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州一事,成若敖的确全然为他人做嫁衣裳了,大将军不无快意地想着,抬眸盯着英奴道:
“禁军风气定当整肃一清,不负圣望。”
退朝时大殿唯有衣袂摩擦声,恍然间,偌大的宫殿,又只剩英奴一人,他一人独自出神许久,方想起周文锦那句话来。
他的确该去探望太傅了。
第47章
换了便服,待日落西山,英奴准备出宫往乌衣巷去。并没有提前知会成府,这样许能探得点真实口风,整座宫殿都压在他胸口上似的,短暂的逃离,心里应会受用些。
随身带了两个小黄门,平日里都不在跟前伺候的,两人诚惶诚恐,从不曾亲眼见过天子真容,至多也不过未及回避时的远远一目。即便如此,宫人们关于今上的传闻却一直断断续续,今上为王爷时如何风流自赏,今上性情慵懒,今上忌惮大将军,从容貌到时局,闲话总在宫阙角落里不经意流传着,这寂寞深宫,大约即便是臆测,也能打发冗长无聊的时日罢?
其中一个机灵些,利落按英奴指示办成了事。等出了司马门,便伶俐赶着马车往乌衣巷方向去了。
上一回出宫,还是先帝在时的上元节,他天生爱那些市井温情,热闹,祥和,十全街上欢声笑语,耄耋老翁,总角稚童,都让人觉得喜乐。或者是那酒楼上的小娘子,探出半个身子,娇俏可人,吴侬软语一声轻唤,听得人心都要化了,这些记忆就在不远处,可眼下,倒生出阴阳两隔的感慨,他想起先帝,鼻头毫无预兆一阵酸楚,眼角渐渐濡湿。
幽幽喟叹一声,伸手打了帘子,外头月华满地,秦淮河两岸灯火通明,隐约有笑语传来,那一艘艘夜游的楼船又不知是哪家的子弟在及时行乐……
乌衣巷很快就在眼前,小黄门把车停稳,呵着腰扶英奴下来,英奴立定站好,仰面瞧了瞧成府大门,鎏金的大字,是成若敖亲自所书,字如其人,雍容大方。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成若敖历经三朝,于宗皇帝晚年致仕,少年人一入朝,便得天子青眼。先帝亦器重,每遇大事,除了阮正通许侃,最信任之人莫过于他了。
他自己倒也想倚重成家,无奈国之利器,如今只能刀枪入库。
“这位公子……”福伯打量眼前人,烟色大氅遮了半张脸,也看不清个所以然,府上其实已是门庭冷落,太傅病重大公子闭门谢客,早鲜有客人来访,何况还是这大晚上的……正犹豫去里头通报,英奴低声道:
“请告知大公子,就说龙公子有事相见。”
福伯半信半疑,心底把江左有头有脸的世家过了个遍,也想不起龙家是什么人物,可看眼前人虽半藏着脸面,却身形挺秀,望之俨然,不敢大意,便略略躬身:
“公子稍候,这就去通报。”
房里成去非正伏在榻侧给父亲按摩经络,福伯大踏步进来,带着丝忧虑:“大公子,有客人,那位公子自称姓龙,小人从没见过。”
有一瞬的怔忪,龙公子?成去非一壁默想,一壁起身缓缓褪下衣袖,垂着眼帘顿了片刻,稍稍理了理仪容,抽身往外走,对福伯道:
“去我书房准备奉茶,让赵器伺候,待这位客人进来,不许再放任何人。”
福伯见他是往大门方向,明白定是十分要紧的客人,忙不迭应下声来。
府上灯火幽明,成去非远远瞧见一抹身影,暗漆漆立在那里,大氅遮头盖脸,确看不出具体模样。
可那身形,却又分明熟悉得很,成去非疾步往跟前去了。
门前那两盏大红灯笼随风曳动,看到那半张脸时,成去非便已了然,躬身行了礼,话说的简洁:
“有失远迎,请龙公子到书房叙话。”
他在前头引路,步子放慢下来,小声提醒:“公子留心脚底的路。”
英奴应了一声,很快,到了书房,门外赵器一早候着了,猛然看见成去非身后这人影,唬了一下,却也自觉,并不多看,只垂首道:
“茶已备好。”
见成去非点头示意,便上前把书房门掩了,在外头守着了。
一室灯火,视线骤然清晰起来,成去非这才郑重行了大礼:“臣不知今上突然造访,多有怠慢,请今上万勿以为意。”
英奴虚扶了一把,把檐帽松掉,重重吐出一口气:“朕不怪你,太后挂念太傅,朕也实在是放心不下,白日恍惚,夜中难寐,来你府上一趟反倒得几许清净。”
言辞间尽是沉郁顿挫,今上比自己还要年轻两岁,不过弱冠之年。此刻不复往昔跳脱,面上多有失落,便显出几分真性情。
可此举确实孟浪了,方才一瞥,成去非知道门外马车里肯定还有人,想必也是内宫里的近侍。先撇开今上意图,但就这么轻率出宫,万一被人瞧见,安危难测,实在让人后怕。
“今上倘是想来探望父亲,大可白日里让侍卫亲自护送,何苦冒了风险来,这是让臣无容身之地。”成去非这番话纯粹发自肺腑,届时乌衣巷被泼脏水恐怕再难翻身,终落得个我为鱼肉人为刀俎。
英奴一时却没这上头想,冷笑道:“朕知道你说的什么,有人真到废立亦可,生杀亦可的田地,还分什么白日烟夜,还分什么宫里宫外?”
当着他的面,皇帝多少耐不住释放些情绪,成去非只好劝道:“今上勿要泄气,受先帝唇齿之托的,不止一个重臣,万不可存此念消磨意志。”
不想这话反更添英奴心结,他不去细想这话里深意,只想起白日朝堂那一幕幕,语气越发丧气直白:“朕只盼到时他念在同宗同族,好歹留先帝血脉,日后也有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话说到这份上,似乎也不再好相劝,英奴自此打开话匣子,在成去非面前懒得再隐瞒,:“今日廷议,大将军公然毁中垒中坚武卫三营,全都划到朱怀君名下,张青本就过得神仙中人,炼丹修气,眼下架空了他,指不定还乐在其中,撒手不用再操半点心。”
皇帝赌气似的絮叨许多,忽又冷冷一哂:“当然,张青先前怕是也没操过半点心,世家子弟不务王事,不是由来已久么?”
刚说完,便意识到自己失言,跟前就立着个正正经经的世家子弟,更何况,眼下,天家还得依仗着乌衣巷这众世家……天子多言,果真言必有失。帝王本该越高深,越莫测为好,底下做臣子的,不能蠢得一无所知,从不察天子圣意;更不能揣测圣心事事掐准,精明得透亮,乃人臣大忌。
这些帝王之术也好,为臣之道也好,当下,全都无关紧要,他们全都被大将军压得死死的,时机一旦成熟,他同他们,便是“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成去非似乎并不以为意,微微蹙了眉:“今上同太后说此事了吗?”
英奴摇首,成去非便道:“这些事,今上不跟太后说才是孝道。”说罢才了然为何这等大事,他却不曾收到消息,所幸,由皇帝亲口所说,倒省他一些事。
“朕也是这般想。”英奴动了动身子,提议道:“带朕去看看太傅吧。”
说着两人出了书房,那边赵器躬身过来递了灯,成去非一壁接过来,一壁说:“家父缠绵病榻太久,已多有不便处,还望今上体谅。”
见成去非这么利索引他前去,英奴心底不由沉了沉,嘴上只道:“朕早该来的,以为太傅不多日便会痊愈,不想偏枯之症这般厉害。”
说着自然想起大将军送虎皮一事,怕是对太傅刺激不轻,想到这,英奴牙关咬紧,四下明明暖流四溢,心底却觉阴冷异常。
太傅房里亮着灯,英奴遥遥看了一眼,莫名竟有几分紧张,一只脚刚踏进来,浓烈的药味便扑了满身,瞬间觉得呼吸都跟着稠了几分。
那个号称“江东之虎”,也曾纵横西北大漠力守国门的当朝名臣,就和自己只隔着一方屏风,英雄如美人,人间不许见白头啊!
烛光隐约映着榻上身影,英奴深吸一口气,终绕过那最后一道,凝目朝眼前人望去。
何曾相似的一幕!
他瞳孔骤然缩紧,先帝最后日子里的模样再度清晰起来,就是这样了,旧事如风,拂面而过,他到底是悲从中来,也曾午夜梦回,一线凄风吹于耳畔,先帝还是慈祥面目,再一瞬目,便形容枯槁,新墓自钟山拔地而起,同他的先祖们终归又在一处了。
他上前不由握住太傅一只露于被褥的手,甚至能察觉出太傅手心的茧,那定是当年征战沙场所留……成去非见英奴面有戚戚色,便俯身轻声道:
“父亲,今上来看您了。”
榻上人似乎有了些反应,英奴目不转睛盯着,只见成若敖缓缓睁了眼,仿佛那眼皮有千斤重,却也只有这么一瞬,他还不曾看清太傅目光的落脚点,那双目便如同古老的城门,腐朽,沉重,到处都是破败之相,再度吱呀吱呀闭合了。
英奴一颗心彻底沉到深渊里去了,他甚至希望自己不曾来这一趟,尚可活在自欺欺人的虚幻希冀里——太傅江左巨柱,不过韬光养晦,避其锋芒,待最后时刻,定一跃而出,保君王社稷!
他徐徐起了身,不着一言朝外走,成去非则默默跟出来,头顶一轮明月,皎皎可爱,东风吹得满院子花香翻涌,同这如水的月光一起浸润着两人。
“父亲的情况,今上都看见了,臣从一早就不曾隐瞒半分。”成去非说的委婉,英奴却情愿他从一开始哪怕是欺君罔上,也不肯听这坦诚之言。
既然太傅几无希望,那么成去非呢?英奴侧眸看着他:“你……”剩下的话突然无从开口,眼中不觉漫上一丝颓然,成去非的眼中则有深深月色:
“臣唯有等而已。”
只此一句,英奴心底顿起涟漪,意味深长望着成去非,半日才道:“朕看一眼公主再走。”
他本无此打算的,不知为何,毫无预兆便自口中而出,许是因这夜暖花香,许是因为这溶溶月色,让人不由念及旧情,尽管,此刻本该无暇他顾。
第48章
到了樵风园,借着月色,英奴略略看了看四下,这园子名好,典型世家之风,不过布置却眼熟,精舍一般,可见殿下还是别来无恙。
待再近些,心底才陡然直跳,一时脚底生根动弹不得,他其实许久许久都不曾再想到那个娇娇怯怯的女孩子,最初某一刻甜如蜜醴的感觉只剩渺远的记忆。
成去非自觉不便在场,瞧了瞧那亮着的窗子,低首道:“臣在外头恭候。”说罢退了出去。
园子似乎一下就空了下来,凤尾森森,春风一过,宛若阵阵涛声。英奴敛衣拾级而上,于半掩的窗子前无声立定,虫声新透绿纱窗,这个角度,朦胧似梦。
他一眼便瞧见了琬宁,如瓷如玉的一双手,缓缓在砚池里打磨,沉水的香气丝丝缕缕散开。一股泫然欲泣的温柔便不可抑制地在英奴胸口漾开,她微微抬首,似是朝窗前无意一瞥,他于是再次望见了那双眼睛。
剪剪秋瞳里的哀愁,原一直匍匐在他骨中,尽管隔着一层纱,并不能看得清,却仍教他顷刻间便掉入伤郁的渊薮。
等琬宁起了身,他才发觉她身量长了许多,心底不由默念一句:妹妹,你长高了……
毫无预兆冒出的寻常家话,既无往昔的戏谑挑弄,也无多少刻意深情,年华倒转,好似她是他久别重逢的故人,眼下,唯有这句话要说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渐渐松弛下来,目光复归平静,默默折身下了台阶,一步步朝外头走去。
成去非本在榆树下来回踱着小步,见他一身月色缓缓而出,快步迎了上去见礼,英奴浮起一丝淡笑:
“殿下一切如旧,朕便安心了。”
君臣两人相视一眼,成去非随即垂首回避:“今上应尽早回宫,臣亲自送您回去。”
这是怕半路有人害自己么?英奴自嘲笑笑:“那倒不必,这戏得体体面面落幕,否则也不会相安无事至此了。你担心不过,安排两个稳妥人给朕便好,朕听闻你府上那些家丁有几个深藏不露的,回头朕看了好,要走护身也不是没可能。”
玩笑开得半真半假,多少有试探的意思在里头,说起这事,年岁久远,先帝年轻时微服于民间,不意路遇疯牛,眼见撞上身来,半途忽跳出一人来,硬生生扯着那牛角一把降服住,先帝见这人敏捷,问了姓名,方知是成家下人而已。
“今上过誉,不过有几个比他人壮实些。”成去非斟酌一番,唤来赵器,交代清楚,让他们到府前去候着,才叩拜于地:“臣不敢拂圣意,臣替父亲谢圣恩。”
英奴略一伸手,示意他起身,成去非刚直起了身子,就迎上他劈头盖脸好一句直白的问话:
“朕能信你么?”
这般逼视,仿佛淬火的剑光,他罕有这么锋利的时刻,成去非目光却静如夜,无风无浪,无波无澜,声音里也毫无起伏:
“今上信与不信,成去非都是您的臣子。”
聪明人回话,不点明不道破,偏又是死忠的机锋,让人挑不出错,也安不了心,英奴不纠结于此,仍说:
“朕问的不是这个。”
忠君事君,英奴从来看得悲观,王业自先帝始便不稳,他离权力的漩涡不远不近,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事实则是,谁都不是傻子。终先帝一朝,大将军权势渐重,却勉强处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中。如今,大将军一枝独秀,英奴知道他的皇叔注定要往乱臣贼子的路上走,不过,成王败寇,待一切成定局,世家们纷纷倒戈,重新站队,也是人心难测。
他不指望乌衣巷有韩伊的骨气,但求他们也好歹拿出点名臣的模样,身为人臣总该做点什么,也不至于让人太过心寒。
想到这,英奴只觉心底如同一条冰封的河,底下偏又暗涌汩汩暖流。见成去非微微欠身,似想好了对词,便先截断了:
“朕近日读《史记》,颇有所得,那些王公贵臣倒在其次,反而是一些市井小人让人有触于心。”
成去非听他忽提起这茬,大致猜出下面话风往哪引,遂垂首道:“臣愿听今上细言。”
英奴笑了笑:“《史记》里人物众多,有商君吴起富国强兵之策,有张仪苏秦经天纬地之才,有白起孙膑决胜千里之功,有田单信陵尽挽狂澜之力,可朕却独爱豫让其人,你可知为何?”
刺客列传的故事,但凡读过些书的,恐怕无人不知,先秦古风已成绝响,同当下自然不能同日而语。成去非知道此刻不是守拙藏愚的时候,便回了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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