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话的时候颇有点咬牙切齿,因为有些气急,一手撑着桌沿,重重喘气。
段如碧的背脊陡然僵直,不敢相信地望着父亲,她的心脏一下一下,沉重地撞击着胸腔,简直让她透不过气。
“本来我还在考虑什么时候告诉你比较合适,但你似乎已经知道不少了,与其从别人那里道听途说,不如自己看看吧。”
段怀清朝保险柜一指,正是那本旧旧的笔记本。
她狐疑地看着他,好一会才伸手去拿。她本以为这本子会是老爸的记账本,虽然老土了点,但像她父亲这辈子的人,不一定用电脑这么先进的记录方式,说不定就记在这种老式本子上。
她也想过看到些不该她知道的公司□□,比如某些被压下的丑闻之类的,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没有一家公司没有秘密。
但她怎么都没想到,看到这上面的东西后,她全身的神经都在发出悲鸣一般颤动起来。
本子上的东西并不多,也不复杂,正是因为这样,才令人心惊。段如碧的脸色迅速发白,眼神中的不可置信涣散开来,喉咙口像是堵了团棉花,需要张开口呼吸。
书房里安静得诡异,段如碧几乎要借助扶靠书桌的力量才不至于站立不稳。
那些从各处听到的、看到的、猜到的信息,碎片一般,带着尖锐的锋芒,向她席卷而来。
“看起来,你很受打击。”
段如碧浑身一震,段怀清却是一副早料到的样子,说这话时,甚至有一丝理性过头的残忍。
段如碧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可能。”
但她知道,这才是真相。
梁见空说的段怀清的秘密,李思说的会让他们再次分手的真相。
害了他们一家的不是李望年。
而是,他们段家啊。
好一招借刀杀人,虽然是李望年授意,但毕竟实际手起刀落的是段怀清。
段如碧坐在沙发上久久无法回神,她意识到,段怀清其实是故意让她知道这一切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所以他才会把这么重要的本子放在这个保险柜里。
前两天,她自己说的那句话还记忆犹新:真相可能血淋淋,但也好过在谎言的温床里醉生梦死。
当时说得有多理直气壮,现在就有多苦不堪言。
屋内像是被真空了一般,连呼吸声都没有,段怀清端坐在大靠背椅上,段怀清见女儿失魂落魄的样子,总算有些满意,看来她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等段如碧稍微缓过神之后,才继续说道:“小碧,我之前跟你说了多少次,你不能和这个人在一起,你就是不听。我说的话都是有道理的,不然,你跟谁谈恋爱,我不会干涉。”
段如碧的眼角发胀,胸腔充满了无处发泄的怒气,几乎是压着嗓子说:“是你把他爸爸供出来的?”
段怀清愣了下,无奈地摇了摇头:“情势所迫,再说,这个圈子里没有人是干净的。”
段如碧冷冷道:“所以,最肮脏的人是靠把别人抹黑才活下来的。”
段怀清蠕动了下嘴唇,倒也没跟女儿置气:“不管你怎么想,袁家有那样的背景,离得越远越好。袁召那小伙子还是不错的,我也想补偿他,所以才会给他钱,算是支持他的学费和创业资金。既然他接受了,就不该再出现你面前。”
原本段怀清的意思是想让自己女儿了解到这个袁召是个贪财忘义之辈,他想得没错,换做一周前,段如碧确实可能听信言辞,心生恨意。然而,在知道了种种之后,段如碧已经不会听信一面之词,更何况,段家背信弃义在先,若是袁召真接受了那笔钱,她也无法加以指责。
“他知道多少?”
她冷静的口吻令段怀清诧异:“你不会以为他只是单纯喜欢你,才一再纠缠你吧。女儿啊,人心没那么简单,我想该知道的他都知道了。据我所知,他不是没钱还债,而是一直借此机会,查你爸的底啊。”
段如碧眼皮跳了跳,说不出话来。袁召擅长不露声色,那么,若真有算计也不会轻易被人察觉。哪怕他意欲报复,她竟然没有感到生气,和五年前出离愤怒完全不同的感觉,她忽然有些害怕面对他,她算得上“杀父仇人”的女儿,在他心里对她究竟是什么想法?
可是,这些日子以来,要说他的一言一行都是演戏,她不会相信,一个人可以装体贴,装绅士,装温柔,但本能的第一反应是装不了的。段怀清见她神色不定,又说:“小碧,清醒点,不要为了爱情做出后悔的事。”
段如碧好像听进去了,又好像没在听,她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我知道怎么做。”
段怀清松了口气,却还是觉得不放心,正欲再说两句,只见段如碧已经起身离开。
“我累了。”
想到段如碧心中必然十分震撼,段怀清决定今天到此为止,不再逼她做什么承诺,挥挥手,算是放过。
段如碧立刻毫不犹豫地走出书房,迅速回到自己的卧室。她没有开灯,有些木然地脱了外套,也没有挂进衣橱,好像不知道手脚放哪里一般,直到觉得冷了,才后知后觉地开了暖气。
段如碧张成大字,躺倒在床上,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明明有那么多思绪蜂拥而至,却像是被凝固在空中,被白茫茫一片的冰雪覆盖,完全转不动脑子。
手机忽然亮了下,在黑暗中格外明显。
段如碧愣了好一会,慢慢伸手过去,握住手机。她斜过眼看去,定格一秒,眼泪没有预兆地涌出眼眶。
他发来消息:睡了吗?
她紧紧地闭上眼睛,哽咽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第041章
第二天一早,段怀清起来的时候,段如碧已经走了。
袁召有些奇怪,他按时来接她的时候,她已经站在小区的门口,一个人垂着头发着呆,陆续有车从小区开出,自她身边经过,风擦过地面,卷起落叶,她似是对着这片叶子着了迷,眉头蹙得很近,偶尔伸出脚踩在树叶上,又缩回脚,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的车停在她面前,他也没催她,她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收拾出一个笑脸,匆忙上了车。
车里早已开起暖气,袁召很日常地问了句:“吃过早饭了吗?”
“还没。”
她的嗓子有点哑,他立刻皱起眉:“感冒了?”
“好像是的。”段如碧清了清嗓子,也不否认。
袁召不放心地侧过头看了她一眼,她正偏着头望向窗外。
“昨晚回家就睡了吗,我发你消息你没回。”
他只是随口一问,但段如碧却一时间无言以对。
袁召空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脸颊,问道:“怎么了,不舒服?”
“没什么。”段如碧好不容易控制住情绪,笑道,“没睡好罢了,不太回家,床睡不习惯。”
袁召又看了她一眼,似是信了她的话,说:“对了,你年假打算怎么用,我们到哪里去玩吧。我工作以来都没休过假,趁着游戏顺利上线,我还能抽出几天。”
“好,你定吧。”
这么乖,袁召有些意外:“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跟你去哪里都可以。”
袁少差点踩错刹车,段大小姐今天太听话了,他有点不适应啊。
两人在段如碧公司附近找了家小店凑合吃了顿早餐,初步聊了聊旅游目的地,因为段如碧很喜欢临海的地方,现在又是冬天,袁召提议去正好能温暖一下。“
“不过,这周末就是温绒的婚礼,我看干脆连着春节的假,我们多去几个地方,出国怕是来不及了,国内西南边的线倒是不错。”
袁召已经计划了一部分,不由多说了几句,他正是兴起时,也难得有兴致,干脆说道:“就定在下周四出发吧,还能赶在春节前回来,你年假难请吗?”
段如碧盘算了下手头的项目,点点头:“可以。”
袁召开车送她到公司楼下,段如碧和平常一样,默默圈紧围巾,背好包包,侧过头跟他道别,袁召心头一跳,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当她即将下车的一刻突然拉住她:“昨晚回家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段如碧一愣,随即笑道:“没,我回去的时候爸妈都睡了。”
袁召没放手,盯着她的眼睛,段如碧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怕是再多呆一会就要招架不住,连忙顺势搀着他的胳膊晃了晃:“真的只是没睡好,我有起床气。不说了,要迟到了,我今天就去请假,回头联系。”
不是段如碧掩饰得不够好,而是袁召的经历造就了他心细如发的个性,任何一点变动,他都能觉察到。既然段如碧一口咬定没事,他也不会继续深究让她不舒服。袁召没立即离开,坐在车里等了会,直到她的背影匆匆消失在大楼里。
右手食指在方向盘上敲了两下,袁召拿出手机,拨下一通电话。
段如碧下车后,那一脸的笑容瞬间消失跟她打招呼时,她也只是敷衍地笑了笑,随即走进办公室跟顶头上司告假,她入职以来一直尽心尽力,从未休假,这次突然提出要连休10天,就连boss都以为是不是这段时间压给她的项目太多了,以至于这姑娘实在受不住被这样压榨,你看她那黑眼圈,哪怕画了烟熏妆都遮盖不掉。
boss答应得干脆,得了假期的段如碧也不再拖延,立即出门办正事。她本就不是纠结拖沓的个性,在遭到重大冲击后,虽一时间难以回转,但不至于崩溃。早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她就想通了,与其被动,不如由她拨开这层浓雾,痛虽然痛,但人生在世,不经历选择的苦痛,便无法得尝甘甜的回报。
以前都说父债子偿,如今她却是能体味其中苦涩一二。
她也不折腾了,直接找到阿豹,将房产证作为抵押交付,现如今她没有那么多时间挂牌出售,还不如简单粗暴点,他们要卖,她委托,或者直接过户,都没有问题,房产税什么的,她来出。如果说一开始她还纠结用家里的钱还这笔债不妥当,但昨晚知道他们家跟袁家的事脱不了干系,她果断觉得这债由家里来还真是太对了。
阿豹也是个爽快人,这套房市值可不止一千万,当即拿出欠条,双方当面撕毁,同时另立协议,表明木子社不再干涉袁召的生活。
段如碧满意的接过协议,心中的一块大石算是落下一半,只是阿豹忽然发问:“这件事,段小姐和袁召说过吗?”
“无妨,事后我会跟他说明。”
阿豹若有所思地晃了晃手中的协议,慢声道:“他费尽心思跟我们保持联系,我们也不揭穿,在他手上恐怕已经捏着不少证据。”
木子社早在梁见空的带领下改头换面,若还以为黑道的人只懂打杀,不通人情,那真是小看了现代黑道。他们讲究的是左右逢源,一本万利,根深人脉,漂白洗黑,甚至有可能借壳露面,不再暗无天日的地下称王。
所以,有些事,他们也想从中捞好处,不会自己惹了甩不掉的腥。袁召打的算盘他们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李望年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初他们老大被这人反咬一口,要不是二爷机敏,恐怕要被反噬不少势力。李望年现在依然得势,也安抚过他们不少,可终究有了间隙,他们现在也不见得多想跟他合作。
阿豹看到段如碧在听到他的话后,果然面色一僵,看在段如碧是许轻言朋友的份上,他不介意两边通吃,但还是难得好言道:“你最好了解一下。”
段如碧的指腹微微发汗,差点揉皱了协议,她知道自己先斩后奏的方法欠妥,但在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情况,她唯有一赌。
“谢谢张先生的提醒,还请暂时保密,不要跟袁召提起,我会自己跟他解释。”
阿豹欲言又止,没再说什么,迅速离开。他从来到走只不过十分钟,但对段如碧而言,这段时间极为漫长。等他走后,段如碧缓了片刻,这才从这家不起眼的小咖啡店出来。来往的风毫无烦忧地戏耍着她的长发,她有些厌烦地抚开被吹乱的长发,顺着马路走向停车场,肩上披着暖金色的阳光,可身上没有丝毫暖意,冰凉的空气仿佛通过喉管进入心脏,冷得血管都蜷缩了起来。段如碧知道,这是因为心冷。
街对面是红灯,她站在人行横道线前,下意识抬起头,今日天气不错,阳光漫洒在她脸上,惹得她不得不眯起眼。她拿出手机,对着天空拍了张照发到朋友圈里:
第一次感到冬天这么冷。
还没等绿灯亮起,评论就来了。
温绒:今天冷吗?
温小绒比较单纯,片刻后似乎觉得不对,又追问了一句。
温绒:你生病了?要保重好身体啊,我的伴娘。
同事几个倒是没那么敏感,都笑说她得了空,在外溜达,故意炫耀的吧。
段如碧笑了笑,这时绿灯亮起,她随着人流穿过马路,一时间得了空,确实不知道该去哪。
拿出手机又刷了刷,袁召的评论出现了:带你去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地方。
她不由一笑,很快又有些苦味蔓延在口中,笑意也暗淡下去。
她现在需要好好考虑如何跟袁召解释这件事,坦白说她还真推断不出袁召会是什么反应。现在这个时间点,算不上最佳,但有谁知道什么时候才是最佳时机呢?段如碧不由想起每年暑期档必放的还珠格格,所有人都想找一个最好的机会向皇上坦白一切,但结果呢?
既然避不过去,就让一切如期而至吧。何况,在人家婚礼上,她父母应该不会做出出格的反应。她都想好了,她将成为父母和袁召之间的润滑剂,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三年,只要在一起,她就有时间磨,磨到父母接受袁召,磨到用亲情化解仇恨。
段如碧是那种既然下定决心,就不会再犹豫的个性。可纵使如此,等真的到了那一天,比起温绒这个新娘,段如碧这个伴娘反倒失眠了一晚。如同高考前一天的心情,忐忑,心绪无法安宁,焦虑,牵扯着敏感的肠胃。
温绒是个懒新娘,一把懒骨头,其他新娘子恨不得多拍几套婚礼当天的外景,她竟然以照顾娃太累,想睡懒觉为由,把这些都取消了,连段如碧都有点看不下去,可人家林隽护妻狂魔,完全没有意见,其他人就乖乖把废话咽下吧。
再者,温绒和父母决裂,只邀请了奶奶,当然,付苏也请了,请他颇费周折,某人坑蒙拐骗好几次,愣是假装忘记印付苏的请柬了。此外,林隽也是个跟家里冷冷淡淡的关系,虽然这些年缓和不少,但什么老一套奉茶的习俗,呵呵,林大叔大手一挥,免了吧。
就这样,段如碧这个伴娘干得无比轻松,只要在晚宴的时候鞍前马后一晚上,搞定。
段如碧这一天很早就起了,其实她也不知道该做什么,给温绒打电话,小妮子比她起得还晚,正哈欠连天地准备化妆,混沌钟还不忘反馈她交代的事已经搞定,真是难为新娘子了。
段如碧只需要下午提前抵达温绒家,再陪新娘一起抵达婚宴现场。一上午段如碧都在处理工作上的事,不是她天生工作狂,而是她实在不知道除了工作,还有什么事能令她稍微分下心,不去想晚上有可能发生的状况。中午的时候,她再次确认段怀清没有打来任何电话,连条信息都没有。她以为老爸至少会质问她几句,比如,袁召去他就不去,再比如,你必须和我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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