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引见,这位是静斋兄的父亲虞大人,”顾曙笑道,吴冷西了然,果然被自己猜中,“这,便是大公子同门,水镜先生高足吴冷西,吴大人。”
吴冷西深深拜了下去,虞仲素则虚扶一下,上下打量一番,只道:“后生可畏。”
“虞大人过奖了。”吴冷西自然明白,自己出身寒微,根本就入不了这些人的眼,倘不是老师和师哥的缘故,怕这些人压根不会正眼看自己。至于场面上的客套,彼此都心知肚明,即便如此,这两人叫住自己,想必也不是太闲的缘故。
正要走,顾曙悠悠问了一句:“吴大人这是要去成府?粮仓的案子可有了眉目?”
这案子大公子交待得隐秘,知道的人应该不多,不过顾曙经常出入成府,他知道也不足为奇。吴冷西回答得简明轻快:“案子简单,并不难查,下官正是准备告知尚书令可以结案了。”
顾曙便顺势道:“不耽误吴大人,请。”
不知为何,吴冷西人虽已走了,却依然感觉后背上如芒在刺,仿佛那两人目光仍停留在自己身上一般。他有意往小里说,心底清楚得很,这个案子,仅仅是个开始罢了。
天何时变的脸,竟也不曾留意,一阵长风过,就有雨点落下来。吴冷西刚疾步踏上了台阶,雨势就大了起来。福伯看是他,忙命人过来撑伞往听事相送。
到了听事,成去非已遣人过来让去书房,小厮忙不迭又给送到书房。
因天色忽然暗下来,书房里灯火幽明,成去非正持灯仰面看着一幅舆图。吴冷西多瞧了几眼,那轮廓他也万分熟悉,正是大西北。
目光情不自禁移到了书房正中央那几个字上:落日胡尘未断。
真一手苍劲好字,心底不禁感慨万千,怕就是这几字一直激励着师哥前行的吧……
第117章
成去非转过身来, 正碰上他出神,自己便先坐了下来。
外头墨云翻滚,风狂雨骤,一地落红, 似乎一下就让人辨不出时辰了,成去非上下打量了他, 问道:
“淋着了么?”
吴冷西缓过神来, 忙道:“谢师哥关心,来得赶巧, 不曾淋雨, ”说着看向那句“落入胡尘未断”, 笑道,“上回来竟没着意这幅字, 当真是龙跃天门,虎卧凤阁,冷西敬求墨宝。”
本是偶得断章,自藏他万里河山的峥嵘雄心。成去非低笑:“又不是头一回见, 你想要什么字?”
“师哥牵挂边关,也赠我几字吧。”吴冷西说的认真, 成去非便丢给他一个眼神,吴冷西会意, 先从怀中掏出闵明月的那份遗稿,上次未呈,这回倒可姑且一看。等递到成去非手中, 才挽了袖子,悠悠研起墨来。
“这是从闵明月家中搜来的,桑榆算是个聪明孩子,给藏了起来,”吴冷西道,“她无意提及之前也有人来找闵明月的遗物,想必官仓里头也是知道内情的,闵明月有随笔记录的习惯。我担心有人盯梢桑榆,果不其然,那日夜里真被人拖去了。”
成去非手底一滞:“人呢?”
“师哥不用担心,我自然给救了下来,可惜让那些人跑了。”吴冷西不无遗憾。
成去非沉吟片刻:“既然如此,她原来的家是不能住了。”
“师哥,我把她和闵母安排到我那里去了,我看她是个勤快姑娘,粗活细活都不在话下,当个使唤丫头正好,遂擅做主张,把你府上先前遣去的家仆送回来两个,师哥,您看这样行么?”
成去非笑道:“送回来两个?她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能当双人用?”
吴冷西也笑:“别小看了她,听她自己说,有一次闵明月患痢疾,还是她给咬牙背过去的。”
“她倒是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成去非笑着摇首,吴冷西接言道:“怕也是实情,这姑娘骨头硬得很,被打得鼻青脸肿几乎没了人样,竟撑着不掉一滴泪,她说了,倘师哥给她家洗刷了冤情,日后愿为师哥上刀山下火海。”
这话更教成去非失笑:“看不出她一身的江湖草莽气,有恩必报,可敬,可敬。”
吴冷西笑而不语,对桑榆这个粗使丫头格外满意,手脚麻利心眼活,又重情义,虽说偶尔聒噪了些,总归是瑕不掩瑜。
一时四下寂寂,两人没了话,良久,成去非放了手底文稿,抬首漫声道:“天下之福,莫大于无欲,天下之祸,无大于不知足,这么一个草芥般的小吏,尚且战战栗栗,日慎一日,兢兢业业,如霆如雷,却不知庙堂之上,有多少人不知何为在其位,谋其政。”
感慨唏嘘中自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无奈,吴冷西已研好墨,又替他置放一对红酸枝镇尺,无声看了看他,成去非起身朝几案走去,挑了管紫毫,那笔尖如锥利如刀,他向来用的最为顺手,遂蘸了饱满的墨,提笔写下一句:
情往上郡,心留雁门。
只此八字,带着他一贯的刚劲锋芒,一笔笔远甚这一室烛光,字里行间浸淫的是他自少年起便不曾冷却的拿云心事——雄心自不可摧于弱情,壮图自不可终于哀志。
这一句,和壁上挂着的那一句,俨然成了当下心境的最佳注脚。
吴冷西只觉一室忽明,目中尽是言无不尽的赞赏。
然而这一笔,也终究是他不能纵情金戈铁马的隐隐缺憾,以墨书纸,注定抵不过那四面边角,抵不过那霜里羌管,长烟里的落日不知何时才能再度为师哥而圆……
吴冷西心底轻叹,这才提起要事:
“我今日去了码头重验辎重。”
刻意留白处,成去非目光泠然已望向他:
“不能运了,是不是?”
吴冷西迎上他森冷双眸,默默颔首。
少顷,才道:“绿蒙蒙一片,铁锈生花般,芽子发了老长,味道呛人难忍,看上去,像是受过水的粮食。”
说着,吴冷西眼珠间或一转,道:“那日审段文昌时,他提及您去年让世家捐粮一事,有意穿凿附会,不过也只是蜻蜓点水,略略说了几句。”
“他是话里有话,”成去非沉吟着,“这批辎重,为数不少,能弄来这般多的烂粮也不是容易事,石头城官仓少的这几百万斛是从常熟那几个郡县运来的,”他抚额思忖半日,“把常熟官仓的账簿拿来,你仔细对账,每年京畿同底下粮仓的转运,也是一笔坏账,正好乘此查清,还有,段文昌既言及去年之事,你到牢里可再审。”
“他已经不能开口了。”吴冷西顿了顿才道,成去非眉峰一动,吴冷西只好道:“他自己不知从哪私藏了毒酒,彻底让自己说不了话……”
成去非嘴角扯了扯:“他这是在自保,到底还是惜命。”
吴冷西默想片刻,道:“倘如真像段文昌供词所说,以往换粮直接变盗粮,那么这些坏掉的粮食自然还是有出处的。”
这话说的成去非心头陡然一冷,他本是觉得这些人不该有这么大的胆子,社稷大本,食足为先,就是大厦也经不住千虫蛀,倘真到了不恤君之荣辱,不恤国之臧否,主意打到官仓头上,那么,如此行径,真可谓国之贼了。
“继续查,往细里查,往死里查,段文昌不是说了么?丢粮不是一回两回了,何时把家底丢光,就天下太平了。”成去非目中闪过一丝阴鸷,语调却出奇地平静。
“就按廷尉署的程序走。”他言简意赅,两人目光交汇刹那,吴冷西稍稍有些犹豫,“师哥,往深里查,会查到哪些人头上,您要有准备。这案子本身,其实并不是什么疑案难案,就说今日验查辎重之事,想必您心中也差不多能猜出几分,官仓一案的要害处,是查出来,您要如何办?”
成去非漠然道:“查出实情,上呈天子,国有国法,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吴冷西微微皱眉:“您别忘了,还有‘八议’在那……”
“‘八议’也不能叫该死的不死。”成去非轻描淡写带过,“我听闻你独创三十六式,你是不是原先便认识石启?”
忽言及此,更像是钝刀割肉,吴冷西半日才轻声道:“是,石启的剥人皮之技,便是我传授与他的。”
成去非遂看了他几眼:“虽说三十六式有奇效,终究是太过阴毒,你要用的谨慎。”
“是,我明白。”吴冷西恭谨应下来,是啊,这般阴毒至斯的法子,怕是折磨死了对方,也该折自己的阳寿了,可要这么多的阳寿又有何用呢?
想到这,他眯了眯眼,似是罩上一层水雾,窸窣起身道:“冷西该告辞了。”
那幅字也早已晾干,他小心翼翼收起来,置于袖管间,再次道了谢,成去非挽留他:“正是该用晚饭的时辰,用完饭再走吧。”
“不了,木师哥应还在家等我。”吴冷西婉拒,成去非也不强求,踱步跨出门,只觉一股清新之气扑面而来,颇有几分凉爽,再抬首间,满月已游弋在浮云之间,天何时放晴的,他两人竟浑然不知。
等把吴冷西送出橘园,他先去用饭,等折返回来,园子里变得更为清亮,月又升高几分,游云散尽,大地尽是片片清辉。
成去非仰面瞧着那轮圆月,忽想起一事来,遂问赵器:“今日是中元节?”
赵器回道:“正是。”
心底却纳罕,大公子向来把日子算得清,哪有忘记时令节日的时候?
却见成去非似乎仍在踟蹰,更是纳罕,也不敢多问,只道:“大公子有什么需要小人做的吗?”
“你备车,我要去趟青溪。”成去非一壁吩咐,一壁朝木叶阁去了。
几日下来,琬宁心绪渐平,舌伤亦有好转,此刻习了半日字,有些倦怠,遂搁笔怔神看着那天上月,许久,方又提了笔,写下一行昳丽小楷: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笔端殷殷,刚一落笔,就见四儿端着梅子汤进来,小声冲她道:“大公子来了。”
琬宁正惆怅他山盟虽在,自己却锦书难托,此刻是想起答应自己的事了么?一时不免又忐忑又欢喜,等他进来,才想起案几上那一行字,只得手忙脚乱拿书掩住了。
这番举动已落入成去非眼中,便有心逗弄她一句:“君子慎独,入暗室而不欺,你在做什么?”
她不敢瞧他,只抿唇浅笑:“可我不是君子。”
说的成去非一怔,原她也是能伶俐应对人的,多少有那么丝活泼的意味,实在难得。她正是好年华,这样才显得那份生机,成去非便道:
“今日是中元节,我带你去放河灯。人背信则名不达,”话到这里有了停顿,他早一壁说着一壁悄然踱至书案旁,顺手一掀,就看见了那一行字,低低笑了一声,琬宁这才瞧见他已发觉,面上自然烫起来,见他竟又抽出来拿于手中,想上前阻止,又觉十分难为情,只听成去非仍继续方才未了的话:
“不能留把柄给阮姑娘,”他端详着这顺眼的小楷,面上终露出一分霁色,“可阮姑娘倒是一堆把柄在我手上。”
也不等她说话,兀自走到她跟前来,只轻轻一托她下颚:“我看看伤好的如何了?”
琬宁终是觉得这个动作太不自在,细声道了句:“好了,”怕他还要坚持看,忙叉开话,“您真要带我去么?”
看她红着脸痴痴傻傻的模样,成去非漫不经心应了声,他正一心两用着,语气不觉带了敷衍的味道,琬宁敏感,神情寥落,在他跟前她早已渐渐学着如何察言观色,一时竟没了头绪。
成去非瞥她一眼:“我正也想探探风俗,刚进来时让四儿去准备河灯了,你要换衣裳么?”
第118章
“你发什么呆?”成去非见她不知又神游到哪里去了, 略表不满,琬宁一羞,默默点了头,只见四儿捧着一身衣裳进来, 成去非便道:
“我在外头等你。”
四儿一番侍弄下来,给琬宁扮成了儒生模样, 清俊得很, 琬宁头一回着男装,亦觉新奇, 却红脸问四儿:“我会不会很丑呀……”
“这多新鲜啊, 姑娘生的好, 穿什么都好看!”四儿说罢捂嘴窃笑,暗叹亏大公子想的出来, 不过哪里有这样的娇书生呢?
琬宁低首看看自己,也忍不住抿着唇儿笑了,等偏头想了想,那点笑意又不觉散了, 遂走到案几前,把那一刀纸裁作两片, 一片恭谨写了祖父名讳,一片踯躅着如何下笔, 默想一阵,认真写了几个字,一一叠放好, 置于袖间,抬脚出来了。
外头月光皎皎,因刚落过雨,空气中不似白日里那般燥热,风吹得人惬意。成去非回身就见她这般模样朝自己走来,等她近了身,略一打量,他自己认蹬上马,对琬宁道:“你坐车里。”说罢一扯缰绳,夹马前去了。
赵器在前头赶车,琬宁心底疑惑,既是坐马车里头,又何必换这衣裳呢?等车子行了几里路,临近十全街,琬宁听见外面尽是人声嬉闹声,遂悄悄打帘往外探了探。
真是热闹呀!她好奇地打量着四下,只见两侧商肆林立,行人如织,灯光映得白昼一般,将那些个商客交易看得一清二楚,不时有一两声挑高了的争执声,不过很快又被更大的笑声淹没了,琬宁留意到那些女子亦不过正常打扮,再想自己幼年时于上巳节出来游玩,似乎也没刻意扮男装,成去非为何让自己穿成这样……
这么想着,不由微微翘了嘴,偷偷朝他身上望去,刚把目光落定,就听前头赵器一声轻呵,勒停了马车。原是人流太盛,马车已不能行,琬宁不得不下车换作步行,抬眼看去,成去非也已翻身下马,拉住缰绳正回眸寻她,待两人碰了碰目光,才道:
“到我这里来。”
琬宁正了正帽冠,走到他跟前,小声问道:“大公子,为何我得穿这个……”
“这样他人好能少看你几眼。”成去非随意一答,眼底掠过卖蜜饯果子的摊铺,便问:“想吃么?”
琬宁摇首,本无多少想吃的意思,很快转念作罢,唯恐拂了他的好意,忙又改口道:“想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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