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随便糊弄一下女儿,那又怎么行呢?
再说,方才已经叫女儿失望了一次,怎么还好拒绝?
郭圣通看出了母亲的犹疑,便挪到母亲身旁搂着她的胳膊撒娇道:“大舅母不叫表哥学,表哥难过了很久,你肯定舍不得叫我难过是吧?”
她声音娇憨甜糯,清澈天真的眼神中满是哀求。
母亲莞尔,“我哪说不行了?”
她把担忧和郭圣通一一说了,而后同郭圣通商量道:“桐儿若想学,一时半会地便只能自学,等什么时候碰着那等真人了,母亲再为你去求问。”
郭圣通没想到母亲犹豫的不是要不要让她学,而是怎么学。
她心下彷如有热流滚过,温热一片。
她抱住母亲道:“好,我也没想学出什么名堂来,就瞎学玩玩。”
母亲拍了拍她的手,颇有几分无奈地道:“好了,好了。怎么大了倒又撒起娇来了。”
郭圣通失笑,母亲明明就很喜欢她这样嘛。
她抱得越发紧了,“你是我阿母,不和你撒娇和谁撒娇。”
母亲果然被哄得更开心了,明媚的笑容挂在唇边就没下去过。
郭圣通想了想,又道:“母亲,我还想学医术。”
她心下已经肯定她身上的种种异常,不止是先知可以解释的。
☆、第十五章 岐黄
所有的异常都是从那场诡异的高烧后才出现的,她想好好学学医术,没准就能找着缘由所在。
这下母亲应承的就没那么痛快了,“巫医乐师百工,俱属贱业。
好好地,你学什么医?”
医家虽行的是救死扶伤、妙手回春之举,但史书传记中鲜见对名医的记载不说,自古以来更是地位卑微,医家动辄便性命不保。
《吕氏春秋》中便记载了文挚殉医的故事。
文挚是战国时期宋国名医,医术高超。
齐闵王患病,使人请文挚诊治。
文挚详细诊断后,同齐太子说齐王之病需以怒气治之,他担心治好之时便是他丧命之时。
齐太子哀求不止,并言愿以自己和母亲齐王后的生命来为他求情。
文挚便应了,以失约、无礼等种种行为来激怒齐闵王。
结果,齐闵王病好后不顾太子同王后哭求,大怒而杀之。
只是郭圣通却道:“贱业又如何?
如良医扁鹊,是不是声名始终不减,受尽怀念和尊崇?
我上次病时,您还叫人去扁鹊庙中去祭拜祷告呢。
再说了,没有医工来治我,我说不得就死了。”
母亲闻言愠怒起来,叱责道:“小孩子家家,不许动不动就说什么死字。”
郭圣通知道犯着母亲忌讳了,吐吐舌头,觑着母亲的脸色赶紧认错:“我就那么一说嘛,我再也不敢了——”
她顿了顿,试探地道:“可是,道理是不是那么个道理?”
母亲瞪她一眼,怒气不减。“惯会胡说,有什么道理?”
郭圣通知道她上次的怪烧着实把母亲吓得不轻,当下讪讪然不敢再说。
她和弟弟,从来都是母亲那道不能触碰的底线。
母亲深吸了一口气,心下平静了些,回身见郭圣通颇有些可怜巴巴意味地坐着。
又有些心疼,“好了,好了,再不许这般胡说了。
不吉利,知道吗?”
郭圣通忙点头,而后又怀着希冀。“那——”
母亲被她磨得也实在没脾气了,想想学点岐黄之术也没什么坏处,便道:“你若实在想学,便跟着家里的乳医先学着吧。
若是真学得进去,阿母再为你延请常安城中的名医。”
郭圣通心愿达成,欢笑着扑进母亲怀中。
“我就知道您最疼我——
我知道您不叫我学也是为了我好,而且我又不会真背了药箱去行医。”
她仰起头,望着母亲说道。
母亲的笑容不受控制地往上爬,女儿小来比这还能撒娇耍赖,稍微大了些才开始要装出个大人样。
刚开始她失落了很久,不过是想着女儿大了也是正常才觉得好受些。
但没想到女儿病了一场后,又和她变得亲近起来。
她想女儿是渐渐大了,懂事了,开始知道体谅孝顺母亲了。
从前哪会想着多学些什么呢?
于是,当晚母亲就叫人送了十匹布同两百两银子给乳医作为一年的束脩。
乳医惶恐不已,不敢接礼,亲自到锦棠院中来婉拒。
“女公子肯跟着婢子学岐黄之术,已然是婢子的荣幸了。”
母亲摆手,郑重其事地道:“既然是学艺,便要正正经经地拜师。
等十天后,她开始进学。
我还要叫她向你敬茶行拜师礼呢。”
乳医连说使不得,但母亲坚持礼不可废,最后她便只得应诺回去。
郭圣通在漆里舍很快也听说了还得向乳医行拜师礼的事。
她笑笑,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乳医虽是她家的家人子,但向人家学其安身立命的本事自然得恭谨点,才能叫人家打心底愿意教她,而不是推不过不情不愿地教她。
她叫了人把家中关于相学和岐黄之书的帛书竹简全搬到了漆里舍来,把卧房旁边的侧厅收拾出来充当了书房。
没过两天,母亲又从外买了一车竹简回来。
全是关于相学和岐黄之术的。
郭圣通上午都在锦棠院陪着母亲,用过午膳后才回漆里舍来整理帛书竹简,闲下来便握着《太史公记》看。
十天的时光一晃而过,这十天中她都没有再做梦。
她觉得很安心。
睡得好,精神自然就更好。
翌日清晨她起了一个大早,洗漱更衣用了早膳后,便往东厅去
家里为她请的女讲席已经到了,见她来微微一笑问她是否大好了。
女讲席,姓文,闺名一个珍字。
听母亲说,文讲席从前也是官宦人家的千金,不过是后来家道中落,无奈之下才做起了教人念书的讲席。
郭圣通很喜欢文讲席,她温柔耐心的很,同母亲的性子很像。
她行了一礼,“学生叫女师担心了。”
文讲席笑着叫她坐下,“身体康健便好,今天我们开始讲左传……”
文讲席教她,并不像一般的女教习只教会了认字读书就行,而是认认真真地像教公子们般地教她。
只是不必带着功利心学的那般深,全凭着师徒俩的喜好来着罢了。
讲了一个时辰的书,又习了半个时辰的字,再学了半个时辰的棋艺,上午的学习便结束了。
她从前是学半日歇半日,自她提出要学岐黄之术后,母亲便决定改成学一日歇一日,上午跟着文讲席念书,下午跟着梁乳医学医。
至于她还要学相术,既然目前是自学,便先自己抽空学来。
这日下午,郭圣通毕恭毕敬依足了规矩礼节向梁乳医敬了拜师茶,又行了拜师礼。
梁乳医不敢受全礼,侧了身去只受了半礼,便是这半礼郭圣通瞧着她都受得心下不安。
但郭圣通想梁乳医心下应该还是会为她和母亲待她的尊敬而高兴。
果然,在拜师过后,梁乳医就顿首拜道:“婢子受您大礼,实在是愧不敢当。
从今往后,婢子必定对您倾囊相授,悉心教授。”
梁乳医用《黄帝内经》来作为启蒙医书,并在讲解中时常为郭圣通举例。
她按着先诊断、再药材、后学方剂的顺序来为郭圣通分析,条理清晰,话语生动有趣。
是以,虽然一开始郭圣通还觉得很有些晦涩难懂,但半个时辰后就渐渐摸着了门道,觉得有意思起来。
连着举一反三问了梁乳医好几个问题,梁乳医直赞她悟性好。
☆、第十六章 箜篌
郭圣通便想相术当也不会太艰难晦涩,她用过晚膳后便兴冲冲地翻起了《许负相法》来。
听说是太王父好不容易寻来的,向来被珍之重之地锁在柜中。
虽然不知真假,但郭圣通觉得也就这《许负相法》还有点意思,旁的那些她粗粗翻了一下总觉得都不可信。
或许,还是因着《许负相法》顶了前朝第一女神相许负的名号吧。
许负百日能言,生而知之,怎么看都绝非凡俗之辈。
郭圣通怀着希望缓缓展开了手中的这一大卷帛书,趁着天光大亮读了起来。
“目秀而长,必近君王……龙睛凤目,必食重禄……目如卧弓,必是奸雄……斗鸡蜂目,恶死孤独……女人目下赤色,必忧产厄……目下乱理纹,室家多子孙……目下有卧蚕,足女还少男……”
先不说“目秀而长”是不是就是“凤目”,若不是又如何加以区分?
郭圣通怎么觉得相术就是辩人容貌好坏呢?
容貌姣好者为吉,丑陋者为凶,至于异相者如“重瞳骈胁”的重耳、“四目造字”的仓颉等等则为大能之人。
虽说相由心生,但面恶心善之人也委实不少啊。
郭圣通一时陷入了迷茫彷徨中,她想来想去读觉得不能完全凭借容貌好坏来断人吉凶,最好还是能借助些命理分析或奇门遁甲。
但这两样实在是太可遇而不可求,若有缘学得自然最好,若无缘也只好就拿相术来为自己的先知遮掩了。
暮色悄无声息地爬上窗棂,霞光渐渐散去。
常夏蹑手蹑脚地进来逐一点亮矮案上的连枝青铜灯,半明半暗有了些黑魆魆意味的屋子立时就明亮起来。
原来已然天黑了啊,郭圣通这般想着便放下了手中的帛书。
常夏上前认真仔细地慢慢卷了帛书,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楠木箱笥中。
“女公子晚了还是不念书的好,不若玩叶子戏吧,或者投壶蹴鞠……”
她一口气说了一大堆玩乐之法,目光充满希冀地望着郭圣通,那模样分明是怕郭圣通不答应。
郭圣通有些好笑,她不禁想难怪弟弟和她抱怨还是做女子的好。
似她,念书进学什么的不过是看兴趣来,谁都没指望她能学多艰深。
便是琴棋书面、女红庖厨这些女子必学的,母亲也不强求她精通,常说知其一二将来能不被人糊弄去了就行。
但弟弟因着性子顽劣,又没了言传身教的父亲,母亲总怕没教好他,叫他将来长成了只知声色犬马、骄奢**的纨绔子弟,给父亲和先祖们丢脸。
是以同样是念书进学,她是学一日歇一日,弟弟却寒来暑往风雨不阻地都得进学。
因着这个,母亲从前给弟弟的讲席是双倍的束脩。
谁知道,就是这样都留不住讲席,真定城中已经无人肯应召进府了,到现在弟弟念书只能由母亲先带着。
母亲为此愈发心焦,但郭圣通不知怎地半点都不担心弟弟,她分外肯定弟弟将来一定能成为文韬武略、出类拔萃的男儿。
母亲都说,也不知道她来的这般自信笃定。
她想为了宽母亲的心,也为了确定她不是盲目自信,她今后该多多注意些弟弟的功课了。
“女公子——女公子——”
常夏连唤了她好几声才让她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您若是白日里学累了,不想再费神。
婢子同羽年弹箜篌给您听,婢子们新近学了首曲子——”
箜篌音域宽广,音色华丽清亮,表现力强大。
低柔缠绵时如行云流水,高亢激昂时如惊涛拍岸。
郭圣通很是喜爱,母亲就特意请了人来教会常夏和羽年,好教她们时常弹给郭圣通听。
她点头,很有些兴趣。
常夏笑起来,出门唤了羽年进来。
须臾间,轻柔婉转的乐声就流转在室内,叫人心神皆醉。
郭圣通望着体曲而长,竖抱于怀中须双手齐奏的箜篌不禁感慨起其来历。
箜篌非华夏乐器,乃是前朝孝武帝使博望侯通西域后方才传入。
彼时的汉家,北攘匈奴,东伐朝鲜,西伐大宛,南灭百越七郡。
何等的大国气派?
又是何等的恢弘盛世?
莫怪乎孝武帝虽非开国之帝,却能以世宗为庙号。
须知谥号虽尊贵无比,但但凡是皇帝都有也算不得稀奇。
可庙号却不是是皇帝就有的,上庙号的标准异常严苛,“有功称祖,有德称宗”,前朝两百多年中也仅仅有四位皇帝得以上庙号。
这样雄才大略的皇帝,不论其功过得失究竟如何,也不是后人可以随意指摘的。
那些激扬热血的往事,已然慢慢沉淀下来,静静地流淌在历史长河中。
她忽然很想读一读《孝武本记》,但夜色已然深沉,常夏和羽年虽拦不住她,可叫母亲知道她没听话心下必然又不好受。
养孩子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事,便是如天家皇子被伺候的百般精心,不也夭折早亡的不少吗?
郭圣通从前不懂,但近来却是越来越知道母亲心底那无法对人言说的隐忧:母亲怕养不大他们姐弟俩。
一曲终了,余音久久不绝于耳。
郭圣通深出了一口气,笑着夸过了常夏和羽年,便叫让小侍女们进来服侍她歇了。
兴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晚郭圣通又做了梦。
她梦见自己就在南窗下的那张软塌上看《太史公记》,窗前的云鸟纹蜀锦窗幔随风轻轻荡着,阳光温暖潋滟地洒了一地,榻前的铜框架漆屏风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掐丝鎏金饕餮纹香炉中燃着阇提花香,刻漏滴滴哒哒地走着。
所有的一切都是她最舒服自在的模样。
而且更重要的是,并没有那个奇怪的男子。
她舒了口气,垂下眼帘看起手中的帛书。
“孝景皇帝者,孝文之中子也……母窦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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