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云端应道:“是啊,我今天特意把它找出来了,放在这里,看到它就当是看到了娘亲,督促我好好习字。”
展谦轻轻一叹,他十七岁和孔氏结为夫妻,一起生活了十几年,感情甚笃。这会儿见到她的遗物,不禁回想起亡妻的种种好处,顿时有些伤感起来,对眼前的女儿更多了几分怜爱。
他抚着女儿的秀发,低声道:“难为你有这份心思,爹爹很高兴,你娘泉下有知,也会高兴的。”
展云端靠近他,把脸埋在他臂弯里,“爹爹,我好害怕。”
“害怕?”展谦不解,抬了女儿的小脸起来,直视着她的眼睛,“你害怕什么?告诉爹爹。”
展云端低垂着眉眼犹豫再三,长长的眼睫微微颤动如蝴蝶羽翼,说不出地可爱可怜,“我要是说了,爹爹可别生气。”
展谦更奇怪了,柔声道:“你只管说,爹爹保证: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生气。”
展云端抬眸望他,犹豫了半天,方才说道:“爹爹,你……是不是要给我找一个新的母亲了?”
展谦哭笑不得,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谁跟你说的?!”
来苏州府之前还在陕西的时候,那时距孔氏去世已经差不多一年,展谦接到京城来的家书,里面确实有母亲展老太太让他“早续妻室”的话,只是因为职务升调暂时搁住了。
今日他受苏州卫指挥使钟元实之邀,到钟府做客。席间钟元实特意向他介绍了自己新寡的妹子钟元容,似乎有些结为姻亲的意思。钟元容生得艳若桃李,虽然年纪不小,却依旧勾魂摄魄,面对这样的美人,展谦承认,自己是有些动心的。
这会儿被女儿这样直接问了出来,他心中不由得暗暗惊诧,小丫头长大了,懂得多了,看来续弦的事得慎之又慎,万一娶个跟女儿不对付的回来,可是要家宅不宁的。
展云端眨了眨眼睛:“是我自己猜的。爹爹才这个年纪,又升了官,以后的前程还远大着呢,这家里没个主母,总是不成的。如今过了一年了,又到了苏州这样好的地界儿,应该也差不多了。”
展谦一笑:“你这说得头头是道的,倒似比大人还清楚明白了。不瞒你说,你祖母确实有叫爹爹继弦的意思。”
见女儿乌黑晶亮的大眼睛里满满的担忧,他又接着道:“你该相信你爹爹的眼光,若真要继弦,必定也是要找个贤惠有德的进来,绝不会让你们受委屈的,你不用害怕啊。”
展谦说得一本正经,展云端却在心里暗戳戳地不以为然。老爹啊老爹,你挑别的也就罢了,挑家人的眼光可实在不怎么样!
前世里,展谦给他自己挑的续弦钟元容,后来祸害了全家。给心尖尖上的宝贝女儿挑的女婿顾越,让展云端尝尽人前风光人后凄凉的辛酸滋味。
“这可不好说,”展云端撅了撅嘴,作出一副十分愁苦的模样来,“俗语说得好: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又有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说不定遇到个奸滑的,她在爹爹你那里装得好像挺贤德的,在我这里各种不好,也是有的。到那个时候,我一个做晚辈的,又不欲让爹爹烦心,除了忍气吞声受着,还能怎样?”
展谦没想到女儿小小年纪竟讲出这些道理来,不由得失笑道:“你这一病倒似是开了玲珑窍了,心思这么多!那依你说,该怎样?”
展云端笑嘻嘻地往父亲的肩臂上一靠:“我也不是想怎么样,说到底还是爹爹你娶妻嘛,哪里能我说了算呢?我只不过啊,是帮爹爹想着,这到底是件大事,不管谁来提亲,都不能着急答应。”
展谦止不住地笑:“那然后呢?”
“然后啊,先摸清楚对方人品,多来往几次,这个嘛姨娘和我都可以帮忙。再有啊是特别要紧的,要访访家里的名声。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要看看家里人是不是都老实本分,弄清楚了之后再作决断,这样才稳妥呢。”
钟家在苏州府是地头蛇一般的存在,横行霸道欺压良善,名声不算好,展谦初来乍到,并不清楚,只要他不被外表官位这些东西迷惑而仓促作决定,钟元容嫁给展谦的可能性就会小很多。
展谦大笑:“你这孩子,哪里学的这些刁钻心思,不过,听着倒也有几分道理。”
展云端拉着他手轻轻摇晃着,撒娇道:“爹爹既然觉得有道理,可得按我说的做!”
“好好好,”展谦瞧着她笑道,“就按你说的做。”
“那我们可说好了,”展云端仍然有些不放心,“说话要算数,不然我可不依。”
“行!”展谦答应得很痛快。他只当是女儿这些日子卧病在床,躺得太久胡思乱想生出来的一点小心思,所以并不在意。不过女儿的一番话倒是提醒了他,续弦之事不用急,包括钟家那边,也得先看看再说。
他把玩着那翠玉蟾蜍,忽又想起一事,对展云端说道:“我想起一件事来。这苏州城外有个弘福庵,那里有一位静如师太,早年她未出家前与你母亲是闺中密友,后来也一直有书信来往。你母亲临走前留下一尊白玉观音像,嘱咐我有机会将它送给静如师太。因这东西贵重,我不敢随意托付,所以一直未能如愿。不如过两天我休沐的时候,我们一起去一趟弘福庵,如何?”
“好啊。”刚刚给老爹洗脑成功,展云端心情十分舒畅。来了苏州这么久,她还没出过门呢,这下正好有机会出去逛逛了。
第3章 少年
弘福庵在苏州城西郊外的鹿山脚下,林木葱笼,景色清幽,是个极雅致的所在。
展谦早提前了一天派人知会弘福庵,等到第二天他带着展云端到达庵前的时候,庵主已经携了静如师太在山门相迎了。
众人来到大殿上,在佛前拈香礼拜过后,展谦和静如师太自去禅房说话,怕展云端觉得不耐烦,静如师太唤了身边一个小徒名叫妙善的陪着她在庵中随喜。
妙善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性子却十分沉静,展云端前世没来过弘福庵,这会儿好奇信步乱走,她也只微微含笑跟随着,并不多话,只有偶尔向她发问,才稍作解答。
弘福庵不大,展云端很快便逛完了,望见庵后山顶上绿树掩映间有一座小楼,便问妙善:“那是什么地方?”
妙善答道:“那是本庵的钟楼。”
展云端奇道:“这倒有趣,还没见过独独把钟楼建在高处的。”见那山并不高,便说道,“我们上去瞧瞧。”
奶母郑嬷嬷笑道:“姑娘累不累?略歇歇再去罢。”
今日出门,展云端只带了郑嬷嬷、玉笙和滴翠三个人贴身服侍,郑嬷嬷有了年纪,这会儿在庵里一圈逛下来,想必是有些累了。展云端心下明白,便笑道:“妈妈在这里歇着,我们上去瞧瞧,一会儿就下来。”
郑嬷嬷自然是求之不得,一屁股在旁边的台阶上坐了。展云端由玉笙和滴翠牵着,随着妙善一起出了后门,沿着曲折的石阶向山上行去。
只见两边草木茂盛,偶有嶙立怪石隐藏其间。行到半山处时却突然现出一块巨石出来,形如卧象,上面还刻着“鹿山赐福”四个大字。
展云端指着那石象问妙善道:“这块大石头可有什么说法?”
妙善摇了摇头,赧然道:“姑娘见谅,这里我也是第一次上来,并不清楚。”
“不会吧,”展云端有些失望,“这里不是你们庵的地方吗?”
妙善神色微窘,解释道:“这里通常只有司钟的师叔师姐才来,我一向随师父在内院静修,今日带姑娘随喜也是第一次,请姑娘勿怪……”
这时,忽见一个总角少年从石后转了出来,笑道:“妙善小师父,我来帮你说。”
妙善一见他,眼睛里似乎有亮光闪了闪,却微红了脸,垂了眉眼,颂了声佛号,低低地道:“多谢。”
展云端细细打量,只见这少年穿着洗得泛白的半旧蓝衣,手中拿着一卷书册,身上并无任何多余配饰,显得有些寒酸,却十分干净整洁。再看他的模样,眉清目秀,气质俊雅,面对陌生人也落落大方,毫无扭捏畏缩之态,竟是十分难得。
展云端问道:“你是谁?”
那少年道:“我叫阿蜚,是在这庵里暂住的,刚才在这石头后面读书,听姑娘问话,正好我略知一二,所以才出来。请问姑娘尊名?”
展云端便说了名字。阿蜚像大人似的摸了摸自己光溜溜一根胡子也无的下巴,微微点头,赞道:“好名字。”
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展云端觉得好笑,随口问道:“怎么好了?”
阿蜚道:“古人有诗句云:美人在云端,见到姑娘就知道,什么叫做人如其名。”
上至耄耋老妇下到黄毛丫头,没有女人不爱别人夸自己美的。这话倘若是由一个成年男子来说,便会显得轻浮猥琐,可是这少年年纪既小,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反倒自有一番挚诚童真之意,让人暗生欢喜。
玉笙忍不住笑道:“这小家伙倒是嘴巧!”
阿蜚立刻反驳她:“不小了,我已经十一岁了!”
展云端被这碗十一岁的鲜嫩迷魂汤灌得身心舒坦,一双清亮大眼笑成弯弯月牙儿,嘴上却道:“谁要听你说这些了,你只跟我说说这大石头的事儿!”
阿蜚微微一笑:“那我请问姑娘,你瞧着这块石头像什么动物?”
“像一头大象。”
“对啦——”阿蜚抚掌而笑,他只把展云端当作寻常的小姑娘,用哄孩子般的语气启发她,“那你再想想,大象的象和一个什么字是近音,上到皇帝大官,下到黎民百姓都喜欢的……”
这可难不倒展云端:“象……象……祥……我知道了,是祥字,对不对?”
“对,你真聪明!”阿蜚冲她竖起了大拇指,“你说对了,这块大石头是块吉祥之石。传说是女娲娘娘当年补天剩下来的一块,后来二郎真君给它装上了翅膀,让它飞到这里,护佑这一方平安。”
展云端的大眼睛骨碌碌转了转:“那后来它的翅膀去哪儿了?”
阿蜚一怔,想了想说道:“应该是它飞到了地方,二郎真君就把翅膀拿走了吧。不然它一直带着翅膀,今天飞到这里,明天飞到那里,岂不是乱了套?”
“哈哈……”展云端听他说得有趣,不由得笑出声来。阿蜚也忍俊不禁,瞧着展云端道,“先前我倒没想过这个问题,现在仔细想想一定是这样,你觉得我说得有道理吧?”
展云端只觉得这名叫阿蜚的少年好玩得紧,便使劲点了点头,勉强忍笑道:“嗯嗯,有道理。”她指了指山顶的钟楼,“我们要去上面的钟楼玩,你要不要一起去?”
阿蜚因为喜爱后山清静少人,拿了书在这里读,恰好碰到展云端他们。他少年心性,见妙善受窘,就出来解围,没想到和展云端三言两语交谈下来,觉得这小姑娘甚是有趣,此时见她邀请自己同游,便欣然相从。
展云端和阿蜚一起拾级而上,又问道:“鹿山赐福,那这鹿山有没有什么典故,你能和我说说吗?”
“鹿山?有啊!”阿蜚兴致勃勃地道,“这个地方可是一块风水宝地,它的名字由来嘛一直有两种说法,一说是这山形——”
他指向远方,“你看,其实是两座山,一个叫大鹿山一个叫小鹿山,一大一小挨在一起,形状就像一头奔鹿一般,所以叫鹿山。”
展云端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明白了,那还有一种说法呢?”
阿蜚继续向上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还有一种说法……鹿茸你知道吧,就是雄鹿头上刚长出来的很嫩的角,是一种很贵重的药材,可以滋补身体的。春秋的时候,吴王夫差为了采集鹿茸给他的宠姬西施调养身体,在这个地方养了上千头鹿。元代的顾瑛为这个还写了几句诗呢,诗曰:山下花开一色红,花下千头鹿养茸,说的就是这个养鹿的事儿。”
展云端暗暗佩服这少年的学识,笑道:“哟,这么说,这吴王夫差对西施还挺好的咯。”
阿蜚淡淡一笑:“夫差是爱她美色,然而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终是不长久的。那夫差也算不得什么英雄,最多也就是一枭雄,和项羽差不多……”
展云端听他说“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这句话,心中不觉微有触动,正在细细咀嚼这话的涵义,那厢阿蜚已经转而品评起夫差和项羽的相似性了。
展云端前世和现在加在一起,统共也没读几本书,夫差也好项羽也罢,对她来说要闹清楚还真不是件容易事,因此只能老老实实的给阿蜚当听众。不过嫩壳老心的她到底多活了几十年,察言观色投人所好的本事还是有的,时不时地捧上几句,引得阿蜚侃侃而谈。
不知不觉便来到了山顶的钟楼,走上三楼,只见正中间高悬着一口大钟,比他们两个都要高大,那钟身通体赭黄,精美光洁,上面用楷书铸着许多工整的文字,细细看去似是某种经文。
阿蜚向展云端介绍道:“这是一部楞严咒,据说是本朝初大书法家文山先生的手笔。把佛经铸在钟上,每撞一下钟,字字都能有声音,等于是把经文全部诵读了一遍,自然是功德无量的。这钟轻撞的时候,声音悠扬清脆,回荡不绝,重撞的时候,浑厚响亮,方圆百里都能听得到呢。”
展云端还未说话,从楼梯口忽然传来一个娇脆的语声:“既这样,你撞几下给我听听。”
众人转头一望,只见那边上来一个女童,看起来和展云端差不多年纪,穿着松花罗衫和石榴红绫裙子,头上双丫髻配一对累丝嵌宝金花,十分地明媚鲜亮。
妙善双手合什:“阿弥佗佛,赵姑娘你好。”
那姓赵的女童看也不看她一眼,径直向阿蜚走过来,嗔怪道:“你怎么躲到这里来了,害得我好找!”竟似和他极其熟络一般。
可是展云端注意到,阿蜚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慌乱和反感,却很快堆起了温和的笑意,向她道:“在山上读书呢,正好碰到这位姑娘来玩,就和她解说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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