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命,拖了快一年,终于可以解脱了。
“海兰!海兰!”耳边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唤。
这是在喊谁呢?
她意识朦胧的想,许久才明白,原来这是在喊自己。
莽古济使劲拍打着女儿的脸颊,试图把她唤醒。
廖婆子依旧在双手不停的忙碌着,色尔敏脸色惨白地看着。
身下是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廖婆子用手捧着胎衣,扔到了炕下的脚盆里。血淋淋的场面终于让色尔敏承受不住,转头哇的声狂吐起来。
屋子里血腥气十足。
廖婆子抓着干净的布去堵,口中喊道:“继续喂汤药!不要停!让她醒过来!这血崩可不是闹着玩的!”
莽古济玩命的拍打女儿,边喊边哭。
廖婆子忙乱中不忘回头问乌吉:“你那边怎样?那孩子呢?怎么没声啊?”
乌吉一手拖着沾染血迹的初生婴儿,一手轻拍臀部,双手俱颤:“我……我也不知道啊。”
她手里的婴儿,干瘪瘦小,就跟剥皮老鼠似的,浑身皮肤透着青紫色。
乌吉都不敢用力,生怕自己一巴掌下去就把孩子给打折了。
“不哭?难道真是死胎?”廖婆子愣住。
色尔敏原已停住了呕吐,好不容易挣扎起身便听到廖婆子突兀的冒出这么一句话,又见乌吉手中那个不哭不闹,一动不动的剥皮老鼠,她只觉得脑袋一晕,熬了一天两夜的身子再也撑不下去了,扑通摔倒在地。
第十七章
针对大明使者的一番话,努尔哈赤口述,命达海手书,给天朝写了一封回信。大体内容不外乎是解释征讨叶赫乃是私怨,只因癸巳年叶赫会兵女真九部攻打建州在先,后又背弃了丁酉年互通婚姻的宰马洒血之盟,叶赫将许配给他的女子悔婚不嫁,他待布占泰有恩养之恩,布占泰不知感恩,却反与他为仇,妄图娶他所聘的叶赫之女。他讨伐布占泰,杀其兵,得其地,布占泰只身逃到叶赫,叶赫不仅不将布占泰交出来,反而收容包庇,如此种种,才有了今日之战。只是这些纯属私怨,他待明国完全无嫌隙,与大明未曾有忤逆之意。
书信写好,努尔哈赤表示要亲自去送到明国人手里,于是这一年的腊月廿五,他骑马带着几个儿子出发,经过古勒山,一日一夜方才抵达抚顺城外。彼时天光方亮,事先得到消息的李永芳带人亲自出城三里相迎,虽是寒冬腊月,但李永芳所携火枪队一溜儿排开,兵强马壮,那种无论是马匹兵力还是甲胄火器均优于建州军良多的气势,着实令人呼吸一窒,倍觉气馁。
努尔哈赤和李永芳在马上拱手为礼,一同到教场下马,努尔哈赤将书信交给对方后,便打马回城。
虽这番作为,到底意难平,是以即便已逢岁末,却依旧神情恹恹的提不起什么劲来。孰料果真好事不成双,一行人刚到城门口,便有额亦都家的管事奴才在城门口迎驾,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什么事,那人已是跪伏在地,哭成一片:“贝勒爷恕罪,五格格昨儿四更没了。”
木槿自党奇死后便有点儿神智不清,总是念念叨叨的说着党奇不该死。她这种状态下只能让奴仆看守在家里细心照料,如此拖了大半年,便卧床不起。
管事奴才的嚎哭,让努尔哈赤的心情荡到了谷底。
他即便对木槿再不疼爱,可她到底还是自己的骨血,就这么年纪轻轻,如花般的凋零了,怎能不痛惜。
代善、莽古尔泰等人见阿玛伤心,忙各种劝慰。不曾想,回木栅后,兴许是承受不住丧女之痛,努尔哈赤竟然病倒了,直到元日那天,几个儿子方才在宴会上见到了称病数日后的阿玛。
努尔哈赤翻过新年便已是五十有五,昔日称霸威赫的男人如今两鬓添霜,已显出老态来。看着子孙济济一堂恭贺新禧,病容未退的努尔哈赤在儿孙环绕下露出一丝欣慰笑容,不过瞬息间又在看到杜度带着福晋宁古希过来磕头时,敛住了笑意,眼中渐渐覆盖住一层哀色。
杜度本想借此机会恳求玛法宽恕自己的阿玛,可磕完头起身发现努尔哈赤的脸色后,便知此事多半无望。可事到临头要他就此放弃,又颇觉得不舍,刚要张口,身后有人将他轻轻拉开,地上的蒲草垫子上已是恭恭敬敬地跪了一个人。
“孙儿给玛法拜年,恭祝玛法身体康泰……”
第十七章
“孙儿给玛法拜年,恭祝玛法身体康泰……”
努尔哈赤见那少年长身玉立,穿了一袭簇新的靛蓝团花袍子,愈发衬得面庞白皙,他忍不住眯着眼,凑近了细细打量,果然觉得这孩子的五官俊秀,长得竟有六七分像极了自己早逝的元妻。
他心里一阵儿激动,竟忍不住从炕上弯下了腰:“好孩子,快起来。”
国欢依旧磕足了头放才起身。
努尔哈赤把他叫到跟前,细细打量,忍不住笑道:“倒是比小时候结实了不少。”拉着他的胳膊四下里拍打拿捏,发现这个孙儿虽偏瘦了些,倒还不算弱不禁风,筋骨有力,衣裳底下还是藏着些肌肉的。“你小时候可没这般好,你额涅可替你操碎了心了,如今大好了,也到了说媳妇的年纪了。”
他这话音刚落,便被一旁的皇太极接了过去:“阿玛您忘了,大哥去年和三姐亲上做亲,给两家的孩子定了亲,已过了礼,要不是阿木沙礼那丫头今年一直病着,他们两个指不定孩子都能有了,您就能当翁古玛法[1]了……”
努尔哈赤厌恶褚英所作所为,特别是自拘禁起来,褚英死不悔改的性子更是让他气得不行,先前还有人在他跟前求情劝说,但每次都被训斥回去,久而久之,厌恶感日增,近来已无人敢在他面前提及褚英的任何话题。
果然,皇太极笑吟吟的说话没有讨到好处,努尔哈赤少有的笑意又冷了回去。
皇太极无奈地拍了拍杜度的肩膀,杜度失望之余,不由感激地瞥了皇太极一眼,暗示谢意。
一时气氛有点儿冷场,倒是后头预备磕头的子孙中间,岳托排众而出,在蒲垫子上跪倒道:“玛法要当翁古玛法有何难的,今年必让玛法如愿!”
“哦?”众人惊讶,许多人先是看了跪倒磕头的岳托一眼,便又忍不住齐刷刷往另一侧女眷聚集处看去。
岳托的妻子穆图尔贺此刻恰好站在宁古希边上,与身材窈窕的宁古希相比,穆图尔贺身材丰腴,宽大的长袍下依稀可分辨出微微隆起的小腹。
“哦……”众人又是一阵恍然。
杜度忍不住伸手捣了岳托一拳:“有你的!居然抢在了我头里了。”
子嗣繁盛代表了家族兴旺,特别在这种上阵依靠父子兵的年代。努尔哈赤显然因为这个消息而倍感高兴,忍不住大笑起来,竟而朗声唤道:“额亦都!额亦都!”
额亦都从人后走了上前,亦是面带笑容,拱手道:“给贝勒爷贺喜了。”
“同喜!同喜!”努尔哈赤从炕上下来,挽住额亦都的胳膊道,“今儿是个好日子。往事已矣不可追,我们且得往后看。”
额亦都猜到努尔哈赤所指的是党奇身死之事,党奇死后,妻子扎剌玢没能承受住丧子之痛,一病不起,随即撒手人寰。没想到年末,连儿媳木槿也没能保得住。
可以这么说,党奇和爱新觉罗家的姻亲同盟到去年就全因为党奇的死而中断了,额亦都也隐隐猜测着努尔哈赤可能还会考虑两家联姻,他子女众多,倒是不介意舍出几个女儿来嫁给努尔哈赤的孙子们,一时目光掠过杜度、国欢、岳托三人,面上露出笑意,心中却不停考量着。
这三个人各有千秋,只是嫁女不如娶媳,若是能够……如此一想,目光不由掠向女眷方向,果然在人群中找到了穆库什、颜哲——六格格谷佳珲年前做为停战和好的契约已远嫁叶赫,七格格颜哲年纪略小了点,看来只有穆库什格格适龄婚配,只是不知道贝勒爷看中的是自己哪一个儿子。
他想着扎剌玢生了那么多儿子,纵使成年已有家室的的儿子配不上穆库什,总也有适龄幼子可以配颜哲的。
他心中算盘打定,不由捻须微笑。
努尔哈赤见他目光闪烁,顺着他目光看去,不由大笑道:“也罢!也罢!我这个四格格之前遇人不淑,往后还请你多多包容……”
穆库什这边正一脸羡慕地看着穆图尔贺的肚子,全然没想到自己已成了一道风景。
此时穆图尔贺正一手撑腰,使劲挺着本不算显眼的肚子,三分孕味也撑出了九分。穆库什刚想摸摸她的肚子,冷不防被穆图尔哈一巴掌拍开手,正错愕间,只听得男人席面上传来一阵哄笑。
紧接着有人大嗓门的喊:“恭喜贝勒爷!恭喜额亦都!”却是傻愣子扈尔汉,他这会儿手足舞蹈地朝女眷处挥手高喊,“四格格!明年你可得给额亦都再添一个小阿哥!”
穆库什一时没反应过来,人愣在那儿,一脸茫然。
倒是阿巴亥醒悟及时,笑着拉扯着穆库什的手,赞道:“你真是个有福的……”
阿巴亥身后,原本垂手侍立的嘉穆瑚觉罗氏猛地一个踉跄,险些儿晕厥过去。
穆库什……额亦都……
“呀!”穆图尔贺一手捂着个肚子,一个拎着帕子掩唇咯咯笑道,“贝勒爷把穆库什格格配给了额亦都大人?这老夫少妻的……若是真能老当益壮,一招得子,那可不就是老来幼子?穆库什格格真是有福之人,大福晋您说的真对。”
她笑得欢腾,手里的帕子甩来甩去,恰好甩在身侧一人脸上,那人“嗳”的一声,被帕子打在眼上,捂住眼睛退了半步。
“啊,对不住,手滑……”穆图尔贺并没多当回事,随口道声歉,正要继续说话,没想到那人突然劈手抢过她的帕子,拎着帕角一抽,将帕子反甩在她脸上。
穆图尔贺被吓了一大跳,半边脸颊被帕子抽了个正着,火辣辣的生疼。
“啊,我也对不住,手也滑!”那人冷冰冰地回答。
穆图尔贺定睛看那少女跟个豆芽菜似的,年纪约莫不大,因为身量不足,长得倒不丑,只是脸色焦黄,倒是那一双眼亮得吓人。她想了半天,没想起这个人到底是谁,欺对方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弱质少女,顿时也恼了:“你算哪根葱啊?跳出来在这装大蒜啊!”
第十七章
两人当众争锋相对,皆是年少气盛,锋芒毕露。
围观的众人愣怔过后,立即便有人迅速反应过来,上前劝阻。
“阿木沙礼!那是你嫂子,你消消气,你自个儿三灾六病的好不容易养好了些,别又气病了!”说话的是乌日多克格格,她是娥恩哲的女儿,宁古希的妹妹,也是大福晋阿巴亥的堂妹。
穆图尔贺气极反笑,虽然几位福晋及时拉开,却依旧气恼不止,冲着阿木沙礼冷笑道:“原来是你啊!听说过完正月你就要嫁人了,到时候嫂子一定给你添上一箱子的药材当嫁妆……希望你嫁的男人长命百岁,也省得你朝三暮四,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劳心惦记着别人的……”
众女眷听她说话刻薄阴损,不由都蹙起了眉。
济兰在一旁看着穆图尔贺出丑,并不劝阻,还嘴角含笑,看得津津有味。
“我看穆图尔贺福晋也累了,还是少说两句,养养精神……免得带坏了肚子里的孩子。”这间屋子的明间其实并不算大,除却一般男丁占去了一半儿的席面外,这头女眷占据的地方更是狭窄,所以万字炕铺上坐的几位都是努尔哈赤的福晋和几位大臣的福晋,皆是身份显赫之人,今天这种场合,小福晋之类的妾室连面都没资格露一下,统统避讳不见的。而大部分子侄辈的媳妇们都坐在小杌子上,再矮上一辈的,就只能站着。
阿木沙礼和穆图尔贺都是站着的,可刚才开口呛声的那女子居然端坐在炕头上,更为稀奇的是她梳着少女的长辫子,怀里却抱着一个一岁左右的胖娃娃。
穆图尔贺嫁到建州后第一回参加这样的元旦年会,显然她并不认得养在木栅,深居简出的孙带格格。见孙带一身打扮和做派,打眼便认定这女子是努尔哈赤的苏拉格格——能上炕,有孩子,却没开脸没名分,不是苏拉格格是什么?
也是她被阿木沙礼气昏了头,就没想想,即便是努尔哈赤的苏拉格格,能得阿巴亥的抬举在这么多身份显赫的福晋跟前坦然上炕的女人,那得有多大的体面和恩宠?这可不是特例,在这个木栅内,可是有旧例可循的。当年那个布喜娅玛拉格格,可不就是独立于众福晋的一个特殊的存在?
孙带不是布喜娅玛拉,但如今在木栅内,却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特殊存在。
至少在这个内宅,阿巴亥也得看孙带几分面子,礼让于她。
穆图尔贺想也不想,就想上去打人。这回济兰看不成热闹了,忙站起来,将她拽了回来,脸上陪笑道:“孙带格格说的对,是我没管教好,让诸位福晋见笑了。穆图尔贺最近胎气重了,常常控制不住脾气。”
孙带冷笑,怀里逗弄着小肫哲,不停地逗她咯咯大笑,露出四颗小米粒的细牙。
穆图尔贺还想争辩,被济兰低喝:“你给我消停点,别把家里的气带到这里来,你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是能让你随便撒野的吗?”
这一屋子的女人,哪个不是权贵宅门里头的人精?穆图尔贺若是和几个未出嫁的小格格也就罢了,若是冲撞了那些个福晋,这可不仅仅是丢脸的问题了。
不过,听说过孙带格格性子高傲,不易近人的,倒没听说莽古济的女儿是个臭脾气的丫头啊?
济兰狐疑地转过眼瞥了阿木沙礼一眼。
被颜哲、萨伊堪、乌日多克等少女围着的阿木沙礼,脸上冷傲的一丝笑容都没有。这跟印象中那个甜甜糯糯,爱对人笑,特别会撒娇来事的少女完全不一样。
济兰纳闷不已,听说过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娇美可人的,倒少有见过小时可爱,大了长歪的。转念又一想,不禁又乐了,到底是莽古济的女儿,母女两个可不越来越像了?真可怜了要娶她的国欢阿哥。
济兰目光流转,望向对面男宾的席面上。
一屋子的老幼,国欢站在人群中,很是显眼。与皇太极那样魁梧拔尖,显得鹤立鸡群般的打眼身材相比,国欢瘦弱得像根嫩竹。但是他生得实在好看,眉清目朗,唇红齿白,举手投足间都显得特别优雅,那双星眸如点漆,不用开口便似能传千言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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