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如何说?
大人不仅说了府上高曾祖四代,还表明了外家所出,姑娘的外曾祖父和外祖父都提及了。
世族重家世,钦承旧章,肃奉典制。她的外曾祖曾封关内侯,祖父生前领豫州刺史兼都督,父亲乃尚书左丞,族中居高位者众矣。
得之易,真真好命理。
世间百般种,无幸于得之所钟。
很快,府上忙碌起来,前来的道喜的人很多。新婚的习俗她记得十分上心,任是样样琐细,她也忍得心神不乱。
满目的琳琅,母亲把凤钗插到自己鬓间,兄长在一旁温柔地细看着。凤冠礼服上珠翠耀眼,镜中人美得不可方物,她看见身后母亲眉目雍容的笑。
踏出家门的那一刻,她心底忽有些酸楚,韦府的过往甜蜜幸福,就此别过,总有不忍心的缘由。
不过很快,她的心随着一路的丝竹喜乐再次充盈快乐起来。
礼节果然是繁琐的,她被人指引,盖巾外是何等场景她无从想象,只觉耳际喧嚣不止,如同树梢掠过的风呼啸。进了洞房,也不曾安静,身旁总有人在走动,祈福颂吉的声音守着时辰定时响起。她被折腾得有些劳累,随身的丫头偷偷给她盛了小粥,她觉得饿却又吃不下去。
喜筵停下来的时候,应该很晚了。她只知道自己快没了力气,听得一阵脚步声,身旁人忽安静了下来。她知道是他来了,抑不住的笑漾在红唇边。
盖巾滑落,她就着烛光看清他的脸,他对她浅浅一笑,那笑淡如微尘般浮游,置于眼前似不可信。原来,他也会笑,她是他的妻,明媒正娶的妻,这笑,是给她的。
她想着自己应该矜持些才好,却奈何他迟迟无任何举动,脑中掠过那些教人羞怯难耐的叮咛嘱咐来,遂引着他的手一路摸索着过来。
缠绵至死方休的错觉夹杂着浓烈的痛让她层层结茧,人世只剩她与他的绮丽。她在他怀中睡去,脸颊抵着他的脖间,那里早已被汗打湿。
即便是夜里的涤荡如火,即便是新婚燕尔,她很快发现他的习惯根深蒂固不容更改。天色微醺时,身旁便空空如也,她趴在一旁看那枕上的青丝不由发呆。
他在书房的光阴漫漫,长得她很难忍受。于是常蹑手蹑脚绕到他身后,忽上前搂住他脖颈,在他耳际低语,说着一些自己也觉颠倒的胡话来。他居然很有耐心,听她絮絮叨叨时会反握住她的手,他的身子向来缺乏温度,那种淡淡的凉她很是喜欢。
有时,她去亲吻他的耳朵,发现他的耳朵竟然长得很小巧,心中暗暗发笑。他不看身后的她,似乎也知她嘴角无声的笑,手上稍稍用力她便跌入他怀中,两人拥吻纠缠起来,她渐渐沉入自己的梦里去,忘记了所有,案几边红烛赤赤燃烧着……
她迷恋他的一切。
这样的场景犹如最美妙的幻境。
黄昏,微妙的色彩流入西天,玉米黄,葡萄紫,胭脂红,鸟鸣调嫩,绿竹猗猗。他依旧倚在窗前翻阅书册,她躲在一侧静静看着,看浸润在夕阳余晖里的那个人,手底千年的时光倏忽而过,那些落在史册上的艳屑是他人的传说,那么她和他的呢?她想,将来史书里的这一段是枯叶之蝶,还是绮恨罗愁?她只会是一个面目模糊不清的名字?想到这里,她忽然不平起来,她要的不是脉络分明的世情凉淡,她要的是爱,哪怕是凄艳的煎熬与辗转的痛灼。
她要的是全赢。
缠着他教自己写字,她实在太过贪恋他身上的气息,那种自后而来渐渐包揽住全身的柔情铺天盖地弥漫,她故意把字写得极丑,毫无章法,一张又一张,堆满了几案。直到厚厚的一叠,她觉得身子有些酸胀,脑中闪过恶作剧的念头,起身抓起这些纸张朝着上空用力一甩,在那些纷落错列的白纸烟字间隙中,她忽然发现他在凝视着自己,她爱他这种无言的目光,直抵心灵。
夫君生气了?她不自觉便带了多许娇嗔的意味,轻轻拉起他的手把他引至窗前,晚霞散去,她靠在他的胸口,看暮色渐沉,喃喃倾诉:我总觉得日子不够,永远不够,一日想要活出两日来,仿佛这样,才不算虚度。
(2)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曾经热切到几乎疯狂的探索。
很多个夜晚,她都在蜷在他的怀中,紧贴着他温凉的身子,从他的脖间一路细细吻下来。她喜欢在烟暗中抚摸他的感觉,柔软的手指轻轻触上他坚毅的脸庞,无垠的天空下起伏着亘古连绵的山脉,寒月冷千山。她慢慢潜入了梦深处,灵命疯狂,灼烫的唇掀起狂风骤雨带着近乎毁灭的冲动。柔软漆烟的长发铺洒在他胸口,青丝间的香气忽远忽近,包裹着她迷乱的低语。被她亲吻久了,成去非的身子不可逆转地热起来,细密的汗珠一粒粒浮上肌肤。一个翻身过去,韦兰丛便跌入最温暖的漩涡之中,似是最初甜蜜漆烟的母腹,亦或者是童年幻想中的虚渺仙境?
欢爱极致的那一刻,她拼了力拥着他从唇齿间努力逸出断断续续的一句话来:你……爱不爱我?不等他回答,实际上他从未回答过这个问题。她便开始在他松弛下来之后呢喃着,说小时候过节的事情,说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她有多欢喜,低低哼起歌手跟着缓缓朝下滑去,发觉他身子微微僵硬的那一刻,她知道他的热望之火未曾真正熄灭,两人很多时候汗流成河,她俯过来侧耳听他的心跳。外头夜凉如水。
她把一生的温柔爱念挥霍到无由,他是夜,她便是那焚烧夜的暗火,和他最隐秘最本能的*厮杀缠绵,在深渊里沉浮至死方休。
就是他,也有少年清澈的瞬间。她跟他撒娇,会在他不多的语句没说完的时候,忽然踮起脚把那些话逼回去,舌间的辗转并不妨碍她睁大了眼爱抚着他的反应。第一次,他有些意外,略带无措地看着她,那一刻,他居然显得如此纯真无邪,眸子里尽是清清的水波。
她的心疼了一下,引他的手环住自己。盈盈一握的腰肢,像春日里娇艳的蔷薇把全部美丽攀在藤蔓上,他是她灵魂的支架,附会着如花胶漆的红颜。
他去上早朝的日子,通常都要在二更天里便早起,她惺忪的眼眸里空濛飘渺,他化为一个不可触碰的梦。她心底忽起了张皇和不安,几乎每次都是从床榻上一跃而起,有时会扯上被褥,有时则赤着身子,从身后重重抱住他,紧贴着他坚挺的背喃喃自语:你要快些回来……
嗯。
这是他唯一的回答,不冷不热,不疾不徐,像是一句话里漏掉的某个字。她却为这一个字而心魄俱热,待他轻轻拿掉自己的手拦腰把自己抱起,躺到床上的那一刻,居然也能很快安心入睡。
冷滑的吴绫帕子上落下她嫣红的唇印,被她无礼地放入他胸前。他向来不爱熏衣,可她偏偏要日日耗上几个时辰为他熏衣,微火慢燃的时光里,她只觉自己是在触摸他的每一寸肌肤。
唯一共度的这段夏日,胜过乌衣巷千年的时光,只是恍然而逝,仓促遽然,她此生便再无多余期盼,只希冀着这样的日子能打得败年岁,上苍保她和他如此相守死而不亡。
第37章
翌日逢双,无早朝,两人在红帐中辗转低语,皋兰见他双眼惺忪,怕叙着话又睡着了,别过脸来附在英奴耳畔轻声说:“该去跟太后问安了。”
正说着,腰上一紧,皋兰浑身滑腻腻的,笑着推开他:“今上快些吧,”话未说完,外头黄裳已来传太后懿旨,请帝后过去赏菊。
见两人起身,宫人们纷纷上前,各司其职。修好仪容,皋兰建议换了常服,笑道:“只我们母子三人,算是家宴,随意些更好。”
英奴欣然应允,两人也不乘御撵,只信步而去。
进了乾元殿,由黄门监引领着,穿过几道回廊,远远看见一处亭子四周已挂了鲛绡,如烟似雾的一片。两人说笑着入亭,案几上熏着香,皋兰透过鲛绡往外看去,几近透明,眼前即怒放着丛丛秋菊,隔了这层纱,自有如梦似幻的美态。
很快,太后扶着黄裳的手缓步而来,两人忙行了礼。
“不必拘礼,最近哀家斋戒清修,有些日子没见你二人,正赶上园子里的菊花开得好,咱们母子也好叙叙话。”太后自然知道前朝大将军加九锡一事,却闭口不提。
黄裳扶着她坐定,开始亲自为其烹茶。三人开始不过闲话家常,太后问起皋兰河朔风土人情,皋兰一一细答,不经意间留心到太后面上竟露出那么一分熏熏然的神情。
“建康这几年冷,想必河朔更是如此。”帐内虽暖意融融,太后还是下意识地敛了敛衣襟。
皋兰莞尔:“是,张家口有一年八月飞雪,这在河朔也不足为奇的。春日短得很,本就来得迟,再被大风刮得七零八落,一下子就热起来了。”
“古人说燕赵多慷慨之士,性情怕跟这气候也相关的。”太后若有所思,目之所及,看到那怒放的菊,猛然想起一件事来,遂吩咐黄裳:“我记得先帝的那几个才人里头,有一个特别喜爱菊花的?”
黄裳立刻上前一步答话:“是穆才人,她名中便含菊字。”
“难为她才十七岁,竟肯主动去替先帝守陵,你打发人给她拣好的送去,她若喜欢,开春就给种上几株也是行的。”太后徐徐说着,黄裳即刻笑得分外舒展:“太后真是菩萨心肠,连这都能想到,等您赏完了花,老奴就着手去办。”
先帝陵在钟山,距宫城七十里,路途并不算近。这边太后几人回了乾元殿,黄裳便找来司宪监的人剪花,准备快马送过去。
天冷,送得及时,还能开上几天,黄裳怀揣着手炉,看眼前有条不紊的身影不禁思量道。
“哎,”黄裳忽起身,踱步往菊丛中走去,指着那几株开得旺盛的:“叫你看着剪两枝即可,偏就这么实心眼,剪秃了太后看什么?”小太监吓得唯唯诺诺立刻赔罪,黄裳叹口气,刚转身,就听见一阵私语:
“横竖钟山人都没了,随便弄几枝送过去便是!”
几十年的宫廷生活,黄裳早练就一身耳听八方眼观六路的本事,饶是一点声音也能入得了耳。果然,黄裳收了步子骤然转身,唬的两个小太监又是一愣。
黄裳吩咐两人到亭子里来,两人立刻吓得面如土色,到了亭子,见黄裳露了笑,心里这才松了一口气。
“钟山谁没了?”黄裳笑眯眯地看着两人,犹如慈祥的长者看着犯错的子孙辈。方才偷语的这位,心底已转了八百圈,暗自懊悔自己一时嘴快,又不禁抱怨黄裳一把年纪了竟狗似的长耳朵!
“怎么不出声了?”黄裳笑得皱纹都如同开了花,“说吧,这里头可没外人了。”
小太监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仍拿不准主意,七上八下得早哆嗦着出了一身汗。黄裳见状,掏了帕子亲自给他擦拭额头上的汗,声音里满是不忍:“可怜的孩子,这还没怎么的呢,马上腊月的天了,还能出这么一身汗。叫你亲娘知道,该心疼死了……”
“祖宗!”小太监听这么一句,忽干嚎一声,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紧紧抱了黄裳的腿,黄裳也不动,仍不见老态的一只手轻轻覆盖在小太监头顶摩挲着:
“行了,我还没活到祖宗的份上呢,折煞我了,说吧!”
小太监不觉已糊了一脸的泪水鼻涕:“奴婢怎么能知道这么天大的事,也不过是听人议论,钟山那几个年轻些的才人贵人,都叫黄门监张当私自弄出去,送大将军府上去啦!”
小太监说得倒流畅,分毫未停顿,黄裳心底直跳,面上却仍不见波澜:“就这些?”
小太监立刻叩头如捣蒜:“奴婢不敢有半分谎话!”
黄裳心底算着先帝旧人守陵的得有十余人,有被派遣过去的,也有自愿的,谁心底不痛快了,他也曾侧面劝慰,宫中风波诡谲,倒不如那森森柏木处清净。
想到这,那十余人的名字不禁在心底过了一遍。
并不再为难两人,打发了他们,黄裳这才另传人过来听候,朝那两个身影微微使了个眼色,语气很随意:“事情再去查一查,这两个是不能留了,想个法子,要干净,不要让外人起疑。”
来人毕恭毕敬点头称是,悄无动静来的,又无声无息地去了。
太后那边是断然不能瞒的,可这事还得先告知一人,黄裳半倚在榻上,侧耳听着窗外的风声,海浪似的。眼前竟莫名浮现嘉平初年的光景来,他二十岁才净身入宫,跪过雪地,挨过板子……好像几十年前的皮肉之苦,到现在还跳着疼,一晃这么些年竟过来了。
“不容易啊!”他情不自禁低叹一声,念及那两条活蹦乱跳的命来,有一刹的唏嘘心软,真是老了,放早些年,自己也都是连眼都不会眨一下的……如此毫无章法想着,黄裳沉沉睡去了。
酝酿好言辞,已是两日后,消息送了出去,眼下就是该如何告知太后了。黄裳这日换了新衣裳,洁面修饰一番,虽说内监只算得半个身子,可该讲究的还是得讲究,不能别人轻贱了自己,自己也不把自己当回事,这一遭岂不是白活了?
小太监一双柔弱无骨的手在头上仔细得梳着,等一切打点好,黄裳才出了门。到了太后寝宫,太后正躺在屏风后头小憩,黄裳便耐心在外头候着,直到里面传唤了一声。
“你来得正好,”太后懒懒动了动身子,示意他靠近些,黄裳便凑前几步俯身听了:
“后宫那几个,也都算美人了,今上身边的那两个司帐早该打发了。”
“送浣衣局?”黄裳试探问,太后半晌没说话,黄裳明白这是不满意,遂又说:“不如遣出宫去,多赏些财物也算天大的恩典了。”
太后终缓缓点头,这才问:“今日不该你当值,怎么来了?”
黄裳立刻笑了:“老奴还论什么当不当值,眼见老了,伺候娘娘过一日少一日,就是不当值也想着往您跟前凑呢!”
太后神色一松,轻叹一声:“你这么一说,倒让人心里难受,哀家封贵嫔那年,你就到跟前伺候了,这宫里人换了几茬,你还在跟前也是不容易。”
“老奴罪过了,让太后您听了不舒心。”黄裳端了茶水奉上去,又给一旁的香炉添了碳,太后在一旁打量他,五十余岁的人,竟已是满头华发,身板却仍挺得直……
“行了,你也别忙活了,这些事就让他们去做,说你的事。”太后打断他,黄裳轻咳一声,太后会意命人皆退了。
“太后,穆才人那儿不用送花了。”黄裳压低了声音,太后眼波一转瞧了他一眼,黄裳便把前因后果说了遍,太后压制不住忿恨,狠狠骂了句:“猪狗不如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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