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成大司马在听到征西将军消息之际,唯有沉默,他背对着众人,目光停在挂墙的舆图之上,诸将只可观得他孑然背影,无一人敢上前去,也自然无一人可窥探他此刻神情,他们无从知晓的是,无论是身处庙堂,还是这一刻的边陲荒城,成大司马皆一人独作一世界,这不是他们的过错,这仅仅只是成大司马一人的事情。
刘野彘不得不打破这片死寂,上前轻声唤道:“大司马……”
“嗯,你说。”成去非并未回首,声音平静到让人生疑,诸将各自相觑,参差不齐的目光,有落到成去非身上的,也有落到刘野彘身上的。
其实一众将领乍然再见大司马时,竟有一刹的全然不识之感。大司马整个人较之于三载前,明显疲惫,亦明显更为沉默,他不言不语的模样,压得众人几透不过气来,此刻也唯有刘野彘尚敢同他启口相商要事了。
“大司马来之前,我等粗粗议了几回,还请大司马定夺。”刘野彘话锋引上正道,阿大呼吸登时急促起来,恨不能此刻便上阵杀敌,成去非终漠漠转身,诸将一怔,呆呆望着他面无表情坐下,眼中果真是未见异样的。
得成去非示意,刘野彘方挪了挪步子,上前道:“胡人虽遣了不少人马占据各郡,他们的骑兵也虽可来往自如,但其后方,定有不少老弱妇孺及其属民粮草辎重,属下是想,既然如此,我军不妨遣精骑,绕过城池,直扑其后方,定引得城中军心大乱,胡人势必要出城回去营救,我军到时有了补给,也好同其火拼。”
火光摇曳,照在成去非微微扬起的双眉上,他一开口依旧可让诸将折服,让他们深深知道,无论何时何地,成大司马的头脑依旧冷静清明:
“找胡人的后方,你手底有可用可信赖的人才么?”
刘野彘望着他目中深切的了然,知道此计差不多要谈拢的走势,遂认真回道:“属下手底有几个胡人的奴隶,也都是胡人,他们本就是出逃投奔,属下跟大司马担保,这些人绝不是当日狸奴之流,请大司马放心。”
“我听他们说起过,”刘野彘得成去非默许,继续道,“漠北也就那几处地势高亢、水草丰美之地,胡人的马匹牛羊家眷只能驻扎于此,循着他们所留马粪、羊粪等痕迹,摸到他们的大营不是不可能,胡人此时士气正盛,以为我等不敢轻易攻城,而我军趁此刻突袭、屠杀其后方却是正当时。”
烛泪滴滴尽下,大帐内倏地一亮,又倏地一暗,成去非不发话,众人皆噤声不语,等着他来裁夺。刘野彘见成去非似是陷入沉思,想了想,终还是说出方才一直回避之事:
“此举正是以战养战,大司马,我军粮草并不充裕,属下同诸位将军商议几回,皆认为如此虽冒险了些,但当下也算可行之计。”他小心翼翼看着成去非,“您倘是觉得不妥,还请明示。”
一语果触到成去非痛处,他微微摇首,于是众人第一次见到成大司马面容爬上的一抹怅然,转瞬即逝,成去非恢复如常,看着刘野彘道:
“你先挑出一队精锐来。”
正说着,外头忽有亲卫侍报:“有人要见都督,说有重要的物件要亲自交付都督才行!”
诸将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又十分警惕,那亲卫已细说道:“是一个普通百姓,身上好似背了样东西。”
刘野彘望了一眼成去非,待他颔首,方吩咐亲卫道:
“检查一下,领进来。”
不多时,果见亲卫带进一样貌无奇,甚至有些畏头畏脑的中年男子。来人身上斜挂巨物,拿布掩着,进得帐来,见一众将领皆目光如炬瞪着自己,不由瑟缩了一下,目光也不知往哪里放才好。
“这位便是并州都督,”亲卫见他呆鹅一般杵立不动,示意他见礼。来人许是未看清指示,胡乱朝一副将便拜了下去,刘野彘不跟他计较,问道:“你是什么人?三更半夜来见本都督所为何事?”
来人听他声如洪钟,颇具气魄,心中竟一松,暗道当是大将了。遂偷偷拭了拭头上这一路出的热汗,连忙将背上物件解下,方露出一角,诸将登时变了脸色,待那物件悉数展现于眼前,已是无人不察--
一副被擦拭得干净透亮的将军铠甲。
成去非眸中一紧,刘野彘自已窥得他神色变化,霍然起身,上前问道:“说,你是什么人?从何处得来的这铠甲?”
来人双手呈上,跪地泣道:“小人一介草民,当日城中百姓,不少皆被胡人胁迫,降了胡人,这铠甲正是征西将军那日尸挂墙头所留,被人丢弃到一旁,将军曾有恩于小人,帮小人寻回被盗老牛,如今将军尸骨无存,就留了这副铠甲,小人听闻王师前来,便偷偷从城墙东南缺口跑出来,想着把将军铠甲送到都督这里来也是好的,也好给将军家里人留个念想……”
火光仿佛一下凝滞,烛已半残,光焰中仍清晰映着大司马如刀斧劈刻般的轮廓,众人目光碰至一处,无人敢弄出半点声息,刘野彘听罢当即有了决断:“你勇气可嘉,也可谓忠义之士,我代征西将军家人谢你,先随我来吧。”说着不必示意诸将,诸将也都自觉默默见礼退了出去。
帐内终只剩成去非一人了。
铠甲确被清理得透彻,再无一点污渍,再无半分血迹。
夜中,火光将大司马身形剪投在大帐之上。值夜的卫士们无论何时间或抬首往此间瞥来,都不曾见那身影移动,那始终如一的姿态,以至于到后来,让卫士们几要疑心那帐内人并非成大司马,不过一石塑而已。
风雪乌衣巷(5)
大司马一行离京前往西凉平叛同浙东因免奴为客令而引发的民心骚动,两样消息皆为马休所遣探子所得,探子离岸出海,回到海岛,将此详禀了马休,此刻正值落日时分,余晖被层云割成丝丝缕缕,溅得满江血色,马休看着眼前铺就的一色鲜红,不禁朝东南方向望去,很快喜上眉梢,他浮胖的脸上露出暧昧的笑意:
“主薄,我等的机会这么快就来了!真乃天助!”
主薄亦是按捺不住,眉宇间浮荡着激动之色:“不错!成去非不在朝中,至于浙东,只需将军再扇一阵风,再点一把火,不愁浙东不乱!不愁民心不归!”
马休闻言忍不住拊掌大笑:“主薄所言正是!”说着面上笑意一煞,脸上肌肉阵阵抽搐,“如今建康城内空虚,除却京口府兵,余者不足惧也!主薄,你且去召集众将,明日一早前来议事!”
次日清晨,马休召集重将会议,先由主薄将浙东及京畿情势说清,方道:“我军自凤凰八年一役而退居海上,转眼一载已过。今成去非身往西凉,浙东民怨又起,本将军以为正是我军复起良机!”
诸将皆点头称是,复问马休计较。马休昨夜早已同主薄议定,便从容道来:“王师出关平叛,京畿兵力不过区区禁军而已,不足挂齿,本将军所忧心者,不过京口府兵。去岁我军退走,成去非便加强了东南海防,海盐、句章、沪渎等各要害处皆有重兵把守,是故今日召集诸位前来,共赏大计!我欲直捣建康,速战速决,绝不可等成去非引大军自西凉返还援之!”
诸将深以为然,其中最为马休器重者,左将军汪道之深谙兵法,此刻拈须应道:“征东将军方才所虑甚是,京口府兵不可小觑,不过如今府兵兵力分散,集中于会稽、海盐两处,句章把守者据闻皆乃勇士,我军可不作考虑,无须同他拼个你死我活,守沪渎的吴国内史温璇才是我军突破口,此人并非良将,好写文作画,不过文臣,我等只要能攻破沪渎垒,逆江而上,至丹徒,乘船不过半日即可兵临建康城北白下垒!届时打他个措手不及,攻下京畿易如反掌!”
马休赞许点头道:“左将军所言正合吾意!”余将彼此对视一眼,有人出面疑道:“那京口府兵若是来支援,我等该如何应对?”汪道之闻言,取出东南舆形图,铺在案上,引马休等一众人过来相看,只见他下手便点到海盐、会稽两处,道:“海盐守城的还是吴氏,加一众府兵,我军可遣出一部佯攻海盐,拖住此地府兵,会稽处,则需征东将军另遣人前去以造声势,定要将会稽引得再次大乱,秦滔的京口府兵自会一心平会稽乱民,而我军主力大军则死攻沪渎,秦滔即便得了消息再来驰援,也需一段时日,这恰是我军争夺良机之际,直下建康,到时挟天子以令诸侯足矣!”一席话说得人心沸腾,仿佛建康再度盛装以待,只等他们染指!
诸人既无异议,马休便先遣人暗入会稽联络,又布置楼船等事务,待诸将散尽,仍留左将军、主薄两人,似还有别话要说:
“这里再无外人,某其实还有事想请教,”马休漫不经心瞥二人一眼道,“某同诸位不过想朝服入建康,你等也知,中枢为高门把持久已,我兄长那等人才,那等忠义,无辜被逐,乃某心头之恨!”马休音调骤高,一张面上尽是怒意,“偌大的天下,又何止我兄长一人抱恨而死!全乃门阀之祸!”
这两人闻声心头一寒,他二人本也寒庶出身,于此点,同马休可谓感同身受,此刻将诸多前尘旧事细想一遍,亦是愤慨难当,马休略略消气:“某并不想做那乱臣贼子,不想让天子为难,”说罢一丝狡诈笑意自唇边飞速掠过,“某到底还是大祁的臣子,也还是去岁的志愿,你们说,若我军攻下建康,替天子除国贼,天子焉能不赏?”
主薄既听他如此说,遂先顺其意道:“浙东民怨新起,正是因中枢之令,而此令又是成去非所为,民怨也自在成去非身上,依属下看,这也仍是将军您的好名目,天子忌惮成去非不是一日两日,将军倘是能替天子除却心腹大患,自然没有不封赏的道理!”
“不知将军所言,除国贼,单单指成氏?”汪道之听毕发问,马休大笑两声,目中倏地变得阴沉:“左将军问的妙!国贼者,可寡可众,除尽了国贼,方是你我入庙堂之机!就看天子如何予取予夺了!”
三人彼此目光交汇,皆心照不宣,主薄忽炯炯注视着马休:“不过,既乃天赐良机,可见天命正在将军!下官以为当见机行事,大势所趋,进一步则斗转星移,退一步则束带庙堂!”
马休闻之不语,远眺海上风云,默了片刻,转身即执二人双手道:“尔等一乃吾子房,一乃吾韩信矣!”三人一时说尽海誓山盟之辞,马休又道:“某还有一事,去岁带来的一众百姓,怕还是不知他们做人上人的机会来了,主薄,你随我且先去知会知会这些人!”
凤凰九年秋,大司马成去非仍于西凉绞贼夺城,东南马休已伺机而动,而唯独建康,升平如昔。
九月末,大司马成去非收复张掖、酒泉,遥剩敦煌;逆贼马休率战士十余万、楼船千余舰,从沪渎逆江而上,破垒杀吴国内史。
马休再度登岸攻城的消息同会稽民乱、西凉大捷军报几同时抵京,于朝会前,天子在同中书舍人密议后,下达中旨急诏大司马成去非速回京解建康之危。因中书令新丧、大司马远在西凉,无录尚书事重臣的局面,致使天子的敕令,第一次如此畅快而又无从封驳地发往边塞,也无人再有时间再有理由来违拗天子。
而西凉的捷报,群臣并不在意,眉睫之祸,身家之忧,方是百官所挂怀处,于是东堂之上,在天子问策之际,百官也从未如此慷慨而激动,廷议之激烈,前所未有。
然天子缄默如常,朝臣照例分划几派,既有云仍依去岁之例,用京口府兵平叛;亦有昏聩不明者,提议借荆州军一用,顺江而下剿匪;如此种种盖因大司马的不在朝,而致庙堂之上,只吵将得乌烟瘴气,最终却仍无定论,天子缄默,百官无从领会其真正意图,正有人欲出班相问,中书舍人已在天子示意下,将所发往西凉的八百里加急诏令布告于众。
“即便八百里加急,也要五日方可至西凉,大司马倘是率精锐急行军赶回,往最快算,也要五六日,这一来一回,便是十余日下去……”即刻便有朝臣出面质疑,附和之声纷纷而起,天子却一笑道:
“难道天子脚下,连十余日也撑不来?朕不信那马休有泼天的本事,一群乌合之众而已,依朕看,京师只需四重防卫,西面石头城、东面东府城、南面新亭垒、北面白下城皆布置重兵把守即可,待大司马率兵赶至,从外包围流寇,马休又岂是大司马对手?”
众人因思索而暂住口,片刻静默后,时议再起,仍不乏有识者劝天子早调京口府兵或姑孰周将军一部前来支援京畿方稳妥,然天子似是无动于衷,草草应下,年轻的天子在心底盘算着时间,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成大司马当可同马休在城外浴血一战,鹬蚌者相争,鹬蚌者相斗。
肉食者不曾料到的则是,天合地利,马休一部过沪渎,至丹徒,楼船大举,虽逆水而顺风,不过半日,日落黄昏之际,白下垒已近在眼前。
而建康城中,仍升平如昔。
风雪乌衣巷(6)
时令之故,草木已现败绩,今岁秋意早至,庭院中寂寂无声,琬宁近日咳疾渐重,时常唠血,她亦多梦,那入梦最多的场景,便是他在黑沉沉的书房中,坐在黑沉沉的几案前,全身静默,捧着的不是书,而是一颗俯瞰众生的冰心。她每每惊醒时,枕边便次次湿透。
暮色四合,琬宁越发觉得冷,暖阁替她围得早,却依然无多少用处。她不再挽髻,一头青丝垂在被外,闪着幽幽的光泽,便是这样一把好头发,似还可告慰一旁侍立的婢子,然方离去的大夫,所留下的摇头叹息,所留下的只言片语,让陪伴贺娘子多年的婢子在转身进来的刹那不得不勉力掩饰了,才微微冲她一笑:
“娘子,想读书吗?”
琬宁无力摇首,一张面孔失血至此,乍然望去,像戴了张镌刻过度的苍白假面,她摸索伸出手来,颤颤去触四儿的胳臂:“四儿姊姊,我……我实在是太冷,你抱着我可好?”
四儿见她如此,泪顷刻而出,扭过头去坐到榻上,将几无重量的贺娘子抱在怀间,她轻盈似羽,四儿无意碰到她一截手臂,好似冰柱,烫得四儿无处可躲,泪也便愈发汹涌,然而四儿的声音平静:
“娘子,这般可能温暖一些?”
琬宁虚弱地弯在她臂间,任由婢子不住藏掖被角,已经无缝,已经无缺,好似自己的这一生,琬宁望着若虚若实的一点灯火,想起他曾答应过数次却始终未能成行的一事,遂痴痴问道:
“四儿姊姊,你信长相守么?”
她肺腑中仿佛藏了无尽污血,微一皱眉,便自嘴角翻涌而出,烙印在胸前,似红梅,似春花,她掩饰得极佳,让温暖的阁中,唯独起伏着她虚弱之声。
“信,奴婢信……”四儿亦掩饰得极佳,泪水顺着贺娘子的青丝缓缓而下,琬宁却笑道:“可是,我不信的,四儿姊姊,这世上,是没有长相守的,长相守,它其实只是个梦,四儿姊姊,你知道么?我这一生,最怕,最怕的便是,”她泪中的笑,已是这一生所奏乐章的最后冷清尾音。她依旧望灯火,脑中往事连绵,胸腔似落了场大雪,通明而凄冷,她察觉到有一丝温热的血染在了指尖,而窗外似雨声,似风声,琬宁提了提气力,“我最怕的便是离别,可不幸的是,我这一生,总是在跟他人告别,而如今,我知道是等不来他了,四儿姊姊,”鲜血如浆般直冲咽喉,她这一回没有去阻止,任由粘稠的腥甜蔓延,“我跟他,其实,并没有什么,没有长相守,什么都没有,只不过相逢一场罢了,是我会错意……”
196/198 首页 上一页 194 195 196 197 19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