱,他们不会计较陛下这么做对不对,他们只会忠诚地贯彻执行陛下的诏令。
陈留郡吏被拖下去没有半个时辰便熬不住了——在没有止境的痛苦折磨前,许多人的骨气脆弱的好笑。
他被虎贲将提上殿后,瘫在地上承认了刘秀的猜想。
而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该如何面对河南和南阳的责问?
若是陛下一开始问,他就承认了,陛下或许还会周全他。
陈留郡吏的情绪已经不在天子的思考范围之内了,他站起身来环顾群臣。
“看来,在朕以为的天下之外还有一个小天下,高高在上的小天下!
就连朕的官吏都不敢依法去查问这个小天下的一切!
更可笑的是,这个小天下的组成成员是朕身边的重臣!是宗室成员!”
丰神俊朗的天子英武坚毅的脸庞上阴霾密布,话锋凌厉到让人招架不住。
群臣再也无法神游太虚,置身事外,纷纷纳头拜下,口称惶恐。
刘秀不耐烦再和这群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搅和,连连摆手将他们赶出去后,令赵昌海召三公进宫。
这一天,注定无比漫长。
赵昌海在三公进宫后合上来殿门,叫来徒弟钱德子看着。
“谁来都不许进去,我去少府一趟。”
赵昌海时常在陛下和朝臣谈话时去少府一趟,盯盯晚膳的菜色。
对陛下来说,晚膳是一天的重中之重。
可今天——
陛下之前虽然也发过火,但也只到砸东西的程度。
什么时候叫虎贲将当庭把官吏拖下去过?
钱德子很有些害怕,闻言有些怯怯地:“师傅,可要是陛下找您呢?”
这孩子。
可真是忠厚有余,机灵不足
赵昌海摇了摇头,暗自感叹道。
他拍了拍钱德子的肩膀:“放心吧,你只要守在殿门口就行了,陛下绝不会想起我来的。”
钱德子只能眼睁睁望着师傅疾步而去,他忐忑不安地守在殿门口,暗自祈愿陛下和三公都不要想起叫人来。
好在直到赵昌海回来,殿里也没有传来传召的声音。
钱德子长出了一口气,望向师傅的目光里满是好奇:“您怎么能这么肯定呢?”
赵昌海笑了笑,没有为他解惑的意思:“只可意会,不可言转。
傻孩子,慢慢学着吧。
自己琢磨出来的才是真东西。”
钱德子点了点头,果不再追问。
蝉鸣悠悠中,天蓝如海。
赵昌海垂下眸来,忽地低声感慨道:“这次只怕真要死些人了。”
钱德子没听清:“师傅,您说什么?“
赵昌海扬起头来,“没什么,我说谁把陛下当傻子,谁就会受到惨痛的教训。”
钱德子噢了一声,一脸这么简单的事您还感概?
赵昌海抬起手打他:“滚走,滚走,碍我的眼。”
等钱德子走后,他又忍不住笑:“是啊,就是这么浅显的道理。
可真就有很多人不懂。”
…………
“臣以为当严查,绝不可纵容此股歪风邪气。”大司徒欧阳歙正色道。
三公皆连表态后,刘秀的怒火终于被压下去了不少。
“既如此,朕身边的派谒者近侍即日就要起身出发,去考察核实,奏明奸状。
二千石以上官吏的土地,朕都要查。
朕倒要看看,这天下究竟还姓不姓刘!”
说到尾声,他眉沉如水,语气中透露出来的决心让欧阳歙心神一颤。
陛下虽是高祖的直系后人,但欧阳歙一直都觉得陛下和高祖没有什么肖像之处。
可这一瞬间,他真觉得宗庙上那张高祖画像和陛下合二为一,交叠融合在一处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收紧心神,不让自己流露出多余的情绪来。
等终于乘车出宫后,他第一句话就是问幕僚:“确定万无一失?没有留下什么把柄吗?”
幕僚自然知道近段时间的度田风波,但他仍然认为欧阳歙多虑了。
“陛下刚刚立国,如何能对抗庞大的巨富重臣集团?
即便是遣吏去查问,又有人敢真动您吗?”
欧阳歙也意识到自己过于紧张了,他笑了笑,神色舒缓了些。
然而,这世间永远不缺拿命来博上位的人。
昔日,主父偃半生受尽冷嘲热讽,等终于引起武帝注意后,立时就下定了以卵击石的决定。
他上推恩令,他查纠诸侯王的罪行。
他不怕死,只怕死前什么都没有得到过。
很显然,刘秀身边也有这样的人。
犯罪的人越是位高权重,越是让他们兴奋不已。
因为,这意味着丰厚的回报!
刘秀身边的近臣到达各地后,拒绝一切贿赂和说清。
本着这样的铁血无情,近臣们很快便发现了度田过程中的诸多问题。
地方官吏在执行度田诏令时,多不平均,或优饶豪右,侵刻羸弱,已经失去了度田的最初目的。
特别是陛下指示必须格外重视的河南、南阳两地,田宅逾制更甚。
最叫人意外且兴奋的是,他们还揪出了大司徒欧阳歙来。
欧阳歙在汝南郡长任内,竟然测量田亩作弊,贪污千余万钱。
证据一拿到手后,哪怕是一心要摸出大鱼的近臣们也为之愕然了半天。
要知道为欧阳歙世授《尚书》,八世为博士,学为儒宗。
其人更是以廉恭礼让的名声扬世,这一路走来先是在新朝任长社宰,后投更始刘玄任原武令。
新汉建后任河南尹,封鄱阳侯,后又迁升汝南太守。
一路走来可谓顺风顺水,顺遂到让人艳羡。
恐怕他自己也想象不到在登上大司徒这样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高位后,还会狠狠跌落。
能怪谁呢?
都怪他自己不爱惜羽毛,别人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因着这个巨大的收获,冬月还京后,近臣们顾不得疲惫便去求见天子。
自然而然的,天子为此雷霆大怒,立时将其下狱。
欧阳歙门下诸生千余人闻信后,至洛阳汉宫守阙求情。
然而,刘秀不是耳根子软的人。
他不止要使欧阳歙获罪,更有意赐死欧阳歙。
他下定决心要杀鸡儆猴,要向天下昭示他度田的决心。
欧阳歙的学生平原人礼震,年方十七。
闻狱当断,驰之京师,行到河内获嘉县,自系,上书求代歙死。
书曰:“伏见臣师大司徒欧阳歙,学为儒宗,八世博士,而以臧咎当伏重辜。
歙门单子幼,未能传学,身死之后,永为废绝,上令陛下获杀贤之讥,下使学者丧师资之益。
乞杀臣身以代歙命。”
刘秀闻信后,半点都没有被触动。
他撂下这份泣血写下的奏章:“没有一条性命是低贱的,更没有一条性命是高贵的。
是谁犯的错,就该谁去承担。”
郭圣通没有捡起来看的意思:“陛下下定决心了吗?”
刘秀没有回答她,他扬声唤道:“赵昌海——”
赵昌海应声而入。
刘秀闭了闭眼:“去吧,给他匕首和白绫。”
当天夜里,大司徒欧阳歙死于牢里。
天下为之震动。
无数人第一次意识到原来陛下动起真火来如此可怕。
既连大司徒都能被赐死,刘秀度田的决心也就不需要再多说了。
建武十六年,南阳太守刘隆因阻碍度田下狱。
成为继欧阳歙之后,因为度田令被下狱的第二位权贵人物。
同时下狱的河南尹张伋及各郡太守十多人,皆以丈量田亩数不真实被论罪处死。
因刘隆是汉室宗室,又自刘秀孤身至河北后便一直相随,为开国功臣。
刘秀再三权衡后,保其性命,贬为平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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