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欢喜,是不同于幼年在家中背书流利得长辈称颂,或是母亲给她做新衣裳,或是同婢子家仆于各类节日出门一趟,这般欢喜,让她心头荡着无尽的柔情缱绻,含羞自嗔。
伊人娥眉如新桂,此刻却只背过自己不语,外头雨声不知何时又大了些许,两人沉默好一阵,成去非静静起身,在窗前伫立,脑中想的已是凤凰元年许侃遇刺一事,忽就记起了那么一幕,那日阿灰是被父亲叫来议商税的,他们相遇是在成府门前,而来传递许侃长史被沉湖消息的则是丁壶……成去非仔细回想着当日为数不多的寥寥几句,终思想明白过来,有些事做时许是以为深扃固钥,可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呢?
如此风雨之夜,本应和友人剪灯夜话,或同佳人暗诉衷肠,成去非略略一回神,转身再看,琬宁正侧眸脉脉注视着自己,也不知她维持这个姿势多久,便轻声唤她:“过来一起听听这雨声。”
等琬宁走到跟前,成去非偏头看她:“跟我说说,你以前在家中,这样的夜晚,都在做些什么?”
琬宁抿嘴儿笑:“大公子想知道我小时候的事情?”笑意尚未走到腮上,又不觉散了,她低首轻语,“有时读几页书,有时写几个大字,有时听烟雨姐姐……”
话至此,忽就停顿不前,成去非察觉出她微微有恙,以为她是思家所致,也不强逼相问,好半日,才听她再度开口,可声音却完全变了:
“大公子,我有一事想告诉您。”
她纤细的双手已绞到一处,身子也在不住发颤,成去非心底一动,外头风声掠竹,声音响得厉害,一阵接一阵,他漠漠问道:“你有事瞒着我?”
犹疑思量整晚的一句,此刻竟极其自然顺势而出,本毫不相干的话头,引来她这么一说,这算是无独有偶么?成去非见她似还在迟疑,遂道:“你说吧,我不怪你。”
琬宁抬首时眼中已蓄满了泪,好似随时便要决堤的水岸。
“此事是我有意瞒着您的,您也不怪我么?”
成去非稍感意外:“你倘是再不说,没了下文,我定会怪你。”琬宁眼睛一眨,泪水便簌簌直掉,成去非只得拿帕子替她拭泪,她就是这样的性子,这种时候,他还真想拿鞭子抽她一顿,大约才会好好说话。
可手底动作却温柔如许,叹息道:“换了他人,我早没了耐性,如今被你磨得也只能如此了,你怕是不知道自己有多讨人嫌。”
“我早找到我烟雨姐姐了,”琬宁抽抽噎噎望着他,并未留意他在说些什么,只想着如何交待这件事,“我自幼都是得她照料,当日我们被卖,蒋夫人带走了我,烟雨姐姐不知所终。有一回,我偷偷去买纸钱蜡烛,可店家说我拿来抵物的镯子是假的,不肯放我走,正巧顾家长公子替我解了围,并要送我回乌衣巷,半路上,我听见一艘画舫上歌声耳熟,竟是烟雨姐姐,我,我,”她怯怯住了口,别过脸去,“我不敢跟您直言,遂求的顾公子,顾公子人极好,果真替我救下烟雨姐姐,后来,后来,烟雨姐姐就到他府上去了……”
听到这里,成去非登时想起她当日左顾而言他,小心试探自己的情形,再想到顾府夜宴那一晚,心底冷嗤,抬了她下颌,一字一顿问道:“你跑去顾府,不是因什么想我想的要死了,是去找你烟雨姐姐了?我说你为何忽说这种不伦不类的话来,拿我当幌子?”
书房里本甚是温暖,琬宁同他对视的刹那,一时浑身冰凉,只想用双手护住身子,她实在是怕,怕还是会惹怒他,然而成去非终究没有露出半点情绪,松了手方淡淡道:“你拿我当借口,我不怪你,我只问你,为何找到人,却不肯告诉我,照理说,乌衣巷唯有我清楚你身世,你找到亲人,最不该瞒的人是我,为何这般信任顾公子?”
他问的有理有据,琬宁嗫嚅着,脑子轰然,一时间甚至都想不太清自己当初就瞻前顾后做出那种决定的,此刻被成去非细问,果真无话可讲,成去非冷冷一笑:“说不出?我来替你说好了,你觉得即便是做下人,跟着顾公子也比在成府好,因为顾家这位长公子人极好,”他刻意顿了顿,用的正是她方才的原话,琬宁面上一红,不能否认,只听成去非继续道:
“而成家的大公子不拘言笑,刻薄伤化。”又是一顿,琬宁很快念及这是有一日他问她阮家人是如何评议他的,恰恰是她学的兄长原话,此刻被他翻出来,琬宁一阵难堪,本还想听他下头如何接言,可他却就此打住了,她面上泪痕不干,这番言辞下去,她亦只能垂首哽咽道:“是我当时糊涂,不知该如何是好,可我,我……”
呢喃不成句,琬宁心头茫然混沌,不知该作如何解释,成去非折身仍往案几旁走,端了一盏茶,遮袖饮下几口方问:“你为何又说了出来?你那烟雨姐姐在顾府住一辈子岂不是更好?阿灰心慈目善,给她寻个好人家也是肯的。”
说着把茶盏一放,隔着这几步的距离看着她:“现在说是在暗示我什么?让我把你烟雨姐姐接回来?”
琬宁先是点头复又摇首,手心里已满是汗水,她惧怕他的那点心,自一开始就存在,如今半点未消,反倒更甚,此刻绞得心口直疼,再也说不一个字来。
成去非静静看了她半晌,踱步走来扶住她双肩,因她颤得实在厉害,手底便用了几分力,捏稳了她:“抬起头来,看着我。”
琬宁闻言,极力忍住,哆嗦着徐徐抬首,迎上他目无波澜的一双眼睛,竟想避开,可理智告诉她,此刻万万不能,她不能再做火上加油之事,成去非的声音却出乎她的意料,格外平静:
“这是最后一回,明白了?你的夫君,每日已够疲惫,我不想回到家中,还要跟你这样斗心思,不要让我觉得累,琬宁。”
警告之意如此明显,琬宁噙泪缓缓点头,成去非这才移开手,“我会替你把人接回来,不过不是现在,顾未明已被赐自尽,顾家这阵不安生,没我的准许,你不要随意私下去见她,再忍忍吧。”
他的手到底还是又攀缘上了她的脸颊,抚去那温热的泪,横腰抱起她,往里头的床榻上走去,附在她耳畔厮磨,微凉的唇贴上他向来喜爱的小耳垂:“留下来,你我说说话。”
如晦的风雨仍不止,他看着眼前的绿鬓红颜,恍恍想到,自己心底大概真的是存了这一分的难言柔情……
第160章
这场雨到后半夜就彻底蔫了劲,琬宁本枕着雨声睡去的, 梦中觉得憋闷, 便醒了, 脖颈处出了层薄汗黏住一缕发丝,很不受用,许是这阁中甚暖之故,她口中亦是焦渴异常,可浑身半点力气也无, 正欲勉强起身, 才发觉成去非的一只手臂正压在她胸口处。是了,怪不得梦中难熬, 琬宁小心移开他的手臂, 悄悄扯过件衣裳,低首系带打结时,一眼瞧见自己胸前这点点红印,脸又热起来,再看手腕处,一片青紫, 也不知他用那么大力气作何, 琬宁眼波盈盈动着, 往他那边漫过去一掬,不敢逗留,这边刚一起身,便觉底下一股温热溢了出来, 顺着腿心汩汩而下,一时间又羞又恼,只好咬唇呆呆坐回床沿。
寂寂无声的暖阁里,亦恍惚如春,良久,她试着起身,让她羞愧欲死的东西提醒着她,脚底的虚浮亦提醒着她,琬宁咬牙寻出帕子,哆嗦半晌,待丝绸的凉意碰触那一片,微疼的感觉一并而来,这样的事情实在让她难堪到几欲落泪,闭眼摩挲半日,挨完这一事,帕子却不知要放到哪里去,琬宁不肯多看一眼,只想着天亮定要趁无人时把它埋了。
“你不睡觉,在做什么?”后头忽传来成去非懒散的声音,琬宁情急之下把那帕子往袖管中胡乱塞好,讷讷道:“我口渴,想要喝水。”
成去非本想任由她去,轻揉了下惺忪的双眼,却还是坐了起来,亲自去给她弄水。琬宁见他往外室走,忙把那帕子取出,弯了腰直接扔到床底去了,这才堪堪松一口气,脸颊上的红潮却更重,成去非把一盏温水递到她跟前,等她饮尽,才低声问:“还要么?”
她意态娇慵,似是连回话的力气也没了,只摇了摇头,成去非便搂着她卧下,正想阖眼,却听怀中人细声细语似是抱怨了一句:“请大公子日后……”后头几个字竟全然没有听清,他轻抚着她耳后青丝,声音里仍带丝睡意,“日后如何?”
琬宁把脸深埋在他臂弯间,闭着眼含羞道:“轻些呀,让她们看见了,会笑我的……”成去非眉头微皱,“你在胡说些什么,她们敢来偷窥!”
哪来这么些稚气的话,成去非一面想一面搂紧了她,琬宁却挣脱出来,把一只雪白的手臂伸给他看,略带委屈:“大公子为何要掐我?”
成去非垂目一看,原是她那纤细的手腕被他情到浓时不觉就攥得乌紫,一时恨她不解风情,跟孩子似的在这不依不饶,遂打掉她扬起的手:“她们便是看见了,也不敢笑你。”
说着往她腰间忽重重掐了一把,正巧落在某处穴位上似的,又麻又疼,琬宁忍不住低呼一声,杏眼瞪着他,面上涨得红透,这会已是委屈到极点,眼泪都要出来,成去非笑她:“我被你折腾的睡意全无,刚才那一下,是罚你话多。”
搂着她的那只手便抽了出来,他坐起身,开始穿衣,琬宁扯过被子照例把脸捂了半边闷声问他:“大公子生气了?”
他也不看她,只道:“既然醒了,我去读会儿书,你睡你的。”琬宁有些懊悔自己为何弄这半晌,害得他无法歇息,遂悄悄也坐起身来,自身后环住了他腰身,鼓着胆子把脸轻轻贴在他后背上:“我不想一个人睡在这里……”
两只手交缠在他腰间不放,成去非感觉得出身后这具身子的颤意,低首捉住她那两只手,熟悉的一幕忽袭上心头,他想起韦兰丛也曾这样自身后拥着他,纠缠着他,娇嗔着不肯让他去上朝。发妻生得极美,美人便多些任性的权利,他偶尔会纵着她在自己身上放肆,她也的确一度放肆地不像话,有意在自己朝服上留下胭脂印子,或是求自己教她写大字,却偏要写得极丑极乱。或是在自己最爱常翻的那几册书间,悄然放上她平日里梳发偶掉的几根青丝,韦兰丛有着数不尽的玲珑心思,让他无奈,却又只能听之任之。在外人面前端庄自持的美人,却是自己的活泼娘子,少年人亦会心动如斯,他第一眼见她,便十分中意,好在家世相当,姻缘也算美满,他对她并无可挑剔之处,然而终究是两人缘浅如斯,不能携手白头。
他想到这,忽就自嘲一笑,白首与共这种事,他甚少去想,太过久远的事,他通常都不会想,也无任何期待,走好每一步,才是他要思量的,至于日后蓝图,要么是水到渠成,要么是世事无常,尽的了的是人事,无法抗拒的是天命,如此而已。
外头打更的声音响起,拉回他的思绪。琬宁何时松开的他,他竟一时无察,转过身来,见琬宁已靠枕而坐,拥着被默默看他。
“方才是我失礼,大公子不要怪我。”琬宁垂下眼帘,两只手微微攥紧了被角。
“我有什么可怪你的?”成去非笑问道,琬宁因方才他半日不语,以为惹他不悦,遂慌慌松开手,不免又懊恼自己此举太过直露,有失教养,心绪复杂得很,被他一问,顿时无话可接。
“上朝的时辰快到了,你再睡会,天还早着。”他这边起身,琬宁也窸窸窣窣穿起了衣裳,动作起落间,他终看到她脖颈往下那一处处自己给留下的痕迹,这才略觉尴尬,走到她身侧,拉过她一只手,顺势摸了摸她那极为光滑的一头青丝:“日后我会轻些,总教你挣命似的受着,是我孟浪了。”
琬宁被他说的好一阵心跳,扭过脸去,轻轻咬住手指,声音便有些混沌不清:“大公子不要自责,我并没有那般难受……”
两人情=事完全不能算得上频繁,琬宁也并不太能摸得准他这上头的规律,有时两人并肩躺着,只是闲说些许琐碎话;有时他则似乎想要的厉害,往往这样的时刻,才让她觉得他尤迥异于寻常,但事情一过,倘不是她身子上留下诸多踪迹可见,她总要以为那是一场场梦而已。
大约男子就是这样的?琬宁弯腰去找鞋,漫无边际想着,听见外头他盥洗的声响,莫名又发了会呆,才扬手随意松松绾了个髻,披了件外服,朝外张望一眼,正有婢子在上前侍奉着。
“你既起了,来为我梳头。”成去非看见了她,便扭身示意婢子退下。
琬宁在他身侧站定,先给他散了发髻,拿过梳篦,一下下梳起时,才想起昨晚他说顾家的那几句话来,犹豫想问,可又意识到自己实在不该过问朝政之事,遂又忍下了,成去非透过铜镜早看见她那一脸的心事,一笑道:
“给我梳个头,也能梳得你一脸愁云不散,不情愿给我做这些?”
“大公子明知不是,”琬宁亦看着镜中的他,微微泄气道,“便是每日给大公子梳发,我都……”说着又红了脸,成去非已笑着接道,“你起得来么?真让你天天来,恐怕你又要埋怨我让你每日总是睡不饱,这样的苦差事,怎敢劳驾小娘子?”
琬宁猜他是碰巧遇见过自己宴起的那几回,才这般调笑,遂认真道:“我以前在家中,虽不能像大公子这样目不窥园,日进有功,但也不敢随便懈怠的。”
“亏你还知道个目不窥园,我担不起,满园子的春=色,我还是有心要看的。”成去非等她伺候好,转身抬眸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琬宁讶异,征询回望着他,成去非一笑起身,一壁往书案旁走,一壁道:
“满园春=色就在眼前,我怎好视而不见?我不瞎。”
琬宁怔了片刻,才醒悟过来,微微一恼,轻声嗔道:“大公子很会辖制人,就是我长了十个脑袋也不行的。”
“我倒是想做那无肠公子,可没那个福气。”成去非打了个眼色,示意她过来研墨,琬宁掩着口葫芦边笑边走了过去,手底活动起来,才抿唇笑道:“人家只想做只螃蟹,偏有人要唤什么‘菊下郎君\‘横行介士’,风雅得很,还要引申出没心没肺,了无心思的性情来自比,螃蟹很无辜呢。”
她忽冒出这么些个俏皮话,成去非听得有趣,知道她这点性子不知压了多深,此刻许是觉得轻松自得,不觉就冒了上来,也不打断她,只笑着翻书:“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原来我这是欺负了螃蟹?”
琬宁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笑着笑着便意识到自己太过了,渐渐敛了笑,可眉眼里的愉悦却是散不去的,收住这个话茬,问道:“大公子要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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