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古济道:“有话你就直说,不要吞吞吐吐的绕弯子。”
“那我就实话实说,近来摸着脉相越来越不乐观,胎动渐少,只怕腹中胎儿挨不到分娩之日。”
“你的意思是……”莽古济愕然。
阿木沙礼突然睁开眼来,口齿清晰地道:“你是说,胎死腹中?”
第十四章
“你说什么?!你有种再说一遍!”一声高亢的尖叫声从屋子里传了出来,震得那些个在院子干活的奴才们都停下了活计,面面相觑后,赶紧拾掇了东西,远远的避开。
今儿个本是建州勇士们凯旋归来,举族庆贺的大好日子,据说夺了叶赫十九处城寨的粮食,收降了三百户民众。
作为这个古英巴图鲁的长子,这个府里的大阿哥,岳托的随征是令众人特别意想不到的,就连代善一开始也没料到会在出征队伍里看到自己的儿子,他跟着多积礼出征,算是正红旗下的人。
作为正红旗的旗主,怎么都不能对外人说,自己的儿子随扈出征不知情,但事实就是,代善的确不知情,济兰气得牙痒痒的,却不好当面发飙。听说岳托这一回得了不少赏,她正郁闷得紧,没想到萨哈廉急匆匆地跑来找她。
“额涅!额涅!大嫂子砸了屋子啦!你快去看看吧!”萨哈廉急得跳脚,拼命拉扯济兰的胳膊。
济兰被他拉得踉跄了两步,不耐烦道:“让她砸去,那屋里的东西都是她自个儿的陪嫁物什,她爱砸不砸,我管得着么?”
“可是她还打了大哥!”萨哈廉吼道,“你不能不管!”
门口舍礼探了探脑袋,目光一触到济兰,急忙又缩了回去,门口人影憧憧,显然家里的几个孩子都在廊下挤着等消息呢。
济兰冷哼:“你这可见都是谎话,越说越离谱了,岳托是什么人?都能上战场杀敌的人了,穆图尔贺再能耐,能动得了他一指头?”
门口瓦克达和巴喇嘛的脑袋一伸一缩的,巴喇嘛奶声奶气地说:“额涅,三哥没撒谎,真打了,打出血了!”
瓦克达补充:“凳子砸脑袋上了,磕出血了。”
舍礼的小脑袋也伸了过来,不过她什么都没敢说,只是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济兰。
济兰惊讶道:“这是真的?”
“真!”萨哈廉急切地去拽她,“您快去劝劝!”
济兰还是没动:“他们为了什么吵?”
萨哈廉手劲一松,面色微窘,抿着嘴不开口,济兰愈发好奇起来。
瓦克达跳进门来,举手道:“我知道!我知道!”一边嚷嚷,一边大笑起来。
萨哈廉回头瞪他:“你闭嘴!”
济兰道:“你凶你弟弟做什么,瓦克达,你说给额涅听,到底是为了什么?”
“大哥在外头养了个布雅福晋!”
“你闭嘴!”
“那女人要生孩子了!”
满地狼藉,穆图尔贺披头散发地站在一片碎瓷瓦上,手指颤抖着指着岳托的鼻子,气哼哼地已说不出半句话来了。
纳扎里看她脸色白得吓人,忙伸手拍抚她的胸口,不停地替她顺气儿:“福晋您消消气!您消消气!”
硕托冲过来,把岳托往自己身后拉,冲穆图尔贺吼道:“不就是收了个女人吗?我哥养不起吗?你个妒妇,你自己生不出来,难道还不许别人给我哥生孩子?”
第十四章
穆图尔贺气得瑟瑟发抖,伸手一爪挠在硕托脸上:“我跟你们拼了!”
硕托用力一推,穆图尔贺没站稳,被他直接甩倒在地。一地的碎渣子,她一屁股坐了上去,硌着了肉,疼得直钻心。
纳扎里着急地去搀她,她甩开纳扎里的手,乱蓬蓬的小两把头散在耳边,她埋首哭了起来。这哭声不比方才那种嚎啕,而是细细的,尖尖的,夹带着颤栗的悲哀,竟有种说不出的凄凉委屈。
岳托用帕子捂着额头,头皮上划拉了一道口子,血流如注,这会儿血迹污了他半张脸,原本俊逸的脸孔这会儿看起来有点儿狰狞。
花儿心慌意乱地替他擦脸,边擦边掉泪。
硕托不依不饶地指着穆图尔贺骂:“一哭二闹三上吊,你做戏倒是做的真全套!我哥可不是真有种?没种哪来的娃娃!你却是个没种的,你还不如趁早儿把腰带悬梁上,记得,别打活扣!”
“硕托!”岳托出声呵斥,“够了!”
“哥!你怕她什么?”硕托愤愤道,“当初娶这女人进门就是个大错,叶赫那拉氏有几个好的?进门整一年了吧,瞧她在家霸道的,成日里撵鸡打狗的,她要是去跟正房那女人闹去,我倒又得竖个大拇指敬她一声大嫂了。她是整个儿一窝里横,别以为我眼瞎,我亲眼看到她拿绣花针戳花儿的嘴,说她懒、馋、不听使唤。哼,家里长眼睛的,哪个不知道花儿起得比鸡早,干得比牛多,吃得比猪差!”
花儿给岳托擦脸的手,不停的抖着。硕托那话一说出口,她吓得一哆嗦,手里的帕子落了地,她噗通跪倒在地,结巴道:“没……没有的事。”
穆图尔贺戚戚地哭着,抬头瞪着一双红肿的眼睛,满腔恨意,声音抖得不行:“我没种?是啊……我没种!”她歇斯底里地捡起地上的碎片不停地砸岳托,“他都不碰我,我怎么可能有孩子?我又不是老母鸡,没种也能生出蛋来!”
屋子里陡然间寂静,只剩下穆图尔贺一人凄厉的哭声。
硕托想笑,嘴咧了咧又没笑得出来,他狐疑着回头看了岳托一眼。刚想问是不是因为大哥年纪太小不懂风月,可转念又一想,不对啊,这不是外头的小妾已经弄大肚子了?
他困惑地看着岳托,屋子里其他人也都看着岳托,不过他们胆子小,只敢偷偷拿眼瞟。
岳托一松手,脑袋上的帕子又掉了下来,那道口子又开始流下血来,腥红的挂了他一脸。
“哥?!”硕托心疼不已,“要不要叫医生啊?”
岳托摇了摇头:“小伤,不碍事。”眼睛扫了一圈,果然纳扎里、锦歌还有花儿,身子皆是一震,齐刷刷地把头低了下去,极力缩小存在感。
穆图尔贺哭得凄惨,岳托走过去,弯腰将她抱起。她拼命挣扎,他只是抱紧了不放手,任由她踢打。
“是我对不住你,我应承你,只此一次……”
这种放低姿态,温柔小意的语气让穆图尔贺紧绷的身子稍稍松软下来,他拍着她的背,细声细语,正说话间,屋门哐当一声像是被砸开了似的,门扉重重撞在了墙上。
济兰叉腰站在了门口,身后跟了一群孩子,再往后,则站着满脸焦急的萨茵。
济兰双目一扫,不大的厅屋被毁得个七七八八,再一看岳托一脑门的血迹,不由心里一惊。她知道穆图尔贺不是个好惹的,所以这一年来她都避免与她正面硬碰硬,一直以怀柔宽抚为主,不过怎么也没想到她能凶悍至此。
“这都什么事呢?”遍地狼藉,脚都快踩不进去了,她便是想坐下摆长辈谱都没地摆,只得站在门口说话,“你们两口子是预备要拆房子吗?”看向岳托,“怪道外头传言说岳托阿哥闹着要分家,我还心说我们家明明和睦得紧,哪来的谣言……敢情是因为分了家好名正言顺的养妾啊。”
怀里原本已软和的身体猛地一僵,岳托来不及暗想一句要糟,穆图尔贺已扬手“啪”地甩了岳托一耳刮子。
“原来你存的是这个心!我还以为……还以为……”
岳托神情木然,无语缄默。
济兰冷笑。
硕托跳脚,指着穆图尔贺破口大骂:“你这泼妇,动手动上瘾了?真以为我哥不打女人吗?我哥不打,我打!”
硕托说着便要动手,岳托挥手挡开,拽着他的手腕将他拖开:“别添乱,出去待着。”
“哥!”
岳托将他拖到门口:“全都给我出去!”
他的声音不高,却是不怒而威,满屋子的人不敢反抗,即刻挪开脚步往门外走。
济兰堵在门口不肯挪动,岳托看了她一眼。他这会儿身高已比她高出半个头,身材虽不算魁梧,却离奇地生出一股压迫感。
济兰隐隐觉得,这小子上过战场之后,整个人的气势都变得锋利了,那双眼睛居然能把她看得心里直发毛。
“哼!”她冷哼一声,“这个家还是我做主,你们要再在这个家里闹事,统统都给我滚出去!”放下狠话,昂起头,摆出当家福晋该有的气势,她扭身走了。
岳托把硕托扔了出去,然后砰地关上了门。
“哥!”硕托在门外不甘心地喊。
穆图尔贺满腔恨意,岳托刚走近她,她想也不想,伸手便掴了上去。
岳托明明可以躲开,但这一次却依旧没躲,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耳刮子。
她愣了愣,没想到他会这么逆来顺受。
岳托的神情很平静,语气却带了点点无奈:“打够没?没有就继续,你可以打我,打到你消气为止。”
她眼眉一竖,尖利道:“消气?怎么可能消气?”她甩手一巴掌一巴掌的掴过去,啪啪声不断,岳托的一边脸颊顿时红肿起来,同时,她的手心也火辣辣的疼。
都说十指连心,那股子疼似乎真的钻进了她的心里,痛得她怎么喊叫都舒缓不了。
她眼泪簌簌而下,恨恨地扬手:“要我消气,除非你把那贱种给我杀了!”
这一巴掌没有落在他脸上。
他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劲很大,她动弹不得分毫。那个瞬间,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和眼前这个半大不大的男人之间的存在的差距。
是的,即便她比他大两岁,可少年总会长大,靠蛮力,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她抿着嘴,倔强的默默流泪。
他叹息一声,伸手笨手笨脚地用拇指指腹替她擦去眼泪:“我应承你,只要你容下这个孩子,以后这个家里,以你为尊,我绝不违逆你半句话。”
穆图尔贺有点呆,心里又惊又怒,想着他居然肯为一个贱种这般放低身份来求自己,一时怔怔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个孩子……你不用担心孩子的生母,她……不会影响到任何人。只是这个孩子,我不能弃之不顾,等他生下来,可否放你名下?只要你肯养活这个孩子,视如己出……我岳托发誓,今生今世,必不负你!”
穆图尔贺呆住了,一时之间竟有点儿没法听懂他说的话。
她身子一软,站立不稳,几欲摔倒。
岳托一把搂住她的腰。
她懵懵懂懂的转头看向他,他一脸的真诚。
要不要信他?
要不要答应他?
她张了张嘴,只觉得满嘴酸涩,除了轻声啜泣,已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第十五章
“去母留子?没必要这样吧?”济尔哈朗先还为这个堂侄小小年纪荣升阿玛而笑得眼泪直流,这会儿再听下去,不由张大了嘴,颇为不可思议。
“就是。”硕托在边上帮腔,他知道自己大哥和这个隔房的六叔打小交情不菲,旁人的话兴许听不进去,六堂叔的话总是能劝一劝的,“大哥如今也算成家立业了,不过是纳个妾,你要说是为了穆图尔贺的脸面,大可不给那女人名分,仍养在外头做布雅福晋。”
他对穆图尔贺没什么好感,连带的连大嫂都不肯喊了。
济尔哈朗也觉得岳托做的未免过了,虽说岳托年纪小,家里的妻子尚未生出嫡长子来,便先搞出了庶长子,有点儿太打妻子的脸面,但既已成事实,他也决定认下这个孩子了,那为什么不索性给孩子生母一个名分?
“那女人什么身份?”他见岳托不吱声,便自我认定那女人身份不高,看来求娶为福晋是不可能了,只是即便是做妾,也有高低之分。那女人身份卑微,想来就算抬个小福晋也妨碍不到元妻的地位,又何必想出这个“去母留子”狠招来呢?“好歹是给你生养了孩子的女人,怎么好随便打发了呢?你房里也没其他女人,硕托说你连自幼常伴的侍女都不曾收纳,陪嫁丫头也没开脸,想来收一个妾也没什么打紧的,即便是外人也不会说你什么。”
娶二妻的话得看自身身份,像岳托如今的年纪,娶元妻已是过早了,若是再娶二妻,那就有点儿招人话柄了,不过若是纳妾的话,只要不太过分,大家都睁一眼闭一眼不大会说什么。毕竟这会儿不比祖辈时清贫穷苦了,日子过得好了,只要养活得起,纳妾养侍女什么的,也没多少人会较真儿。
岳托的那个九叔巴布泰,别看是个庶出的,身家还不怎样,却是个贪色的。娶岳托的姨母李佳氏之前,就在外头养了小妾姜氏,之后居然又娶了郭络罗氏为二妻,屋里没名分的侍女通房更是没法计算。只是说来也怪,他那么多女人,却只有李佳氏生的长子噶布喇养到如今三岁大,这三年里也是磕磕绊绊,大小病不断,而他其他妻妾要么就是没怀上的,要么就是怀上了不停掉胎的。据说他有个汉人侍女金氏曾经生过一胎,是个小格格,也因此那侍女被抬做了小福晋,可惜那小格格养到半岁,见喜出花,没救得回来。
济尔哈朗摸着下巴,偷眼窥觑岳托,看他那样儿,一本正经的样儿,没想到会随了巴布泰的性儿了,只是巴布泰有个不错的元福晋,那个闺名唤作盈哥的李佳福晋真真儿是个难得一见的贤惠人,生怕巴布泰子嗣不厚,替他张罗了多少美人儿在屋里。这样一比,岳托真是个倒霉运的,上头有个小气巴拉的继母,又娶了个凶悍出名的福晋,这日子,想想都觉得头痛。
第十五章
也不知道额亦都家的九格格是什么性子,嗯,听说皇太极娶的那个娥尔赫就不是个省油的,不过皇太极人还不算糊涂,知道娥尔赫那性子扶不起来,索性放权给二妻葛戴。额亦都好像也没多大意见,看来应该是个讲理的岳丈……
济尔哈朗走着神儿想自己个的心事,连硕托在边上的故意咳嗽都没有留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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