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黑的眸仁暗沉,不知道其人究竟在想什么,可那双眼却着着实实的越过众人的身影,与他毫不避讳的相触。
褚英心中恨意渐起,大叫道:“我不服!我不服!我不服——”
努尔哈赤怒道:“事到如今,你竟还不知错?!”
“我有什么错?”他挣扎欲起,奈何额亦都死死的压着他的腿,他被迫跪倒在地上,满脸倔强。
“给我押下去!押下去!关起来,不许任何人见他!让他给我好好反思!一日想不明白,就一日不许出门!”努尔哈赤怒吼。
褚英被侍卫半拖半扛的押了出去,也不知道关到了哪里。
显然,对这样的结局,有人欢喜有人忧愁。
如扈尔汉这般单纯的会觉得事情已经解决了,贝勒爷给予了公证的处理,没有偏袒自己的长子,公私不分。但对于某些人而言,很明显仍是觉察到了努尔哈赤隐藏的一片恻隐之心。
第六章
儿子要杀老子,谋夺自己父亲的地位、财产和女人,这种罪名,直接杀了都不过分。努尔哈赤向来够决绝,手段狠绝,自己的两个侄子,说杀就杀了。
褚英不比舒尔哈齐,舒尔哈齐年纪大了,熬不过拘禁的日子,撒手老去一了百了,可是褚英不过才三十三岁,正当壮年。谁也不能保证,以努尔哈赤对他的偏爱,等这件事风头过去后,会不会就此不了了之。
以褚英锱铢必较的性格,一旦今后有了翻身的机会,他们这些曾经告发他的人,怕得一个都逃不掉的遭到报复。
不论今后如何计较,但今天这场官司显然已经结束了。努尔哈赤着实被气着了,衙门里还有一堆公务要处理,他也没心思理睬了,脸色铁青地回了木栅。剩下众人差不多见好就收,陆陆续续的便也散了。
华灯初上,衙门口石阶下跪着一个人影。
几乎每个人从衙门口出来时,都会愣上一愣,而后静悄悄地绕开那人影远远的走开。
晚上的气温比白天低很多,杜度跪在冰冷的雪地里身上已是没了半点儿热气,四肢冻得麻痹,到最后,连两片嘴唇儿都在瑟瑟发抖,鼻腔中呵出的气息也渐渐失去热度。
他脑子有点儿昏沉,思维停顿,直到一袭裹着暖意的大氅落到了他的肩上。
他僵硬的抬头,目光所及,是一抹挺拔伟岸的身姿,即便是背着烛火,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却依然能感受到目色中的淡淡温情。
杜度心中一酸,眼泪已不可控制的滑落眼角,哽咽不止:“八叔。”
“起来。”
皇太极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他的力气很大,杜度麻木的四肢根本无力反抗,就被他提拉了起来。
杜度腿软地瘫倒。
皇太极扶着他,手心里是一片温暖。
杜度吸着鼻子:“八叔,我阿玛他……”
“回去吧。你玛法正在气头上,现在说什么也没用。这事的确是你阿玛做错了,你若真有心想救你阿玛,也不用去求你玛法,先去劝劝你阿玛,让他跟你玛法认了错。他这么死倔着,并不是好事,只会对他不利。”
杜度也知皇太极说的是实话,点头道:“好,我一定劝阿玛。”
皇太极待他站稳身子后,方放开他:“你阿玛未必是个听劝的。如果你阿玛死不悔改,你也莫要强求,免得他连你这点父子之情都不顾念。”
杜度惊道:“怎会?”
“这些日子你阿玛不在,你是长子,家里以后就全靠你了,你可懂我的意思?”
杜度沉默片刻后,点头:“是,我知道。”
“回去吧。”
杜度欲解下大氅还给皇太极,皇太极摇了摇头,反替他把领子扣紧了些:“夜里冷,你自己多保重,这会儿八叔不便送你。你额涅和弟弟们应该还在家里等消息,别让他们久等了。”
杜度低声道:“多谢八叔。”
紧了紧身上的大氅,步履蹒跚的走到衙门边上的拴马桩前。等腿上的麻痹感稍退,他翻身上马,发现昏暗中,皇太极依然站在雪地里无声的凝望着他。
杜度坐在马上,拱手向皇太极遥遥一揖,一勒马缰,纵马踏雪而去。
第七章
褚英拘禁后的第三天,武尔古岱家迎来了一个小客人。
佳穆莉扶着门框看着外头,圆乎乎的脸上满是好奇之色。
“嬷嬷,我能玩吗?”小手指了指那只牢牢蹲在敦达里胳膊上的海东青。
那白生生的手指险些儿就要戳到海东青的嘴上,鸟翼嚯地伸展开,在敦达里的胳膊上跳了两跳。
乌吉嬷嬷吓得急忙抓着佳穆莉的手缩回来。
豪格咯咯笑:“有敦达里在,它不咬人。”
佳穆莉看了眼敦达里,娇滴滴的问:“那没有敦达里,它就会咬人了吗?”
豪格挠了挠头:“那我可不知道。哎呀,反正我把它送来给你了,你要不喜欢,就让奴才把它杀了吃肉吧。”
乌吉嬷嬷“唉哟”一声:“这么好的海东青,那得花多少心血才养得起来,豪格阿哥说的可使不得。”抱着佳穆莉,叮嘱道:“小格格可不能随便把这海东青杀了。”
佳穆莉道:“可是嬷嬷你刚才不是说我年纪太小,不能和它玩吗?”
“这个……”
“那我可以把它送给姐姐吗?”稚嫩的声音里带着一份贴心。
乌吉嬷嬷把粉团儿似的小人搂在怀里亲了又亲:“我们小格格真是个可人儿。”
佳穆莉咯咯咯的笑。
豪格看得心动,伸手拉起佳穆莉的小手道:“妹妹去我家玩吧。我家有很多很多……很多好玩的。”
佳穆莉问乌吉嬷嬷:“嬷嬷,我能去吗?”
“今儿就算了,既然豪格阿哥来了,就先家里陪格格玩吧。”
“好!”豪格和佳穆莉欢快地应了,两人手牵手,一溜儿跑远了。
敦达里抖了抖手,隔着皮套子,抓住了海东青的爪子:“请问嬷嬷,这只扁毛要送到哪里去?”
乌吉嬷嬷想了想:“你跟我来吧。”说完便领着敦达里往阿木沙礼住的屋子走去,一路上不忘叮嘱,“我们大格格身子不好,已经连着好几日水米不进了,连带着精气神都不大好,她原是个好动的,最喜欢跟着一群哥儿们上山狩猎,骑射亦觉得好,唉……”
在乌吉嬷嬷的碎碎念中,两人进了屋子。
莽古济撵了讷莫颜,又新挑了两个丫头放到屋里贴身伺候大女儿。门莹十三岁,身段儿发育得极好,胸脯鼓鼓的,腰肢细得盈盈一握,这个原是哈达那拉家的三辈儿包衣奴,曾祖上听说原也姓的那拉氏。另一个却是新买来的汉女,姓文名清,比门莹小一岁,却矮了大半个头,身段虽还没长开,可一张脸却是十分出色的。
这两个丫头进府伺候大格格,明眼人看了都知道莽古济是给阿木沙礼找陪嫁通房了,所以身份上虽低,容貌身材都是可圈可点的。
敦达里跟着乌吉嬷嬷一进门,还没等乌吉嬷嬷开口,那两丫头已机灵地主动过来招呼。可目光触及敦达里后,两人却皆是一愣。文清面上一红,已是微显羞涩地低头避开视线去,门莹却是直剌剌地盯着敦达里看了好一会儿。
第七章
乌吉嬷嬷面现不悦之色,好在门莹并不是个傻的,马上回过神来,乖乖地站到了一边。
“格格呢?”
“折腾了一上午,好不容易才合眼睡会儿,奴才怕在房里待着惊扰格格,所以才出来的。”文清虽是汉人,祖辈却一直住在乌苏城,生活习惯早已同化,实与女真人无异。
乌吉嬷嬷本已掀开门帘子一脚跨入,听得这般一说,便又忙止步,正要返身,那昏暗中却有一个细弱的声音飘了出来。
“嬷嬷……”
乌吉嬷嬷歉然道:“是老奴。老奴该死,吵着格格休息了。”
阿木沙礼从床上撑起:“可是家里来了什么人?”
“是您八舅家的豪格阿哥来了,给小格格送来一只海东青,小格格一心念着您,让人把海东青送您这来了。”
“海东青……”帷帐内的声音有点儿失神,仿佛想起了什么。
乌吉嬷嬷心里这会儿却是显得无比欢喜的。要知道大格格躺在床上已经好些天了,明明已能下地走路,却依旧不肯活动,有时候一动不动的能躺一整天都不带翻身的,更别说开口讲话了。
“把海东青……带过来我瞧瞧。”
“嗳。”乌吉嬷嬷一口应下,喜出望外的出了房间,可等她看清敦达里臂上那展翅能有三尺许长的鹰隼时,不由犯了难。
门莹胆子大,毛遂自荐道:“不如让奴才来试试。”说着,伸手欲从隼的背后抓它。
手伸出去的同时,敦达里胳膊向前一避,门莹扑了个空。
“你以为是抓老母鸡呢?”
敦达里的话让门莹俏脸一红,心里发虚嘴上却不肯认输道:“我看它也挺乖的。”
敦达里生得好看,即便脸上不笑,也是一副赏心悦目的样子,可门莹却在他的注视下,越说声音越低,最后缩了缩脑袋,低头不语。
“我给大格格送进去吧。”敦达里建议道,“这畜生认生,若是伤了大格格……”
乌吉嬷嬷思量反正阿木沙礼躺在床上不起来,有床帐子掩着,即便敦达里真进了房间,也看不到什么,何况还有自己陪着,应该出不了什么问题,便答应了。
敦达里进房的时候,先是被这一屋子浑浊的味道惊到了,保守估计,这间房至少也该有三天不曾开窗通过风了,偏偏这会儿春寒已过,外头积雪在消融,屋里头炕烧得却依然很旺,铺面而来的正是那股叫人浑身难受的燥热和浊气。
海东青显然很不适应这样的环境,一进门就开始不停的煽动翅膀,躁动不安的在敦达里的胳膊上蹦跳。
“格格,海东青带来了。”
乌吉嬷嬷掀开床帐的一道缝,从敦达里的角度望去,并不能看见床帐内的情景,只隐约听见披衣的窸窣声,而后,有一只雪白的手从床帐里伸了出来。
“给我瞅瞅。”手的主人说道。
手的主人有着一张比手还白的脸,许是太久没有见阳光,那张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瘦得两颊无肉,映衬得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大得可怖。
第七章
乌吉嬷嬷将床帐子撩起一角,阿木沙礼精神尚可,那双大得出奇的大眼睛里露出几分温柔之意,虽然敦达里明知道她看的只是海东青,却不知为何心头一软,不忍再让这枯槁憔悴的少女多等一刻,举着海东青三步并作两步地踏上前,单膝跪地道:“格格请。”
阿木沙礼笑得温柔:“是个好猎手,送来给佳穆莉便是明珠暗投,可惜了。”
敦达里道:“小格格已把它转赠给格格您了。”
阿木沙礼摇头:“跟了我也没什么差别。”她说话很慢,可即便如此,多讲几句仍是消耗了她不少体力。“你还是带回去吧。”
敦达里看她实在辛苦,只这片刻功夫,额上竟已冒了一层薄汗,他躬身应下,慢慢退出。乌吉嬷嬷正要将帐子放下时,敦达里忽然说了一句:“格格是个福大的,总能心想事成的,今日不成,明日也能成的。”
他这句话没头没脑,不等乌吉嬷嬷脑子转过弯来,他人已走了出去。
乌吉嬷嬷纳罕道:“八爷跟前的奴才白长了一张好看的脸了,说话颠三倒四的,大概脑子不太好使,这样下去怕是连媳妇都不好找了。”
“八舅岂是以貌取人的人。”
“你这孩子是不知道呢,八爷的母舅家是叶赫那拉氏,那可是尽出美女的一家子。八爷从小看着那个第一美女长大的,自然喜欢看漂亮的人。其实人都这样,不是非要以貌取人,但谁还会故意放着漂亮的不喜欢,偏去喜欢丑怪的?”
阿木沙礼呵呵一笑,听不出是喜是嗔:“我却信八舅不是这样的人。”她在床上躺平,望着床顶,突然问道:“今儿个初几了?”
乌吉嬷嬷笑道:“格格糊涂了,今儿已是三月廿五了。”
“是么?”被下的手慢慢抚上小腹,那里平滑如故,“的确是我糊涂了。”
声音低迷,渐不可闻。
乌吉嬷嬷在床头等了一会儿,侧耳听到一阵均匀的呼吸声,这才将提拎的心稍稍放下。等走出房间后,发现敦达里已经不在明间,只门莹和文清两个丫头正一脸绯红的在互相嬉笑打闹。
“胡闹什么,客人来了,你们连口热水都没有准备,一个个都不知道干什么吃的。”
门莹和文清不敢顶撞,只得敛着身挨训。
豪格陪佳穆莉玩了一下午,到晚上还不肯走,最后被敦达里扛在肩上抱走了,临走还不死心地拉着佳穆莉的手,大吵着要把妹妹一块儿接家去。
那会儿莽古济才刚刚回来,也不知道她出门这一天忙了什么,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不济,似乎极为疲惫。
晚上从衙门回来的武尔古岱,在饭桌旁听乌吉嬷嬷叙述豪格的事后,倒是大为赞赏地说了句:“曹孟德骂汉献帝时曾说他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如今我们的日子越过越好了,手里银帛多了,奴才也多了,我瞅着这些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小阿哥们,身边不仅额涅宠着,还都备了乳母,甚至贴身丫头……养得一个个娇气十足。还是皇太极有远见,豪格出入没有乳母丫头追随,只让一个半大不大的少年陪着,不错,真是不错。豪格将来肯定有出息!”
第七章
莽古济道:“可也有人说,皇太极对这个独子太过严苛了呢。”
“慈母多败儿,虎父无犬子。你个妇道人家哪里懂得阿哥就该有个阿哥样,又不是养格格,那么娇养着做什么?”
武尔古岱多喝了两杯酒,说话也随便,没想到却刺激到了莽古济。莽古济突然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酒碗,怒道:“你什么意思?是我让你绝后了?你这是再怪我生了女儿吗?”一个多月紧绷的那根弦不知怎的突然就断了,她哇的声哭将起来,“我是把阿木沙礼娇生惯养着了,我疼她爱她,捧在手心里,呵口气都怕把她吹化了。她从小就乖巧听话,虽不是拔尖的,可比起这满城的贵女来说,她比谁差了去了?她现在落得这样,能怨得了我吗?是她不洁身自爱惹来的麻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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