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最后,他就凭着不肯结党的这股蠢劲儿,被圣上攫升为一品太师,从此平步青云。
这还能叫蠢吗
是蠢还是扮猪吃老虎,实在发人深思
大殿之外的长廊,轩辕玦与太子不期而遇。
太子圆润的面庞消瘦了许多,倒比从前精神了些,他下颌上有一道淡淡的疤痕,不细看几乎看不出来。
只是他神情萎靡,一副睡不醒的模样,像是惨遭打击。
轩辕玦微微颔首,“太子殿下。”
太子抬眼看到他,这才强打起精神。
“四弟啊。”
他肚子朝后一缩,尽量把身体站直,免得在玉树临风的轩辕玦面前,显得太过委琐。
都知道晋王府出生了一对龙凤胎,带来了祥瑞之兆,圣上才允许晋王回朝的。
偏偏也解禁了东宫,让他回朝了。
这显然就是他沾了晋王的光,哪里能叫人高兴得起来
“四弟关在府里也不叫人省心,这是从哪里把这个詹世城挖出来的,替你造名声”
这个詹世城,先是一副忠言直谏的模样,将矛头直指轩辕玦。
太子以为是意外之喜,正要帮腔作势,想不到詹世城话锋一转,就变了味儿。
等他说完那些话,满朝文武看晋王的目光都不一样了。
有一个宁王贤名在外,怎么,现在连放荡不羁的晋王,也要装贤王了
看着太子一脸戒备的模样,轩辕玦轻轻一笑,“难道太子殿下以为,本王能收买得了一个视军侯爵位如蔽履的人”
太子愣了愣。
这个詹世城的确是一副难以收买的模样。
他戒备的神情丝毫没有放松,龇牙咧嘴道:“父皇从小到大都夸你聪慧,谁知道你用了什么法子沈侧妃那样天大的丑闻,如今不也成了你的助力了吗”
说到这个他就生气。
一开始他揭露这件事,就只是想给轩辕玦泼一盆大脏水,让他失宠于圣上。
没想到阴差阳错,倒把沈风斓这个身份贵重之人,推到了轩辕玦的阵营里。
沈风斓可是沈太师唯一的嫡女,她的身后还有一个定国公府撑腰。
这两方要是站在轩辕玦那一边,那实在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最最可气的是,沈风斓多灾多难的,竟然还能生下一对龙凤胎
偏生孩子出世又下了第一场雪,人人都说这初雪是龙凤胎带来的祥瑞。
一系列的巧合,真是让轩辕玦白捡了一个大便宜
不但当初那件丑事彻底压了下去,还多了一对为他增添名望的儿女。
早知道是这样,他宁可自己把沈风斓娶做侧妃,那可是一个天仙儿似的人物
轩辕玦收起了笑意,面色如雪,眼神冰冷地散发出寒意。
那件事发生之后,他还是第一次与太子对话。
没想到他丝毫没有设计害人的羞愧,反而还以此来讽刺他。
“这天大的丑闻,当中不也有你太子一份么”
昔日天大的丑闻如今成了好事,轩辕玦的这句话,像是插在太子心上一样难受。
太子几乎跳脚,“这是本宫棋差一招,谁知道沈风斓会生下龙凤胎下次你可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轩辕玦借机试探,“太子殿下如此忌惮沈侧妃腹中胎儿,竟然不惜派死士潜入晋王府,大火焚林,刺杀本王和沈侧妃”
这下太子真的要跳脚了,声音陡然拔高,生怕旁人听不见似的。
“轩辕玦你不要污蔑本宫你府里的大火跟本宫一点关系都没有,谁知道是不是你纵火自焚”
轩辕玦眼神冰冷,像是不信他的话。
不远处一队经过的宫人,听到喧哗声停下了脚步朝这里看。
太子咬牙切齿,压低了声音,“本宫做过的事,就算在父皇面前不敢认,在你面前又有何不敢认这宫里连三岁小儿都知道你我的关系”
反倒是轩辕玦,他也对自己做了那么多不光彩的事,不知道他敢不敢认
“汗血宝马,还有本宫的心腹谭三,你的这些阴谋诡计,你认是不认”
轩辕玦看着太子气急败坏的模样,忽地轻笑出声。
“何来阴谋诡计难道汗血宝马不是太子殿下私骑的难道谭三不是仗着太子威名,故意冲撞晋王府车架的”
“你你你”
太子有理说不清,“本宫私骑御马不假,可是马怎么就死了谭三有意冲撞,到底没撞到马车,沈侧妃怎么就喊肚子疼”
汗血宝马一案,太子被罚禁闭东宫。
谭三一事也已结案,判了个流放漠北。
太子完败。
轩辕玦冲他一笑,眼里尽是邪肆,“这能一样吗”
他正了正头上的玉冠,抬脚向外走去,只留下一个挺拔的背影。
“这些不过是对太子,送本王一个沈侧妃的回礼罢了。”
他的声音淡淡地传来,带着一片风雪,叫太子心生寒意。
听轩辕玦的口气,他这回礼还打算继续送下去
良久,他狠狠地一脚踢在廊柱上。
“呸,得了便宜还卖乖,想当储君就直说”
一个沈风斓加一对龙凤胎,这不是便宜是什么
说得好听是报复他,还不是找个借口夺他储君之位吗时近正午,雪渐渐地小了。
浣葛站在天斓居院门底下,看着几个小厮扫雪。
竹扫帚在积雪的地面上,留下细细的划痕,雪粒时不时被刮起。
浣葛瞧得有趣,冷不防听到脚步声,探出头去看。
覆盖着厚厚积雪的长廊,洁白一片,一抹宝蓝色的身影从远处走来。
“殿下来了”
浣葛朝里头喊了一声,立刻有人进去通传,又有人到厨房去知会
殿下午膳的时辰过来了,自然得备着膳。
沈风斓正坐在榻上看书,时不时在纸上写写什么,忽觉得眼前投下了一片阴影。
“殿下”
他还穿着朝服,想是刚进府就往天斓居来了。
一只小巧的手炉镂金雕玉,被他轻轻放在桌上。
“本王上了朝才明白,什么叫珍重。”
怎么也想不到,刚刚开朝就有这么一出好戏。
还和自己有关。
詹世城这么大的事,她竟然瞒着自己就办了,弄得他哭笑不得。
沈风斓淡淡一笑,合上了书,竟是孙子兵法。
她可真是杂学旁收,雅俗共赏。
今天看的还是唐传奇志怪,明儿看的或许就是老庄了。
“殿下既然能猜到是我做的,怎么会不知道这一出,叫做声东击西”
轩辕玦略一想便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今日这一出重在詹世城,是本王自作多情了”
声东击西,声的是晋王殿下,真正击的是詹世城。
没有这一出,圣上永远不会知道,还有詹世城这个人的存在。
“虽然此事与殿下无甚挂碍,还是得提醒一二,好叫殿下心里有个数。”
毕竟詹世城站出来,口口声声说的可是他啊。
轩辕玦坐到榻上,拿起沈风斓写写画画的纸,翻来覆去地看。
竟然看不出一个连贯字来。
“你是怎么找出这个人来的”
沈风斓道:“大哥如今在翰林院领职,年关休沐时,他还时常到翰林院中翻阅卷宗。”
沈风楼是个为官严谨的人,不会躺在沈太师的功劳簿上吃老本。
这也是他入仕区区几年,就能得到朝中和地方一片赞誉的原因。
当然,和他为人处世的态度也脱不开关系。
轩辕玦赞许地点点头,“高轩无论是才还是德,都堪为百官表率,只是年纪尚轻罢了。”
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他的前程比沈太师更加远大。
“大哥在翻阅卷宗之时,看到了这位詹世勋副将。不,应该称他武威侯。而后想到了京兆尹詹世城,与他有数面之缘。”
沈风楼在沧州任的是县令,京兆尹相当于京城的府令,二人都是地方父母,在为官的心得上有互通之处。
沈风楼对武威侯一事有些好奇,寻了个空儿拜访了这位京兆尹,从他口中得知了他上书弹劾晋王之事。
“殿下是知道的,我大哥那个人,几乎就没有人不喜欢他,不愿意与他攀谈的。”
一个人说起话来总叫人有如沐春风之感,谁不喜欢这样的人呢
“所以,这位京兆尹就对高轩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沈风斓眉梢一挑,“其实也没什么,这位詹大人的确忠正耿直,就是冲动了些。大哥不过是把殿下的善后之事,稍加润色告诉了他。”
沈风楼有这种能力,可以丝毫不让他察觉到他的目的,还能听进去他的劝告。
詹世城丝毫没有怀疑,反而对他的告知感激莫名,两人一起夸奖了几句晋王殿下宅心仁厚、知错就改之类的话。
当然,在这些夸奖之前,他们还讨论了晋王殿下从前的声名狼藉。
这一点,沈风斓是不会告诉轩辕玦的。
“你要让这个詹世城出现在父皇眼里,难道就是觉得他忠正耿直,不忍心直臣明珠蒙尘”
她还没出月子,会有这种忧国忧民的闲心
轩辕玦自然不信。
“就算我不让他出现,终有一日,他还是会出现的。”
真正的明珠,永远不会蒙尘。
她只是让这个时间,提前了一些罢了。
“詹世城的忠正耿直,和我父亲的忠正耿直,是不一样的。殿下要打压太子,詹世城可用。”
轩辕玦点点头,放下了那张鬼画符的白纸。
真正的忠直是先天下之忧而忧,而非如沈太师一般,纯粹站在君王的阵营里。
詹世城,他是站在百姓利益上的忠。
“今日在朝堂上,他直言本王从前名声不佳,但本王还是替他开脱了两句。”
对于这样的人,他也有几分惜才之意。
“那就好,想必这位詹大人,经过此事后也会对殿下大有改观。”
轩辕玦的手一滞,“你要他为我所用”
“不仅是他,以殿下如今的手段和眼界,大可以笼络更多的青年才俊,到你的麾下。”
君王已老,沈太师这一干臣子,也都老了。
江山代有才人出,真正能够大展宏图的,是如詹世城这样的年轻一代。
“包括高轩,甚至是陈宜正”
宜正是表兄陈执轼的字,执轼宜正,意为为人处世要持心公正。
沈风斓想到陈执轼的信中,屡屡流露出对晋王的敌意,不禁摇了摇头。
“他二人是我的兄长,自会为我考虑。会不会为殿下谋事,尚未可知。”
正因为他们是沈风斓的兄长,所以她不希望他们成为轩辕玦的棋子,用来争权的棋子。
她自己最痛恨受人逼迫,又怎会逼迫他们支持轩辕玦呢
他们要走怎样的仕途,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轩辕玦听得懂这层意思。
哪怕沈风楼在詹世城的事情上,推了一把力,也不能说明他一定会站在自己的阵营。
但至少,要打压太子,他是愿意出一份力的。
这不仅是为他,更是为沈风斓。
“太子陷害之仇我是定要报的,此外之事,我也管不得了”
沈风斓轻轻一叹,似是悠闲姿态,随口一说。
细细咀嚼,语中之意,暗含着隐隐的警告。
而轩辕玦只听出了一个意思
她仍未把自己,当成他的人。
正月很快过去,沈风斓要出月了,府中也在议论云旗兄妹的满月礼。
沈风斓听芳姑姑讲那些礼节,再看着两个小小的孩儿,还是决定不办这满月礼了。
孩子体弱,天气又冷,这个时节把他们抱出去见生人,只怕对孩子身体不好。
总归人人皆知他兄妹二人是早产,想来也不会见怪。
这话传到轩辕玦那里,他道:“一并连宫里也这样回话,待孩儿壮实一些了,再送进宫给父皇和母妃看看。”
数日前,他在一次早朝过后到御书房请见,试探了一番圣上的心意。
年事已高的圣上,看着自己久违的儿子,眼底那种沧桑叫他难以形容。
这些时日以来,他曾在府郁郁寡欢,想来圣上的日子也不好过。
他毕竟,是曾经那般疼爱自己的父亲。
“儿臣给父皇请安。”
他恭恭敬敬,直身跪下,一个头磕到地。
圣上迟疑了片刻,“坐吧。李照人”
屏风后脚步声细碎传来,李照人捧着一盏热茶上来,笑道:“殿下请用。奴才知道您最喜欢滚烫的茶了,和咱们圣上一模一样。”
一句话牵动了父子二人的心思,各自愁肠百结。
“多嘴。”
圣上佯嗔了一句。
李照人也知道圣上并非真的怪罪,只笑了笑,默默地退了出去。
“玦儿,你长进了。”
轩辕玦会意到他所指之事,“践踏市井摊贩的摊子,原就是儿臣的不是,不过是将功补过,算不得长进。”
圣上摇了摇头,捧起热茶啜了一口。
“朕不是说这件事。”
他所说的,是这些日子以来,轩辕玦的种种所作所为。
比起从前来,他学会了收敛锋芒,不再恣意纵情给人留下话柄;
他学会了保护自己,不再像从前那般骄傲自负,以为厄运永远不会到他头上;
他学会了用心,学会了用计。
他就像作茧自缚的一只春蚕,终于在一场惊雷之后,蜕变化蝶
这才是天家皇子,该有的风范。
若他就此一蹶不振,那就枉为皇子,枉为他看重的儿子了。
圣上忽地话锋一转。
“你要知道,父皇是保护不了你一辈子的。有些事情,不要觉得父皇疼爱你、信你,就可以。”
轩辕玦捧茶的手一滞,细思他话中之意。
他的意思是
“父皇,那件事,其实你是信儿臣的,是吗”
当初御前对质的时候,他说过自己并非酒后乱性,而是遭人下药陷害。
没有人信他,一贯疼爱他的父皇不信,母妃也不许他争辩
他到如今才明白,原来他们并非不信
而是此事的关键,根本不在他们信不信。
“父皇从小看你到大,你骄傲到从不屑于撒谎,难道朕不知道”
他知道,但他要让轩辕玦自己解决此事。
轩辕玦恍然大悟。
那段时日里,与其说他是为失宠于圣上而失落,倒不如说是为失去父亲的信任而失落。
在他的眼中,圣上先是父亲,而后才是君王。
父子二人相视一笑,那份久违的亲昵之感又回来了。
“做了父亲的人,果然就懂得审时度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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