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古曰:言侍者或与外人私通所生子,不可分明也。
如今也不知为何,建兴帝竟又想为这几个孩子正名。
结合王嬿的言行,郭圣通肯定这是建兴帝所为,不过是借着王安的名头。
因为,新迁王王安也已然病入膏肓。
他哪有心力来管庶出的弟妹吗?
绝对是王莽的意思。
王安病的都快死,王莽却还惦念着如何利用他。
如此冷漠绝情,也就难怪王嬿早已寒透了的心又起了愤懑。
只是,王莽为什么偏得挑这时候呢?
没人能告诉郭圣通答案。
只有宫中消息经由诏书徐徐传遍天下。
建兴帝见王安书后,大为欣慰,章视群公,以为王安友爱兄弟当从其心愿。
建兴帝如愿赐封王兴为功脩公,王匡为功建公,王晕为睦脩任,王捷为睦逮任。
嘴上却还要装得像是无奈为之,如此模样,也就难怪王嬿说他虚伪造作了。
这年正月注定是不安定的一月。
建兴帝封赏庶出子女们的诏书刚刚发出,就先后传出了王皇后和王安薨势的噩耗。
建兴帝为王皇后上谥曰孝睦,葬渭陵长寿园西,陵曰亿年。
亿年陵旁就是孝元皇后陵寝,建兴帝说是要让孝睦皇后永侍姑姑孝元皇后。
郭圣通因此被恶心了个够呛,她从不知道有人真能光明正大地虚伪到如此程度。
王莽篡汉建新时,孝元皇后气怒之下把传国玉玺砸缺了口。
王莽现下倒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或许,弄权者为了名声好听没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吧。
而在王皇后的葬礼上还有件奇怪的事情,王临竟然没有出现。
不止他没有来,就是刘愔和甄璇也没有出现。
市井间因此议论说,王临已然失宠,建兴帝要使庶子为太子。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王临作为现下唯一的嫡子理所当然是储君才是。
建兴帝如此爱重名声,总要寻出正当理由才可以服众。
而且就算是要另立太子,也没有叫王临不去参加生母葬礼的道理啊。
郭圣通只能猜测会不会是又发生了什么事。
如此漫无边际地猜想了两日,终于在正月最后一天时又出了件大事。
王临死了。
建兴帝下诏曰:“符命文立临为统义阳王,此言新室即位三万六千岁后,为临之后者乃当龙阳而起。前过听议者,以临为太子,有烈风之变,辄顺符命,立为统义阳王。在此之前,自此之后,不作信顺,弗蒙厥佑,夭年陨命,呜呼哀哉!迹行赐谥,谥曰缪王。”
这是说从前符命说立王临为储君可保新室千秋万代,却不想符命陡变,建兴帝遵从天意贬王临为统义阳王。
可谁知王临不能接受落差,以致天命不再眷顾于他,从而夭折而去。
这番话郭圣通是一个字都不信。
王临现下不过而立之年,正是年富力强之时,好端端地怎会平白而去呢?
而且,就在这一天刘愔和甄璇也自绝身亡了。
甄璇会如此烈性?
竟就为王临殉情而去?
郭圣通总觉得这其中透着古怪。
☆、第一百二十四章 告别
二月的常安城,春意渐明。
高柳夹堤,土膏微润。
柳条将舒未舒,柔梢披风。
寒封了一冬的湖面渐渐化开,波色乍明,鳞浪层层,如新镜乍出匣而泛冷光。
去年这时候,早有好些风流士子闺阁千金冒着倒春寒去城郊踏青了。
今年举国缟素服国丧,自是没有那趁兴踏春之人。
惟见那雪白的灵幡在春风中轻轻晃动,给整个常安城踱上一层化不开的悲伤。
郭圣通在这时才从母亲嘴里知道,原来王皇后名静烟。
静烟临碧树——
多美的名字啊。
只可惜王皇后这一生凄苦不堪,临死之前还要遭受丧子丧孙的打击。
好在,都过去了。
她终于得到解脱了。
郭圣通留恋尘世间的温暖,一向觉得哪怕再难也是活着好。
但见到王皇后后,她不得不承认死对王皇后才是最好的归宿。
只是不知道王嬿如今怎么样了?
郭圣通很有些担心她,怕她的失眠症因此又反复。
好在二月末的时候王嬿终于传召她进宫。
迎她进宫的还是陆女官,她一面走一面说:“殿下也没有哪不适,就是想见见女公子。”
这是在告诉她,王嬿的失眠症没有反复。
郭圣通放下心来,心中却又涌起新的疑惑来。
王嬿会跟她说什么?
郭圣通到了寝殿外,陆女官就站住脚不再随她进去。
王嬿枯坐在案前等她,听着脚步声也没有回头,只执起越窑青瓷壶往白玉杯中倒水。
“也不要见礼了,坐吧。”
郭圣通便真没有见礼,依言跪坐王嬿对面。
她抿了口水,却不妨竟是酒。
郭圣通毫无准备,被这辛辣的味道差点呛住。
“孤忘了,忘了这是酒——”王嬿见她狼狈的样子,眸中有了些微笑意。
郭圣通这才发现王嬿已然喝得有些晕晕乎乎了,她忙起身道:“臣女为殿下要点解酒汤来。”
“不——”王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醉了舒服,让孤醉一回吧——”
一月之内连失四位至亲,可以想见王嬿该是如何痛苦。
醉了最起码能麻木些,锥心的疼痛也来得慢点。
郭圣通便不再劝,只收起了案上的酒壶。
王嬿踱步到窗前,“桐儿,你知道吗?孤如今真是孤家寡人了——”
她的语气故作轻松,却还是被孤家寡人四个字戳到了伤处,瘦削的身影微微晃动了一下,好似一把尖刀插进了她的心窝间,堵住了她接下去的话。
郭圣通见她这模样心酸不已,鼻翼抽动,眸中也起了水雾。
王嬿徐徐回身,拍了拍她的肩,无奈叹气道:“你这孩子,心倒是挺软。”
她定定地望着郭圣通,真诚地道:“你这一生一定会平安喜乐,不会像孤这般。”
“殿下——”一行清泪从郭圣通脸上滚落下来。
她从不知道语言会是这般孱弱无力,好似再多的安慰在王嬿面前也是苍白的。
王嬿摇着头为她拭去泪,“傻孩子,好生生哭什么呢?
孤这一生是早就没有盼头了,你的路还长着,你会过的很如意的。”
恍惚间,先帝梦中殷切的嘱托又响在王嬿耳边。
“……活……活下去……”
陛下,你知道吗?
活下去真难。
真的很难很难。
郭圣通泪眼朦胧中听着王嬿这话不祥,忙伸出手搭在王嬿手腕上。
王嬿轻笑着收回手,“孤没病,孤只是——”
她轻轻转过身去,语气幽冷,“只是觉得活着实在没意思了。”
薄薄的窗纱被金丝轻轻束住,阳光撒了一地。
“桐儿,你知道吗?
孤的四个兄长中竟真有三哥得着了善终。”
王嬿的话好似平地惊雷砸得郭圣通有些醒不过神来。
这是说太子王临根本不是自杀?
郭圣通一直都不信王临会自杀,他没有理由要自杀。
唯一说得通的解释就是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
可,王莽为什么要逼死这个唯一的嫡子?
王嬿回首见郭圣通震惊又茫然,楞了楞,满是酸涩地道:“是了,孤忘了。
他把负责审讯四哥的司命从事都杀了,你上哪知道呢?”
她脸上的讥讽越来越重,“可这样就能瞒下来吗?
想知道的人终究都会知道。
史书将来亦会写明,是他逼得三哥自杀谢罪。
他的四子一女,有三个都死在他手上,也是空前绝后了是吗?”
王嬿不需要郭圣通答话,只需要她倾听而已。
她顿了顿,便像忽地想起什么般地道:“说错了,他哪是四子一女啊?
他赶在三哥死前让三哥上奏就是怕儿子都死光了绝后,于是——他又有了两个儿子——”
怎么听着竟像是在王安上奏前,王莽就对王临起了杀心呢?
王嬿不说,郭圣通自然也不会问。
哪怕心底的好奇不解挠得她有些难受,她也没有问。
她知道自己只是好奇,没有一定要知道的必要。
很久很久之后,她才终于知道事情的真相。
王皇后病下的那年冬天,王莽为了劝慰她特命王临住在宫中侍奉她。
一来二去地,王临喜欢上了王皇后身边的原碧。
却不妨原碧早已被王莽所占。
爱而不得是件很痛苦的事情。
王临因此对王莽起了杀心,却一直没有下手的决心。
反倒是想起两个死在而立之年的哥哥,心中涌起了浓重的不安。
王临彼时也正值而立之年。
他写信向母亲倾吐不安,却没想到这信无意间叫王莽看到了。
王莽因此大怒,等熬到王皇后病逝后立时把王临和原碧下狱,逼迫他们自杀。
太子妃刘愔是国师公刘歆之女,善观星象,曾告诉王临木与金合,宫中当有白衣之会。
白衣即丧服。
王莽以为太子妃此言是在诅咒他,亦逼着她自杀。
至于太子良娣甄璇是不是无辜的,王莽哪管那许多,一并杀了个干净。
“桐儿,回去吧。”王嬿忽地道。
郭圣通只当王嬿是想独自静静,便也没有多劝。
她去外间要了解酒汤放在案上,又嘱托了陆女官倘若王嬿的失眠症再犯一定要尽快传召她。
那时的她,还不知道王嬿说的是她回真定去。
等着天下反歌四起,母亲起了还乡之心,郭圣通三番四次地想进宫去和王嬿告别却被拒,她才明白王嬿那时就是在和她告别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还家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
春光最盛的三月,刘旻挑了个吉日举家还乡。
郭况的学业虽说还未完成,也没找着合适的授业之师,但天下情势已经容不得他们再留在常安城了。
汉末以来经济凋敝,百姓生活困苦。
王莽称帝以来,希冀通过复古来实现政通人和。
只可惜用严刑峻法强制推行,兼之各项政策朝令夕改,越发加剧了天下的动荡不安。
王莽对外亦是一团糟,逼迫羌人献地设西海郡,好与北海郡、南海郡、东海郡凑成四海归心。
为了叫这西海郡繁荣起来,王莽强制移民,引得哀声载道。
又欺辱西域各国,主动挑起不必要的战争,弄得边境烽火连天,边民苦不堪言。
如此种种人祸,再碰上旱涝虫患之类的天灾,不知有多少人家卖儿卖女。
世道艰难,总还是盼着活下去。
胆子大些的索性扯了反旗再也不受朝廷的辖制了,胆子小点的不敢冒那杀头的危险却又想活下去怎么办?
除非有钱!
有了钱就能买来布匹,就可以为衣衫褴褛的儿女们的做身合身的衣裳。
有了钱就能买来鱼肉,就可以让面黄肌瘦的儿女们吃顿饱饭。
抵御贫穷和饥饿,真是没有比钱更好的东西了。
于是,成千上万走投无路的平民百姓们选择了私铸铜钱。
私铸铜钱是重罪,但为了活下去他们只能忐忑不安地继续下去,或是侥幸始终未被发现,或是终有一日官吏破门而入。
是岁正月,新室严查民间私铸铜钱。
一家触禁,五家连坐。尽皆没入为官奴婢,其男子槛车,儿女子步,以铁锁琅当其颈。
有好事者粗略估来,竟怕有十万者之众。
又有魏成郡大尹李焉跟作谶书,“文帝发忿,居地下趣军,北告匈奴,南告越人。江中刘信,执敌报怨,复续古先,四年当发军。江湖有盗,自称樊王,姓为刘氏,万人成行,不受赦令,欲动秦、洛阳。十一年当相攻,太白扬光,岁星入东井,其号当行。”
洋洋洒洒的是十万字谶书一出,天下震动。
谶书中所提到的刘信曾竖起反旗称帝,被打败后不知所踪,一向是王莽心中的一处隐忧。
太白星主杀伐,为大不祥。
谶书中又言莽大臣吉凶,各有日期。
如此言之凿凿,李焉虽死,常安城内一时仍是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常安城内盗贼趁乱而起,建兴帝置捕盗都尉官,令执法谒者追击,却是无济于事,反倒使得兵士纵行市井间为所欲为。
刘旻眼见这般情势,又隐约听得建兴帝还要向荆楚用兵。
深恐阖家陷在这泥沼中脱不了身去,也顾不得郭况学业未完,选了最近的宜出行之日便举家回真定去了。
和来时一样,他们自长安沿汾河坐船至太原,再从太原走陆路到真定。
兴许真是看了黄历的缘故,他们走的这天不似来时遇着瓢泼大雨,是个明媚非常的艳阳天。
湖上风来波浩渺,杨柳丝丝拂面。
郭圣通和郭况立在船头看着常安城越来越小,到底住了整整两年,心底总难免有几分怅然。
不过转念想到将要还家,那点惆怅立时就被无法抑制的喜悦冲走。
天色蔚蓝,透亮清澈。
只可惜三月里春光虽盛,却与四月方出的鲥鱼无缘。
鲥鱼鲜嫩可口,惜鳞如命,离水即亡。
平日里想吃一尾刚抓上来的鲥鱼难于上青天,也就行船之时有些便利。
他们坐了二十多天的船,到了四月初才至太原,始终也没瞧见鲥鱼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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