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吃完,她便学着当日所见,毕恭毕敬给他端来青盐水,过了半晌,外头有婢子奉茶,琬宁照例接过来,见他持盏饮了复又放下,竟下意识拿出帕子想替他擦拭,等回神察觉自己失态,成去非已把那帕子拿了去,掂在掌心看了看,笑道:
“你这殷勤献的让我害怕,人常说无事献殷勤,下一句怎么说来着?”
说罢仍把帕子还给她,朝书案前坐定:“你过来笔墨伺候吧。”
琬宁依言上前,挽了袖子,手底忙活起来,外头虽风雨声不断,此刻在他身畔,心底却全然蜜醴一般的滋味,嘴角那抹浅笑便一直漾在唇畔不肯散去。
“我这上头的书,随意翻翻看吧。”成去非提笔蘸墨,“我不知要忙到几时,你愿意留下,就留下,倘不想,便回去。”
第132章
这不该是她缄口不语的时候,琬宁迟疑片刻, 声音似没在水里:“我留下服侍大公子……”
成去非点点头, 提笔没写几个字, 忽听外头一阵咣当乱响,风骤然大到骇人,琬宁被吓到,不禁抬首朝窗子那看了看,再望向成去非, 他仍低首做着自己的事, 似乎并没有被打扰。
可那风声却不肯消停,琬宁心底诧异, 听着倒像夏日暴风前的征兆, 她便静静坐在一旁,什么也不做,只侧耳听着外头风声雨声,同他共处一室,暗想这样消磨时光也是好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成去非忽低唤一声“琬宁”, 心头蓦地一软, 回首却不过是墨已用完, 她靠过来,只默默把他那张写好的小柬给晾在一边,方开始替他研墨,因离得近, 成去非嗅到她垂下长发间的淡淡馨香,少女垂眸的样子恬淡温顺,这一双柔润光洁的手就在眼底,一时情动,亦觉自己手腕处微泛起酸意,遂把她拉过来束在怀间,在她后颈处好一阵流连,渐生想要温存的意思。
琬宁怕痒,只觉脖颈处的气息一浪热过一浪,他那双手正替自己轻轻拢着发,好让肩颈处的肌肤完全置于眼前,成去非甚爱这触目所及的雪白,把脸稍稍贴到上头,低语道:“伊人在侧,看来我得努力两全才是……”
说着只是笑,伸手摸向她细软的发:“不害怕了么?”言罢把她正过身来,捧起晶莹小脸便自耳朵吻起,他手指修长灵活,仿佛几指就能控了她整个人。
他这回下功夫,不紧不慢的,珍而重之,美人的脖颈像那玉白的瓷瓶,被他勾勒点染,渐渐沁出一朵朵合欢花来,花朵不断凋萎,不断盛开,在他唇畔已然经冬复历春。
琬宁神思晃晃,唯有启唇相就,两人纠缠良久,成去非才松开她,随即抬手稍拂过眉宇,哼笑一声:“我这是在做什么。”继而徐徐摇首似是对自己所行不满,琬宁见他这般反应,自难能猜透他心思,一时正不知该如何做,外头忽又是好一阵呼啸风声,成去非有片刻的出神,神色不觉变了,似是自语,又像是在问她:
“外头什么声音知道么?”
琬宁不知他为何问如此显而易见的事,反倒不好回答,抿唇无辜望着他,好在成去非很快接上:
“不是风声,也不是雨声,是人间疾苦之声,所以才如此波澜不停。”
他眼底很自然掠过一丝意兴阑珊,模模糊糊,一闪而过,快到无由。琬宁不禁抬眸仔细凝视着他,越是在烛光里头,越是能显出他面上那锐利伤人的轮廓,仿若一把因用力过猛而不慎断裂的凌厉长刀,似能劈得开这浓浓夜色。
“为何这样看着我?”成去非低首一笑,“觉得我附会太过了?还是觉得我太怪异了?”他眼神依旧是冷清的,“琬宁,你不懂,当然,你也不必懂,你只需守在我身边就够了,春来折柳,夏日插花,秋季听风,冬至观雪,不好么?”
这些话自他口中而出,很是莫名,琬宁唯有轻应:“好。”
“可此刻,边关的将士呢?”他罕有如此多言的时刻,亦不懂自己为何突然就跟她讲起这些,待意识到了,便不肯再说,只叹息,“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启用,玁狁之故……”
琬宁见不得他伤怀,尽管他面上从未呈现过伤怀神色,亦或者有,只是她并无机缘有幸目睹。可这冷冷的声音里,仿佛藏着不能言明的一股牵痛,隐得深,终日就蔽在这张不见悲喜之别的面容背后,她忽就想起他曾说过的那句话:
“知我罪我,惟其春秋。”
直到此刻,她方明白自己在悲恸之余问话的唐突,也就是这一刹,她心底切切实实感到难过,她亦和他人无大区别,会不觉在臆测中掺杂着好似理所当然的恶意,悉数投付于他,而他断然不肯替自己辩解半分,任由那些虚渺传言在日复一日里,也变得坚不可摧,是铁证如山的事实,再无改弦更张的道理……琬宁眼眶发酸,目光落在他肩头,知道那里有一处狰狞的疤,此刻却只剩泫然欲泣的温柔之心,她颤颤伸出手去,轻轻褪下他那处衣衫,成去非这次并没有阻止,任由肌肤露出,一只柔软的手随即攀缘过来。
“我听人说,好了的伤口在阴雨天也会隐隐作痛,大公子还疼么?”她抚着那道疤痕,丝毫不觉可怖,只觉怜惜到极处,成去非就势捉住她的手,缓缓滑下来,“不过一时之痛,皮肉之伤,算不得什么。”
琬宁的手仍被他握在手间,遂稍稍反用了几分力,抬眸定定看着他:“我盼着有一日,能同大公子一起去看看那边关的落日,”说着,似想到什么,又补充一句,“待踏平胡虏之时。”
“边关的落日,和江南的落日,定是不同的罢?”她微微偏着头,脑中渐起遐思,好似朔风已然吹上面颊,携裹着黄沙,打得人脸麻麻作疼,而一轮残阳胜血,春风尚渡不了玉门关,羌笛也自怪不得杨柳。狼烟四起里,征人何时归?
成去非无声回望着她,目中说不出的意味,少顷,才问:
“你觉得会有那一日么?”
琬宁抿唇一笑,眸子异常清亮:“有,大公子不信么?胡人定会被荡平,倘他们真的不可战胜,那占着这千里沃野,鱼米之乡,膏腴之地的就不是汉人了,我幼时听家中兄长谈及胡人骑兵,言其彪悍刚勇,好似天下无敌,我本也深以为此,可渐渐察觉不对,倘真是如此,为何千百年来,他们大都只盘踞于边塞苦寒之地?我相信终于有一日,也定让他们受我圣人教化,守我泱泱华夏之礼。”
她亦罕有如此振奋时刻,虽还是那副柔弱模样,语气却是不容置喙的,面上闪过的光,则像极了宝剑在石匣开合的瞬间,敛得极深却终有一现的锋芒。
成去非好似头一遭认识她,心底悸动不已,完全为她这番完全暗合自己心志的言辞,仿佛这一刻,只是这三言两语亦能起他金戈铁马般的干云豪兴,便忍不住去刮她鼻翼:
“原我的小娘子这般有见识,倘真生为男子,岂不是要出将入相?”
琬宁脸一红,复又是素日里的娇羞神态,有些懊恼自己一时兴头上胡诌了这一通,招他调笑,又不知为何,向来不喜他这么说自己,动辄生为男儿如何,难不成他巴不得自己真生为男儿身?遂别过脸,两只手无声绞到一处:
“我不要生为男子。”
这话似曾相识,语气也仍是那样宜喜宜嗔,成去非忽一把抄起她,直往内室走去:“我知道,你只肯做我的小娘子,哪里管得着胡人受不受教化?”
琬宁两只手挂在他颈间,大概猜出他想做什么,遂眉睫垂着,细声细语的:“大公子自有日昃之劳,我不敢有非分之想。”
这话引得成去非发笑,停了步子,就这么抱着逗她:“原来你对我是有非分之想的?说说看,想什么呢?”
琬宁情急之下,忙伸手掩了他的唇:“什么也没想。”
“那便好。”成去非遂径直走到床前,把她往床上一放,替她扯过被衾:“时辰不早了,你先歇息。”
琬宁不成想他是这个意思,面上一阵尴尬,嘴唇蠕动了几下,终是什么也没问,却见成去非俯下身,轻抚了抚她脸颊,似是安慰:“我一会就来。”
“好”琬宁含糊应着,脸上早一片滚烫,两人的闲话本也到此,外头忽响起一阵急骤的叩门声:
“大公子,大公子!”是赵器的声音,赵器本知晓琬宁在,遂不敢轻易进来,无奈河道那边大半夜的送来消息,说石头城出了事,听得他登时火大,忍不住冲来人吼了句“该找谁找谁去,怎么什么事都往这跑?”那人吓得不敢反驳,只说有司喊不动人,连门也不给开,万不得已才来的乌衣巷,街上老百姓都漂了起来,一席话颠三倒四的,赵器听着不对劲,这才迫不得已来敲成去非的门。
眼见琬宁也要跟着起身,成去非按下她:“你不要动,和你不相干。”说着折身而去,琬宁只听见外头一阵急报,也不知是何人:
“大公子,海水倒灌了!涌进石头城来了!”
琬宁急忙翻身而起,惊得不知如何是好,成去非亦听得心头嗖嗖一乱,那边赵器知道他定要亲自去,早备好蓑衣等雨具,琬宁见有外人在,不好上前,心底却焦急如焚,只想着难怪今晚风大的吓人,等他穿戴好,却不大能认出他了,赵器见琬宁一脸忧色,便和外头那人打了个眼色,对成去非道:
“大公子,小人备好车马在门口等您。”
成去非正想再吩咐琬宁一句,只觉一具柔软轻盈的身子扑入怀中,原是琬宁已抱紧了他,兀自颤抖道:“您要小心,我,我等着您……”
“嗯”成去非推开她虚应一声,“不要等我,去睡觉,听懂了么?”说着大步而去,徒留琬宁怔怔留在原地,一颗心好似也随他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以为这大风从上章开始就刮,是白刮的吗?
第133章
整个建康城被磅礴的大雨捂得严严实实,满耳尽是“哗哗”水声。成去非刚出了府门, 迎面便被那大风刮得直往后踉跄了几步, 哪里能驾得了马车, 连眼睛都尚难以睁开,赵器在成去非身侧大声道:
“大公子,这不行,您不能……”一句话没说完,便被风给噎了回去, 忽觉眼前一暗, 原是大门上那两盏灯笼竟给刮掉了,眨眼的功夫就不知所终。
两人抬首四下望去, 雨幕中时隐时现几处孤零零的灯火, 越发显得冷清,直如鬼域。成去非立在檐下,两撮激流正不停地顺着他眉梭两侧流淌下来,风把他整个人拥住,身侧早跑来家仆递上了火把,许是众人亦察觉出今晚的失常, 行动处不免有些慌乱。
火把执于手间, 因逆风的缘故, 火舌不断反噬过来,像是要往人脸上舔去,犹如一条乱窜的长龙。
成去非的心头越来越凉,海水倒灌石头城, 并不是第一次,建康的水患历经几朝,从未真正解决过,只是这一次,想必是东海之上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滔天风浪……想到这,心底忽一阵抽缩,入海口处还停泊着数以万计的商船!
“走!”成去非忽冲入雨幕之中,扯过青骢马的辔头,踩蹬一跃而上,马儿似乎也受了这风雨的惊,在原地踏了几圈,方在成去非的掌控下朝城郊南麓方向奔去了,赵器只得紧随其后,一个箭步跨上马,低吼一声,夹紧了马背,两人一前一后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福伯急得在身后连连跺脚:“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使得!”
说着冲那群还没回神的家仆厉声叱道:“还愣着!快跟上去啊!大公子要是出了差错,都不要活了!”他平日很少吹胡子瞪眼扯嗓子喊,此刻似是拼尽了全力,尾音都撕裂了一般,吓得众人忙忙应声,胡乱披了雨具纷纷朝雨里淌去!
“回来!回来!快回来!”福伯忽又想到一层,往前赶了几步,“不要都跟着,人多了反而坏事,阿大你们两个去!”
人群里两个格外高壮的身影应了声,亦很快消失于视线之中了。
冷雨鞭打在心尖,十全街当中的驰道上湍流如溪,却是渺无人迹。成去非见家家户户紧闭着门窗,偶有灯火朦胧透出,只稍稍放缓了马步,四下环顾一番,手中马鞭再次扬了起来,低喝一声,青骢马便疾风般奔驰了起来。
雨势急猛,打在脸上一阵阵抽痛,胯=下骏马的速度则不觉慢下来,等进入南麓,街上的水已有两三尺深!目之所及尽是行人,人人脸上都布满极度的恐惧,幼童被男人高高举在头顶,女人们手底则挎着不多的家资,到处都是哭喊声,积水之上不断飘过来竹篾器具,甚至已开始漂浮着牲畜死尸,成去非翻身下马,拦住一人问道:
“府衙的人呢?”
这人一脸麻木,脸上不知混的是雨水还是惊惧的泪水,也不答话,只机械地往前淌着,成去非狠劲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只能看见混混沌沌的百姓四下忙着逃命,却连一个官府的人都不曾看见!
正想发作,忽听不远处响起熟悉的声音,正在高声嘶吼:“不要往南边走,往回走!往北边走!你,说你呢!回去!”
成去非循声望去,只见两团人影纠缠在一起,待淌近了身,果真是步芳,正和百姓推搡着,百姓是吓昏了头,已然听不懂长官的吩咐,无头苍蝇般,到处都是混乱,尖利的哭叫声在风雨中此起彼伏,刮得人耳膜疼,成去非一把攥过了步芳:
“都水台的人呢?”
步芳回眸见是他,也顾不上行礼,只道:“喊不起来人,小人没法,只好求尚书令大人来拿个主意,这事也不敢瞒您,”说着嘴里已灌满了雨水,歪头直往外吐了几口,才继续道,“怕是……”话刚续上,步芳忽意识到什么,猛然抓住成去非便把他往回推,“大公子,水在涨!”
“快!往北走!”步芳来不及同他多言,忙又去截拦那混混沌沌吓傻了的百姓,这好一阵吼,又激得人群里哀嚎不断,混乱之中有人似乎跌倒,隐隐传来几声叫骂。
雨仍如许地大,五步之外就再见不到人的面孔。风卷成如实质的水墙,泛着阴碜碜的光,将众人悉数裹在里头,成去非眼见就要看不见步芳的身形,往前用力淌了几步,待辨出步芳,扬声道:
“把百姓先往都水衙门安置,那里地势高!”随即又去寻赵器,“赵器!你去!就说是奉我的手谕!”话说间忽瞧见两个家仆竟也跟来了,知道是福伯的意思,这边赵器有些犹豫:“府衙不肯开门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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