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奴才愣了下,犹豫道:“尼满回家去了,他……他婆娘肚子痛,要生了。”
尼满成亲后两口子其实就住在二阿哥府后街的一条巷子里,离这里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来去甚是方便。只是尼满一向遵守规矩,从不在当差的时候擅自离岗。
“尼满家的,要生了?”代善回想尼满妻子的模样,却发现对苏宜尔哈实在没什么太深刻的印象。“既如此,便由你去栅里跑一趟。若是萨济富察大福晋不在,你通禀告知八阿哥也是一样的,记得,不要在外滞留,去去就回。”
“是,奴才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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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宜尔哈在家生孩子,李佳氏生完人就昏迷不醒,一连三天,内宅没个管事的人,鸡毛蒜皮的大小事都归到代善跟前,要他拿主意处理。代善被这些琐事缠身,只觉得被那些刁奴缠得一个头比两个大,偏偏平时用的最顺手的尼满告了假不在身边。
等连家里捡了马粪,用了多少,今日谁负责去打柴,柴火少了不够烧必须得去买这类的事也禀到他面前时,代善终于坐不住了。
直到皇太极带着贺礼上门的时候,代善才想起来孩子都出生两天了,这洗三礼却完全没有准备。
皇太极让人把礼物往明间里一放,望着门帘子遮挡得严严实实的西厢门,关切地问道:“二嫂子可醒了?”
代善摇头,叹气。
这时西厢房的门帘子一动,岳托的奶妈子抱着襁褓从房里出来,一脸的愁苦:“爷,小阿哥身子弱得很,还不大肯吃奶。而且……”她为难地看着代善,“奴才这三天要看顾两位阿哥,怕是……照应不及。”
照应不及是真,但家里还有其他仆妇,只是眼下没个管事的主母,躲懒的人就多了。自己又不是小阿哥的乳母,犯不着担这身干系。况且瞧小阿哥这不足月的孱弱病态,怕是要养不活。
代善这才想起小阿哥的吃奶问题来:“福晋事先没找好奶妈子?”
“原是定的尼满家的,只是谁也料不到福晋会提前生产。”
代善想了想:“找人去尼满家看看,他家里的生没生。”
乳母心想,就算是生了,总不能还没出月子就把人拖来干活吧。这远水解不了近渴,岂不是白搭。
皇太极突然说道:“二哥,我看你家里也着实乱了些,二嫂还没醒,你一个人大男人要照顾两个孩子实在忙不过来。”他指着襁褓,“先让这个奴才抚养着小阿哥,我把岳托带回木栅去,由我额涅看顾几日。岳托大了,可以吃些米粥,偶尔吃些羊奶马奶也使得,再不济,六格格那还有个奶妈子,奶水也是足的,不愁就一定吃不上奶。”
第九章 孟古姐姐(2)
代善犹豫着:“这样……岂不是太麻烦福晋了。”
皇太极不以为意地笑道:“不妨事,我额涅整日里住在栅内,不爱外出,我又忙着替大福晋分担庶务,无法时常陪伴。正担心她寂寞,岳托阿哥交给她抚养正是两相齐美的好事,岂会麻烦。何况……我表姐也可以过去帮忙,她比我额涅还寡僻,成日里不出屋子,也不喜与任何人打交道,我相信有岳托阿哥在,必能博得她们的欢喜。”
代善脸色放软了,眼神柔和似水:“是么?那就……麻烦福晋了。”
岳托乳母抱着小阿哥,欲言又止,可最终却没敢提出异议。
岳托自生下来就由她抚养,加上李佳氏平时恩威并重的敲打,她对岳托可谓全心全意的付出,把岳托交给旁人照应,还不让她跟着去,哪怕对方是木栅里的福晋,她也不能放心啊。
只是主子都答应了,她一个小小的奴才又能说些什么?
暂且权宜吧,只要福晋能醒来,到时候由她拿主意,岳托自然就能抱回来了。
皇太极回去后,家里又开始忙着收拾东西,但凡岳托用得到的都打好了包裹,果然没过一个时辰,从木栅就过来了两名年轻仆妇并一名上了年纪的嬷嬷,说是孟古姐姐特意派来接岳托阿哥的。
代善这头才打发人送走岳托,没等喘口气吃上一口热饭,哭丧着脸的尼满半死不活地过来了,代善差一点没认出人来。不过三日未见,尼满眼袋乌黑,眼睛里满是血丝,人憔悴得不行,走路都是打着晃悠的。
“爷……”尼满跪在代善跟前,刚开了口便哭。
代善只觉得心烦,他这几日都快被琐事烦死了,没想到一向讨喜的尼满连这点眼力见也没有了。可即使如此,代善仍是按捺下情绪,语气温和地问:“这是又被你媳妇骂了?不过是挨她两句话,值得如此么?当初给你指这门亲,问过你,你可是欢天喜地说乐意的……”
“爷……”尼满涕泪满面,“奴才媳妇疼了一天一夜,终于把孩子生下来了。”他突然悲鸣,泣不成声,“可奴才不敢对她说,那孩子落地就没气,接生嬷嬷说是在肚里憋太久,救不活了。她昨儿个醒了没顾得上问孩子,只听说福晋产后一直昏迷,便闹着要过来伺候。我安抚不住,她一直闹到今儿早上,我只得哄她说福晋醒了,母子平安。她安了心,睡了一觉,方才突然醒来问我要孩子……爷——”他抱住代善的腿,嚎啕,“我上哪给她找个活的孩子啊!”
代善浑身一震,人也瞬间呆滞了下。
尼满痛哭流涕,身子直发抖,显是伤心到了绝处,偏又不敢在妻子面前提及,隐忍至现在,见了主子,情绪方才一下子崩溃了。
代善百感交集,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好,看了眼房门紧闭的西厢门,那里隐隐透出的血腥气还未散尽,浓重的药草味将整栋屋子都笼罩住了。
他将尼满拉了起来,喟叹:“你且回去,好好照顾她,别惦记着回我跟前伺候,回头我请汉医去你那儿一趟,给你媳妇瞧瞧。”
话还没讲完,西厢那里传来一声惊呼,然后一个小丫头脸色惨白地从房里蹿了出来:“爷,福晋血崩了——”
第九章 孟古姐姐(3)
木栅,孟古姐姐住的屋子,母子两个正目光一致地看着悠车里的小孩子。
皇太极看了看安睡的岳托,和满月时见过的那个小不点相比,这会儿的岳托明显肥了好几圈。圆脸圆胳膊圆腿,捏哪都是一团肉,手感很是不错。
皇太极捏了两把,睡梦中的小岳托不悦地皱了眉头,嘴角撇着似乎要哭。
孟古姐姐拍开皇太极的手:“胡闹什么,我好不容易才哄睡的。”
“难为这架悠车您还留着。”皇太极指着长索悬挂于屋顶的红色悠车,虽然红漆的颜色已经不新了,不过当初做工不错,十分结实耐用,所以这么多年也没见腐朽散架。
“原也一时想不起来搁哪了,还是海真想起来,说是十一阿哥出生时,四格格还小,离不了悠车,所以大福晋就着人来借了去。”
“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你那会儿才几岁呀。”孟古姐姐轻笑,忆起往事,“嘉穆瑚觉罗小福晋接连生了九阿哥,四格格,十一阿哥。十一阿哥和十阿哥同年生的,第二年又得了五格格,我就没指望这悠车借出去还能还回来。没想到那年东哥从木兰集沟出来,一眼瞅见五格格用的悠车是你的……二话没说就闹了一场。”
皇太极忍不住嘴角扬起:“她一定是说,悠车是娘家给准备的物事,小福晋姓的是嘉穆瑚觉罗,不是叶赫那拉。”
孟古姐姐笑道:“你猜的倒也差不离。只是她没和嘉穆瑚觉罗小福晋闹,是钮祜禄小福晋说话总是……所以东哥就不免跟她顶了两句。这事后来闹到你阿玛跟前,当晚这悠车就被送去东哥屋里了。喏,你今儿说岳托要来,海真记起来,才从东哥屋里翻出来的。”
钮祜禄小福晋是四阿哥和六阿哥的生母,进门比衮代还要早一年,姿色也算是个好的,只是如今到底年纪大了,比起嘉穆瑚觉罗氏这样的正当得宠的新人而言,算是已经没多少恩宠了。她心高气傲,争宠比不得嘉穆瑚觉罗氏,地位比不上孟古姐姐,所以时常乱发脾气,而那位住在木栅,身份地位都无比尴尬的布喜娅玛拉自然就成了她的发泄对象,没少被她挂在嘴上冷嘲热讽。
钮祜禄氏原仗着生养的两个庶子,花销极大,经常向公中索要东西,平时衮代都不予计较,只要钱财数目不大,都拨了给她。这两年皇太极打理庶务,掌管各处主子奴才的月钱,公中钱物卡的很紧,钮祜禄氏没少吃闷亏,渐渐的入不敷出,日子越过越拮据。
好在努尔哈赤虽对她宠爱不再,对自己儿子的婚事倒也还放在心上,四阿哥娶了富察叶克的女儿,陪嫁甚丰。不过也有奴才在私底下传言,说四阿哥福晋进门才不过数月,陪嫁倒有半数已经落在了她的额莫克[1]口袋里。
孟古姐姐对这些家长里短并不关注,她没其他依靠,这辈子估计自己的丈夫已是指望不上了,色衰爱弛,将来必不断有新人进门,如今她还得靠丈夫养儿子,待儿子大了,成家析户出去,她打定主意到时候主动求去,跟了儿子去外头养老,比年老色衰后留在木栅里碍人眼强。
第九章 孟古姐姐(4)
“儿子是额涅的命呀!”孟古姐姐看着岳托不安的睡颜,轻轻摇动悠车,“小阿哥,快快长大,你额涅的将来可全指望你呢。”
皇太极听了她的念叨,嗤的一笑:“额涅,你说反了,是岳托的将来全指望着他的额涅呢。”顿了顿,见孟古姐姐一脸疑惑,他解释说,“二嫂子还在昏迷,若是就此醒不过来没了,他这么小的孩子,没了亲生额涅,将来二哥娶进门的新福晋,会对他们好么?”
说话间,屋外窗口有个人影一顿,驻步不前。
孟古姐姐叹气道:“也不会那么……吉人自有天相。”
“我说的是万一,世事无常。”
“那也没你说的那么严重,你大哥二哥年幼丧母,现在不照样长大成人了。”
“那是大福晋还算个厚道人,管家有方,没有刻薄过大哥他们,不过也没待他们视若己出。别人肚皮里出来的,毕竟不是自己的亲儿子。”皇太极笑着拖长音,“给人做填房继室当嫡母什么的……也不是人人都有这度量的能够胜任的。若是碰上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呵呵,岳托和那刚出世的小阿哥不是自己亲生的,还得天天在自己眼皮底下晃悠,岂不是得膈应死。”
窗外的影子一动,原该往门口走的身形一转,突然掉头走了。
皇太极眼角瞥过窗户纸,方才那舌绽莲花的机灵劲骤然一收,整个人的精神放松下来,表情添了几分懒散。这会儿他的脸上才真有了一个八岁孩童该有的稚嫩。
孟古姐姐突然一指头戳到他脑门上,嗔道:“以后不许这么顽皮,你好好地又把你表姐气走了。枉她平时那么疼你,你还处处给她添堵。”
皇太极撅嘴道:“只是让她清醒点而已,谁叫她整日里痴心妄想来着,长此以往,终是害人害己,何必呢。”
“小孩子家家的,你哪里懂得……”孟古姐姐怅然叹息,“你好好用功练字学骑射,不该你管的事你以后少管。”
“什么叫不该我管的事?那额涅你告诉我,我把岳托抱回来,这事做的对还是不对?该不该管?”
孟古姐姐沉吟:“这事吧,你做的对,也不对。代善性子软,不是个能管家的,他福晋这一次,真是九死一生了。岳托先放我这帮着照料几日,若是二阿哥福晋醒了,自是要派人送回去的。”
皇太极不以为意道:“不用送,若她惦记着孩子,自然会上门讨要,若是不稀罕……”他伸手捏了捏岳托的小脸蛋,“那就留下来送给表姐玩好了。”
“你又胡诌,小孩子又不是玩偶,怎么能送人玩。”
“怎么不能?我说能就是能。”
“真是傻孩子。”孟古姐姐怜爱之心顿起,只觉得自己这个儿子有时候看着挺像模像样的,有时候却又傻气至极。她一把将皇太极搂进怀里,笑道,“东哥肯定会嫌小孩子闹腾。”
“为什么?”
“木栅里那么多孩子,除了你,你看她和哪一个亲近过?”
“那是……她就那性子……”皇太极突然嘻嘻一笑,从额涅怀中挣脱出来,“还是依着额涅说的,等二嫂子醒了,就把岳托送回去,额涅和表姐……有我一个就够了。”
“真是孩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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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额莫克:满语发音emeke,婆婆的意思
第十章 失子闻噩(1)
苏宜尔哈觉得胸口涨得发痛,伸手入衣内一摸,只觉得两团原本绵柔的乳/房硬得像石头一样,皮肤烫得炙手。
她跟尼满要了两回孩子,可尼满却总拿话推诿,中午她禁不住连日来的疲惫,小睡了会儿,醒来发觉自己全身像是在火里烧烤,胸口更是疼得比下身还厉害。
尼满居然不在家,她扯着干涩的喉咙喊了两声,没人应。过了好一阵子才有个未留头的小丫头期期艾艾地蹭了进来。
那是住在隔壁的同在府里当差的马婆子的小女儿。马婆子一家是汉人,前几年大明皇帝派遣矿监税使四处征税,辽东边境上的大批汉民受不住这般搜刮,都逃到了关外来。虽然关外贫苦,但比起那些叫人活不下去的苛捐杂税,为活命只得逃到关外来自卖其身当奴隶。
马婆子死了的男人姓关,据说逃的路上男人死了,几个儿子被抓回去的抓回去,饿死的饿死,最后逃到建州的只剩下她和襁褓中的小女儿。马婆子到费阿拉后嫁给了代善家的一个马夫,也是汉人,姓的范,可因为养着马,便经常被人误以为姓马,马婆子的诨名就是这么来的。马婆子再嫁后靠关系也在府里讨了份倒夜香的活,日子这才渐渐好过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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