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芳之前看上去还算年轻,只是因为常年因为生不出儿子压力有些大,眼尾有些往下耸拉,看上去总是满面愁绪,现在,她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几岁,瘦黄的肌肤,眼尾忽然间多出来的几条皱纹,明明也就三十一岁的人,却多了好些白发,看上去就和那些四十左右的女人没差别。
顾安安看着这样的二伯娘心中叹了口气,却不怎么同情,日子是她自己过出来的,早在这件事之前,奶奶也不是没有旁敲侧击地提点过她,偏她睁眼瞎,一定要一条道走到黑,现在尝尝教训也好。
相较之下,她更同情几个堂姐,如果二伯娘一直改不过来,那还不如以后就别回来了。
有这样的娘,还不如没有呢。
“我不找你奶,二伯娘今天是来找你的。”田芳听了顾安安的话松了口气,大着胆子朝院子里走来。
顾安安纳闷了,往日里她和二伯娘可没什么交集,而且往日里二伯娘一直都看不惯奶奶那么宠她,私底下不知道给了她多少个白眼。
二伯娘来找她?莫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安安啊,你二伯娘命苦啊。”
顾安安边上还摆着一张椅子,那里一开始放着的是碗鸡蛋羹,苗老太出去上工前看着宝贝乖乖吃完,把碗收了,但是忘了把椅子搬回去,田芳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话一出口,眼泪就和水龙头似的,哗哗地往外流。
“二伯娘知道,奶最疼你了,你帮二伯娘和奶求求情吧,让我回来吧,我知道错了。”田芳拉下脸向一个五岁的孩子求情,已经是极委屈的了,再加上这些日子在娘家过得那不是人过的日子,这委屈,更像是止不住的刹车,一股脑就冲顾安安喷出来了。
田芳从小就没过过什么好日子,从懂事起,家里有什么好东西,那一定是几个兄弟的,她和妹妹稍大点,就要帮忙洗全家人的衣服,帮忙挑水砍柴烧饭,田芳都觉得这是应该的,因为她妈常说,男孩是家里的根,以后她们嫁出去,还是得靠这些兄弟出头。
在她身上,真正的印证了一句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田芳自己从小受了那么多罪,可是在自己的闺女身上,她又在重复着当初的轨迹,不是没有人告诉过她这样不好,可是田芳听不进去,现在的大环境,的确闺女没有儿子招人喜欢,可是都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哪个蠢的舍得从自家闺女身上扣粮,反倒去喂饱娘家的侄子。田芳的这番做法让人看不起,但是她自己却没有发觉。
如果不是老太太这次狠下心把她赶回娘家,田芳可能心里还傻傻的把娘家当做自己的靠山,幻想着以后受委屈,娘家兄弟会替她出头。
这次回去,田芳真的是吃足了苦头。
嫁了人被赶回娘家的女人,是很被人看不起的,他们这地界,有一句俗语,有钱不买河边地,有钱不娶活汉妻,这句话是很早之前祖宗传下来的,意思也很清楚,就是河边的地虽然肥沃,但是一旦洪水来临,遭殃的也是这些河边的土地,活汉妻是封建时候流传下来的说法,就是被休回娘家的女人,古代能够休妻的人家,都是非富即贵的,被这样人家休了的女人,很容易招来麻烦。
这些话,放在后世自然是被人嗤之以鼻的,但是在时下,却很受农村地界的老百姓的认同。
世间本就对女人多有苛刻,被赶回娘家的女人,不管是不是你有问题,所有的流言蜚语,肯定都是对女方不利的,更别提,像田芳这样,本身就是过错方的女人,想要再嫁好一些的人家,是很困难的事了。
田芳出嫁之前的那间屋子早就已经在最小的弟弟娶媳妇的时候被征用了,她现在住的是家里的杂货房,用木板支了张床,被子都是已经硬邦邦没有丝毫暖和气的破被子,每天晚上都被冻得哆哆嗦嗦。当初回家的时候,刘大花帮她从顾家带回去的那些衣服,好点的,都被几个嫂子和弟妹瓜分了,她就只能穿嫂子们不要的破衣裳。
家里的活她要干,地里的活她也要干,现在都是干活挣工分,只要哪个嫂子想要偷懒不上工,就由她顶上,干的还是最累最脏的活,因为这样的活挣得工分最多。
每天田芳干完活,还要回家煮饭做菜,她不能上桌,因为被赶回娘家的人晦气,她只能在所有人都吃完饭的时候,喝那仅剩的几乎捞不到米粒的粥,和那两三根咸菜梗子,肚子一天到晚打饥荒。
自从嫁到顾家以后,即便是最艰难,最缺粮食的那几年,田芳也没受过那样的罪。
昨天,因为每天晚上挨冻,发了烧,半夜想要偷偷去灶房倒碗热水喝的时候,听见了大嫂和她爹妈的对话。
原来,这些日子他们一直在给她相看对象,那人是同个村的老鳏夫,今年已经快五十了,老婆早死,没有孩子,知道她被赶回了娘家,第二天就和她大哥搭上了。说愿意给十块钱的彩礼,和五十斤粮食,让她爹妈把她嫁过去,说是看她年轻,还能生娃娃,不然对方还不乐意出这个钱。
田芳当下就吓得手脚冰凉,她知道,娘家爹妈不会愿意留她太久,可是她没有想到对方这么急,那鳏夫比她都快大二十了,他们还是为了那点钱,把她给许出去了。
田芳不愿意,这不,一晚上在木板床上翻来覆去的,只想到了一个主意,那就是来求顾安安,让她去老太太面前替她求情,她知道,老太太最喜欢这个孙女,几乎是有求必应。
她相信,对方只是个五岁的孩子,肯定很容易被说动的,倒时候她就能回来了。
经此一事,田芳是彻底对娘家寒了心了,只要婆婆愿意松口让她回来,以后她就和娘家断了联系,再也不来往。
田芳恳切地看着一旁的顾安安,泪眼朦胧的。
“你几个堂姐命苦,没有摊上你这样的好福气,你不心疼我这个伯娘,也要心疼心疼你几个堂姐,后娘多毒啊,我要是走了,你二伯再娶个媳妇儿,你那几个堂姐的日子该过程啥样啊。”
田芳用袖子抹着泪,抽抽噎噎的,她知道眼前的小姑娘和自家的几个闺女关系不错,好几次都看到她偷偷给秀妮儿几个塞零嘴了,用她们做借口,这小丫头一定会心软的。
顾安安听着对面人的话,都快无语了。
二堂姐她们是惨,可这惨是谁害的,换一个当妈的,就像是大伯家的大堂姐,大伯母这人算是糊涂的吧,心眼贼多偏偏没有匹配同样的智商,都被奶抓着多少次,骂了多少次了,你看看大堂姐的日子过得差吗,照样上学穿新衣,虽然比不上大堂哥,可是比起村里绝大多数的同龄人,都是略胜一筹的。
本来顾家在小丰村就有优势,舅舅是大队长,工分挣得多,粮食分的足,日子差不到哪里去,偏偏田芳硬要把日子过成个悲剧,把亲闺女养的像继女,家里是缺二堂姐几个挣得工分了吗,逼着十一岁的孩子下地挣工分,还说后娘呢,她自己和后娘又有什么区别。
“奶等会就回来了,你有什么事和奶说吧。”
顾安安捧起椅子上的小竹筐,转身朝屋里走去,这会功夫,家里就只有她和二伯娘两人,她还真怕这人一糊涂,做什么傻事出来,想要趁机溜回自己的房里,不去掺和这些事。
田芳一听苗老太快回来了,眼底闪过一丝畏惧,显然前些天的那一幕,至今还给她留着深刻的印象。
“你这孩子咋那么狠心呢,你是要眼睁睁看着你几个堂姐过苦日子啊。”田芳一声哀嚎,把顾安安的衣领拉住,一个孩子的力气哪里比得上大人,顾安安顿时就动弹不得了。
“就当时伯娘求你了,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吧。”
没有顾安安预想当中的恼羞成怒,田芳居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一个成年人,跪在了一个五岁的小娃娃的面前。
顾安安真的是要被田芳这样无厘头的举动搞疯了。
“只要你说动你奶让我回来,伯娘到时候给你买好多糖果,好多饼干。”田芳好像是魔怔了,双手紧紧抓住顾安安的肩膀,抓的极其用力,顾安安穿着厚实的棉袄,都觉得肩膀生疼。
“你抓痛我了。”
这辈子被养的娇娇的小姑娘还没有受过这样的罪呢,瘪瘪嘴,忍住想要哭的冲动。
田芳对顾安安的控诉恍若未闻,赤红着眼要的就是顾安安的承诺。
“你说啊,你快说啊,你保证你会和你奶求情的。”田芳摇晃着顾安安的小身板,一句一句地重复上头那句话。
“田芳,你给老娘找死。”
苗翠花在山脚搁猪草的时候,发现了一丛悬钩子,长得红艳艳的,正是好吃的时候,她仔细地摘下来用帕子包住,怕不小心被压着碰着,第一时间赶回家,给自己的宝贝乖乖。
在靠近自家院子的时候,苗翠花就看见了眼前这幕几乎让她发狂的场景,哪里还管的上什么野果子,手上的帕子往边上一抛,直接往屋里冲来。
田芳听到了后头苗老太那尖利的声音,吓得站起身往后一看,看着凶神恶煞朝她冲过来的老太太,脸色惨白,一阵头晕目眩,直接白眼一翻,厥了过去。
苗翠花正摩拳擦掌冲过来呢,看着直愣愣躺下的田芳,一时间都愣住了。
昏了,就这样昏了!
苗翠花在心里想着把人泼醒再打一顿是可行性。
第49章 弃子
“那个挨千刀的。”苗翠花上前踹了田芳一脚,田芳依旧一动不动,双眼紧闭。此时的苗翠花也没心思搭理她了,径直从她的身上跨过,抱起愣住的顾安安。
“乖乖不怕啊,奶带你去王大夫那看看,她要是伤了你,奶奶把她活撕了。”老太太咬牙切齿的,硬是撑着在顾安安面前露出一个艰难的笑脸,比哭还难看。
说罢,也不管还躺在地上的田芳,抱着顾安安匆匆忙忙朝卫生站跑去。
找田芳的麻烦,什么时候都可以,但是宝贝乖乖身子就不能耽搁了,谁知道她刚刚抓着乖乖的时候用了多少力啊。
老太太匆匆忙忙跑远了,原本一动不动躺在地上的田芳眼睛悄悄睁开一条缝,确定边上没人,老太太也没有要回头的意思,赶紧一个骨碌翻起身,拔腿就要跑,可这跑了几步,她意识到不对,她能跑哪儿去,娘家是回不得了,她一个女人,手上一分钱都没有,跑出去也是个死,干脆拼一把。
田芳咬咬牙,回到原地,又躺了回去。
大冷天,即便出了太阳,地底的寒气还是一个劲的往骨子里钻,透心的凉,田芳这些日子本来就身体不好,没一会儿,是真的开始头晕目眩了,打着冷战,慢慢失去了意识。
“王大夫,王大夫——”
王柏松一听这熟悉的魔音,拿着药书的手都开始发抖了,那天魔星怎么又来医院了,他挠了挠头,恨不得自己会遁地术,现在就遁逃出去。
“王叔,你这是怎么了?”
徐娟正帮着王松波打扫医务室的卫生,这农村人也不怎么讲究,有时候刚下地,鞋底子的泥巴都不清一下就来卫生站买药,这地上,常年都是脏兮兮的,王松波一个老男人,再仔细也仔细不到哪里去,还是徐娟这姑娘来了后,卫生站的卫生情况才有了改善。
地面一天打扫两次,卫生站仅有的那张病床上的褥子也是五天就洗一次的,徐娟这姑娘逢人就笑,对待来卫生站的老乡们也很热情,现在村里人对这个知青姑娘的印象都不错,尤其是在闹腾偷懒的赵晶的对比之下。
“你不知道,咱们小丰村最难缠的老太太就要过来了。”王松波苦笑着遥遥头,“小娟啊,我可告诉你,以后遇上这老太太,千万别和她讲理,因为她啊,就不是个讲理的人。”
王松波对老太太的战斗力心有余悸,对着一旁印象还算不错的小丫头提醒道。
徐娟有些不解,但是在看到抱着顾安安出现在门口的苗翠花时,什么都明白了,这不就是那个在他们刚到小丰村的当天,拒绝她们入住,还间接讽刺了他们这些知青的刁钻老太婆吗。
徐娟一向都是微笑着的表情,这时候也有些撑不住了。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我家乖乖来看看。”
老太太心里那叫一个急,拉着王松波就往病床边走。
现在天冷,孩子的衣服都穿的比较多,顾安安此时就穿了四件衣服,外头的大棉袄子,里头两件旧毛线拆了重新织的毛线衫,还有一件纯白棉布缝的里衣,除了这四件衣裳,最里头还穿了一件小背心,红颜色的,老太太认为穿红背心招好运,一口气给她缝了六七件,每天都是换着穿的。
顾安安的上半身被脱得光溜溜的,只剩下那件红色的小背心,配着胖嘟嘟、雪白的肌肤,看上去可招人疼了。
可就在那白皙肩肘上,几个青紫的印记,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苗翠花的牙齿格格作响眼泪刷地一下就往下落。
“杀千刀的,我的乖乖啊。”老太太气的双手直哆嗦,说话都语无伦次了,她的乖乖,她连一根头发丝都舍不得动一下,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哪里来的胆子。
王松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看着一个五岁的小姑娘,长得还那样可爱,此刻受了这样的伤,也有些不落忍了。
“这到底是用了多大的力啊,小孩子的皮肉嫩,骨头也脆,这样大的力气,也不知道有没有伤到经脉。”
王松波让一旁的徐娟赶紧把药柜里头最好的那瓶药油拿来,自己则是试探地抬动顾安安的手。
“这样疼不疼?”
“不疼。”顾安安看着一脸心疼的奶奶,咽下差点脱口而出的痛呼,摇了摇头,一副乖巧的模样。
“疼就说出来,别瞒着。”
王松波哪里看不出来小丫头在骗人,只是他也猜到了是为什么,对顾安安的印象顿时好了很多,小小年纪,就知道担心长辈了,这样的痛,对于一个五岁的娇娃娃来说是很难忍的,怪不得老太太这样宠她,他要是有一个这样乖巧懂事的孩子,他也把她放在心尖疼爱。
即便有老太太在边上虎视眈眈,王松波还是耐心仔细地帮顾安安检查了好几遍,确保这胳膊关节的骨头和经脉没有被伤着。
“还好这衣服穿得多,现在看来,只是皮肉伤。”王松波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对了,穿着这么多的衣服,还把人小姑娘的胳膊抓成这样,那该是用了多大的力气啊。
苗翠花显然也想到了,眼底的火苗烘烘往外冒,连一旁的王松波都受了波及。
王松波却一点也不替那个被老太太盯上的人心疼,对这样一个乖巧的小姑娘下手,活该。
“王叔,药来了。”徐娟拿着药油过来。
“你帮这小丫头上药。记得要用点力,把淤血给揉散。”王松波对着徐娟叮嘱完,又和老太太解释了一遍:“这淤血早些揉散,对着伤有好处,只是难免要吃些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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